她真是……该死!
“阿母病榻前需要人侍奉,我走不开。”温慕倢道,“况且,我也怕见到你会控制不住说漏嘴。”
她苦笑:“那现在可以说了,告诉我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秋那夜,你当着阿母的面遇刺重伤,之后更是一度性命垂危,阿母本就体弱,突然受这么大刺激,当夜就晕倒了一次。她那时还强撑着,整日守在你病榻前,亲自盯着汤药,几夜都不曾合眼。待到你脱离危险之后,一直吊着心神的那口气松了下来,回来就发起了高烧。太医诊过脉,说是劳累过度加上感染风寒。”
“若只是感染风寒,怎会如此凶险?阿母她的情况明明……”
温慕倢沉默了片刻,慢慢道:“太医说阿母长期郁结于心,内里早已一点一点被掏空,此番的病不过是个引子,带出了她体内的一系列隐患,那才是要命的地方……”
慕仪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唇咬破。
床上忽然传来声响,慕仪一惊,这才发现阿母已经睁开了眼睛,含笑看着她。
她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哽咽道:“阿母……”
“阿倢还是让你知道了。”大长公主无奈道,“我说了不许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慕仪道,“阿母你已经病成这样了,却还要瞒着我。”
“昨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想让你的生辰因为我过得不开心。”
“生辰有什么要紧的,若没有阿母,我哪来什么生辰!”她越说自责越深,若非不想让阿母更加难过而强忍泪意,恐怕早已哭了出来。
“你不明白,”大长公主吃力地抬起手,理了理她的鬓发,“不过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说完这句语焉不详的话,她再次睡过去,慕仪不敢追问,只小心地替她掖好被子。
病榻上,临川大长公主面色惨白;病榻旁,她的一双儿女相对无言,眼中全是说不出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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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慕仪便一直留在温府侍疾,她接手了大多数侍女的事情,亲自伺候汤药,并细致到每一件小事。温慕倢担心她累到自己,有心想要帮她分担一些却都被拒绝。
她知道,她只是想要让自己劳累一些,这样就不会那么心痛、那么愧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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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一去不回,陛下却没半分表示,也不曾遣人去过问一下。与此同时前线战事不断,经常半夜三更都有急报传来,姬骞连续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
那夜再次被急报惊醒,处理完之后却不回去歇息,反而看着手边的奏疏一脸思量。
杨宏德也不敢劝,恭敬地给他换上热茶,侍立一侧。
“朕刚才看到一个有趣儿的事情。”姬骞忽然笑着对他道,“万大将军的奏疏里禀报,说骠骑将军命手下的副将率领三千精兵从侧面偷袭赫茌大军,孰料这副将居然在沙漠里迷了路,领着兵士朝相反的方向跑了三百里还不知道,被赫茌大军反过来从身后偷袭。”
说到这里姬骞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看着一脸震惊的杨宏德继续道:“……不过幸亏有他的回援,才不致酿成大祸。”手执奏疏轻敲桌案,“他们俩在前线还不忘争斗便罢了,朕只惊讶那个副将。竟迷了路?你说可乐不可乐?”
将军打仗走错了路而差点被全歼,这么要命的事情杨宏德实在不知道哪里可乐。然而陛下都这么问了,他也不敢不答,只得腆着脸陪笑几声,以求过关。
姬骞似乎也不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自顾自道:“朕看了这个倒起了思索,也许有些事情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子,所以才会被人从后面反扑,落到措手不及的境地。”
他说话时唇边笑意未减,看起来倒是十分愉悦。
杨宏德不知他指的什么,只得斟酌道:“陛下既然有如此想法,那么便换一条路子,自然可通。”
“是,朕得换一条路子。” 姬骞笑着重复,眸中神色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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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回家七日之后的傍晚,下人进来传话,说是陛下亲临,此刻正在前堂与主公说话。
她愣了一下,他跑来做什么?
自从那日之后被他撞到自己跟傅母剖白心迹之后,他再没来找过她。自己回家这么久,也不曾见她遣过人来询问,她还以为他以后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更何况前几日她还听府中的人说,西北战事又起波折,朝堂上乱得很,他应该忙到抽不出身才对。
尽管心中困惑,但于情于理她都是得迎出去的,事实上这些人没通知她到大门去迎驾已经很不合规矩了。可不等她走到前堂,已经看到父亲和哥哥陪着姬骞,正朝这里走来。
慕仪等他们走近便恭敬地施了个礼,道:“陛下怎么亲自过来了?”
