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四,凌晨……
张四维在客厅中坐着,门开进来人都没有发觉,管家进来后垂手低声说道:
“老爷,您一晚未睡,这样可是要伤了身子啊,快去歇歇吧”
张四维眼神有些涣散,他整晚都是在客厅中,昨日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可今日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张四维虽然年近五十,可须发乌黑,但现在看,居然有霜色。
“老爷喝点热茶,快去歇歇吧”
看着张四维没有反应,管家提高声音又说了句,张四维这才从出神中惊醒过来,他反应过来的第一眼不是看向管家,而是看向客厅一边的书案,上面还放着昨日他写的那一幅字“众正盈朝”。
昨日写那幅字的时候,张四维感觉到整个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外朝所有张居正一党的人被贬斥的贬斥,投靠的投靠,内廷之中,一直压在头上的冯保被搬掉,张诚、张鲸和张宏等人就是因为和他同盟才扳倒了冯保,今后也必将和他这个内阁首辅关系紧密,而万历皇帝,坐视他将张居正一党击溃,想必也是信任。
他也得到了皇帝和内廷的支持与同盟,外朝都是他的亲信朋党,他有把握做一番超过当年张居正的大事业,却没想到一向是身体壮健的老父突然去世,疾风上青天,还差一把就摸到云彩的时候,却是当头一棒。
张四维盯着那幅字一会,猛地晃了晃头,开口大声喝道:
“快些备轿,还要上朝……”
每日凌晨都是朝会的时间,今天不过是腊月二十四,还需要上朝,尽管自己老父去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师,可皇帝还没有下旨,一切都有转圜余地。
张四维这一声吆喝,外面的家仆立刻开始忙起来,那边还没预备好,却又听到脚步声朝着这边赶来。
高门大户,主仆之间都是有体统的,这么早还在外面当差的人自然不可能是什么主子,但这人同样没什么体统,一下子撞开了门。
张四维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他心情极为的焦躁,有人这么不识好歹,他就要发火了,借着屋内的灯火看到近来这人,张四维却没有吼出来,进来那人穿着张府的管家服色,满脸都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一进门,也不知道是摔倒还是跪倒,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嘶声开口说道:
“老爷,申时行已经去了棋盘街那边。“
内阁诸臣上朝,须经棋盘街过大明门,然后走千步廊入皇城文渊阁,说是年后才能养好病的申时行居然去上朝,这说明什么。
久在张四维身边当差,进来报信这人自然明白一向是称病不出的申时行今日去上朝意味着什么。
“好个申汝默,好……好……好,你这匹夫”
张府的家人谁都没有见过张四维这般过,平日里这位老爷从容不迫,在府内不怒自威,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模样。
就连外面的忙碌也跟着安静了下来,禀报那人更是吓呆了,连忙磕头在地,可过了一会却没有动静,忍不住抬头,却看到张四维浑身颤抖,嘴角那里居然有血迹,脸色也是飞速的惨白下去。
“来人,快来人”
地下跪着那人也是知道利害,连忙吆喝,不多时几个亲随家仆已经冲了进来,看到张四维这般模样,都是惊慌,有那老成的一边吩咐人去请郎中,一边上前去搀扶张四维坐下,张四维落座之后,却嘶哑着声音说道:
“不要去请什么郎中,把消息封住,谁要在外面说老夫如何,一并打死了……”
腊月二十四这天,京师的头面人家都在皇城各处的地方派了人手,谁家在宫中没有什么关系,大家都等着宫内传消息出来,煊赫一时,风光无俩的内阁首辅张四维突然就面临丁忧守制,他被夺情,大家一番应对,他若回家丁忧,大家还有另外一番应对。
本来看着张四维在政争中大获全胜,大家都已经开始下注示好,却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居然弄出这份光景来。
原本张四维那些纵横开阖的权谋手段,当时看领人赞叹,现在看,却好像是给自己挖坑掘墓,替当年夺情中的五名清流平反,说的冠冕堂皇,可现在自己怎么打自己的脸,真是尴尬难堪。
外面人怎么看是一回事,归根到底还是要看皇上的态度,如今张居正病死、冯保被逐出紫禁城,据说李太后也是称病不出,天子说话就是决定性了。
没人从宫内打听出什么消息,不过,辰时初,也就是天亮半个时辰不到,在棋盘街大明门附近守着的人看到了宫内有软轿抬着张四维出来,脸色灰败的这位首辅上了自家的轿子,匆匆离开。
卯时早朝,辰时初实际上刚刚开始议事的时候,身为内阁首辅的张四维这个时候出来,说明了什么,众人都是糊涂,但也让人不会有什么好的猜测。
午时的时候,在文渊阁的内阁大人们开始吃饭,内阁听差的中书们和得了消息的宦官们,终于有时间出来,也能卖弄下自己的消息了。
万历皇帝赐宴申时行,张四维被准许回乡守孝三年……
这天底下没有几个纯孝的官员想丁忧守孝,可规矩如此,张四维心中如何想不说,却必须要主动的禀报,主动的申请丁忧守孝,至于天子是不是夺情,那可是由不得自家的事。
自张居正去世以来,张四维在内阁和朝中已经遍布亲信徒党,他提出此事,自然会有人主动上奏说首辅张大人为国家栋梁,不可一日缺少,请陛下夺情挽留什么的,据说新任工部尚书杨巍当场就是声泪俱下的上奏。
“为父守制,乃是天伦,乃是大义,张爱卿为邹元标几人平反,正是因为这五人秉持圣贤大道……”
万历皇帝很是说了一番大道理,话说到这般,张四维也只能坚持回乡守孝了,万历皇帝还关切的看到张四维“哀毁销骨”,令其回家休养,由申时行暂代其职。
……
张四维在京师官场这几个月翻云覆雨,轰轰烈烈的把许多重臣大员弄下马来,甚至连权倾天下的冯保都黯然被发到南京闲住。
众人看的精彩,心中敬佩,谁都以为张四维接下来的声威不会逊色于张居正,谁也没有想到一出大戏嘎然而止,最后得了便宜的,居然是养病不出,低调内敛的申时行……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 今非昔比 大险之计
第六百四十三章 今非昔比 大险之计
宫内赐宴,若是群臣聚集,那自然是满席珍馐,极尽奢华,不过若只有两三人,那菜色也是简单的很,谁也不是冲着解馋去的。
奉天门内的一