“姑母病重,朕身为侄儿和女婿,自然该来看望。”
他口气淡淡,虽然说着客气的话,她却总觉得他声音里自带一股冷意。
见她垂头不语,他眸光一闪,冷意敛去,唇畔露出一抹笑意,亲自扶起她,温言:“前些日子你身子不好,朕怕你担心,于是瞒着没有告诉你。”
态度转变太快,慕仪保持僵硬,一言不发。
她自然是知道的。意沁姑姑这些日子已经告诉了她,她即将醒来的那几日,正是母亲病情最凶险的时候,父亲和他略一商议,同时觉得这事儿不能让她知道。不然就她当时那脆弱的身体素质,难保不会立刻给急一命呜呼。他们好不容易把人给救回来,实在冒不起这个险。
于是长秋宫里她的亲信宫人都被调走,换上他给安排的、绝对不会乱说话的一拨人,等到过了十来天,大长公主的病情暂时稳定下来,他再仔细封锁了消息,这才将她们放了出来。
事实上被隐瞒了不止慕仪一人,连同瑶环瑜珥和其余几个受她信任的宫人通通都被瞒住了。
这里不能不感叹一句,皇帝陛下在干好本职工作的同时,保密工作也做得实在出色!
最初在得知他把她的宫人关起来时,慕仪几乎是本能地觉得他又在搞什么阴谋,即使后来他对她那么千依百顺,她也完全无法去信任他。
所以当她听到意沁姑姑的话时,心中除了诧异还是诧异。他如今,竟是真的费尽心思想要保护她?
这般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为她安排好所有的事情,不让她多操一点心。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为她打算。
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尝过被人保护起来的滋味了。身为嫡女,身为皇后,她主动担起了太多的责任。她早已习惯一力撑起所有事情的日子,几乎忘了她也可以躲在别人身后,什么都不用做,安心被人护着就好。
紧抿双唇,她眸色幽深。
似乎这回是她误会了他,可是一开头,逼着她变成如今这样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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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自然不方便进临川大长公主的房间,于是只在外面听了太医们的汇报,然后再次表示但有所需、无不应允,一定要把姑母治好。太医们诚惶诚恐,表示自己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折腾完之后天色已晚,姬骞顺理成章地歇在了温府。慕仪还住她原来的院子,而按照伦理纲常,温府似乎该将府邸中方位最尊的院子收拾出来给陛下住,但是很不幸,那是左相大人和大长公主的住处。
让岳父岳母给自己腾住处肯定是不合适的,尤其是这个岳母【兼姑母】如今还卧病在床,于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充分发挥了体恤臣子的精神,表示自己和老婆挤挤就行了,实在不用太过麻烦。
于是他住到了慕仪的芜园。
慕仪眼睁睁的看着姬骞带来的宫人在自己自小住到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将这里布置成可供陛下安歇之处,沉默片刻:“陛下好生歇息,臣妾去隔壁睡。”
姬骞立刻道:“先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听到他的话慕仪就身子一僵。
那天她与傅母交心,却被他听了个正着。当时他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身离去,她却因此一直提着一颗心。她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多少,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说要放下他那几句,他绝对是听见了。
虽然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既然都做了决定,那么就算他听了伤心失望也没什么,可那股子心虚却怎么也抑制不住。
刚才他对她的态度那么奇怪,这会儿又叫住她,是想说些什么吗?
夜游
一名宫人捧着一个托盘进来,跪在他们脚下,姬骞指着那个雪色青花瓷盅道:“宫人说你这些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这样怎么行?姑母已经是这个样子,你要是再病了谁来照顾她?”
慕仪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接过瓷盅,一勺一勺地喝着里面的杏仁薏米粥。她并不是故意不吃东西,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忧虑,半分胃口也没有,此刻听他这么讲觉得确实是这么回事儿,这才强逼着自己吃了一点。
姬骞看着她,那张脸眉目敛得平静淡然,只有那微蹙的眉头泄露了一丝心头的情绪。
她现在,一定很担心吧?她一贯侍母至孝,陡然看到母亲病成这样,还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心里一定很难受。这也是他当初不告诉她的原因,那时候她的身子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用了一大半之后,她放下瓷盅,起身道:“臣妾告退。”
姬骞没有再阻拦她,也站了起来:“我送你。”
她没说话,姬骞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去。绕过一条回廊之后,慕仪终于道:“你别再跟着我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姬骞瞅着她许久,叹息道:“我担心你又像小时候那样,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跑到湖边吹冷风。你身子才刚好,经不起折腾。”
她无言,方才她确实是想去湖边坐着吹风。
“我知道你难受,但身子要紧,不要太担心了。旁的不说,你父亲必然是会尽全力治好姑母的。”
他这么说,她却知道,为了母亲的病尽心尽力的不止父亲,他亦是如此。从母亲生病那天起,除了留下几个太医照料她的身子,他将太医院中医术最好的太医全部派了过来,药也都是用最好的。除此之外还每日必问病情,着实放在了心上。
慕仪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太医说,阿母她长期郁结于心。”
姬骞蹙眉。
“嫁给父亲这些年,她其实一直过得不开心。我和哥哥就是她唯一的寄托了,偏偏我这么不争气,居然当着她的面被刺伤,才害得她担惊受怕变成现在这样的!”她说着说着语气中已带了哭声,“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阿母也不会病成这样了!”
姬骞闻言不语,只是伸手搂住了她。
慕仪如今情绪上正处于十分软弱的状态,母亲的病让她十分无助,迫切地想找个人依靠。她没有抗拒他的怀抱,顺从地将脸靠在了他的胸口。
怀抱是熟悉的怀抱,鼻间萦绕的是熟悉的龙涎香和沉水香,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似乎这个怀抱是可以永远庇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
这个想法太可怕,慕仪猛地松开他,低着头擦拭脸上的泪痕。姬骞看着她的神情,忽然道:“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什么?”
“去外面走走,就当透透气了。”
“你是说,去煜都城里走走?”慕仪困惑道,“可是此刻已经宵禁了……”
“你是怕我们被巡逻的金吾卫打死么?”姬骞笑道。
煜都实行宵禁制度,除上元节前后三天之外,日落之后一律不得在街上行走,朝廷每晚派出三队金吾卫巡逻,一被逮到打死不论。
但皇帝陛下自然是不怕被打死的。
慕仪想了想,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为母亲的病忧心着,紧张得不得了,今夜母亲的病情总算略有好转,她放松之下倒真的很想做点疯狂的事情。
理智告诉她此刻应该远离这个男人,可她却有些管不住自己。
见她点头,姬骞立刻吩咐人去给她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之后就带她从侧门悄悄出了温府。
夜已深,永昌坊内一片寂静,一个人也没有。慕仪跟在姬骞身后,走在空荡荡的坊内街道上,一言不发。
其实他们本不用这么麻烦。按照大晋规矩,三品以上官员即可在坊墙上开辟自家大门,直达大街,无需从坊门出入。温府便有几扇大门是开在坊墙上,然而那几处都有不少人守卫,姬骞不想被人察觉,这才选了通到坊内的小门。
坊门在日落时就已和城门宫门一起关闭,他们当然不可能兴师动众去让人来开门。不走门,那么就只剩下爬墙这一个选择了。姬骞看慕仪长裙飘飘,斟酌道:“要不我抱你跳过去?”
慕仪的回答是无情的拒绝。
姬骞无奈,伸手轻拍两下,黑暗中走出一个男子,默默在坊墙边蹲下。慕仪踩上他的肩膀,那男子微微站起来一点,高度正好让慕仪可以爬到墙上。姬骞怕她摔下来,不得不一只手扶着她,好不容易将她送到了墙那边。
她过去之后,姬骞只轻巧地在墙上一撑就跃了过去。两个人顺着巷子往外走,很快便走到了珑安大街上,此刻街道上寂静一片,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
慕仪看着周遭熟悉的景色,忽然笑道:“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一起在晚上逛过珑安街了。”
姬骞想了想:“快十二年了。”
自从那年上元节之后,慕仪再也没有和他一起逛过上元灯会。而除了那个时间,平时都会宵禁,两人自然没有机会一起夜游珑安街了。
“你看那个街角,那里有一家食肆,里面卖的浆是煜都一绝。”姬骞道,“尤其是五色饮,比玉满楼做得还让人称道。”
“是么?我从前怎么没听过还有这样的地方?”
“这食肆是两年前才开的,你自然不知道。”姬骞道,“我也是今年开春跟人来过一次而已。”
“和谁?”慕仪漫不经心道,“红颜知己?”话一说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这个当口提起这方面的话题,简直是自找死路。
姬骞却没有如她所料的那般将话题往那方面扯,只是淡淡笑了笑:“和子溯。因为他妹妹喜欢这里的五色饮,所以他亲自过来给她买。”
慕仪有些愣。他这么岔开话题,是因为知道如今她心乱如麻、不愿再拿两人之间的问题来让她忧心么?
她慢慢停住脚步。
为什么?他明明听到她说了要放下他,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没有?
她情愿他朝她发怒、质问她,这样她就不用这么不知所措,这样她就可以冷下心肠从容应对。
几次三番这个样子,她真的……要疯了……
姬骞见她驻足,误会了她的意思,含笑道:“你若有兴趣,我可以派人在这里等候,待它天亮开门之后去给你买第一份回来。”
“不用了。”慕仪轻轻道,“我怕阿母醒了没人照顾,我们回去吧。”转身便往回走。
“姑母不会缺人照顾,”姬骞忽然攥住她的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慕仪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跟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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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骞带她去的地方是九重塔。
此塔是世宗皇帝为迎圣僧空了从天竺带回的佛经的而修筑,乃是整个煜都第二高的建筑,只比大内宫城中的晖昇殿矮一点。
九重塔是封闭的,慕仪不知姬骞用了什么办法,总之最后他们竟悄无声息地从楼梯上去了。楼梯太陡,慕仪爬到第三层就开始喘气,偏偏姬骞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她也只好跟着他一层一层往上爬。
等到终于爬上第九层的时候,慕仪已经累瘫在那里,撑在栏杆上动都不想动。
姬骞从身后揽住她的肩,温言:“这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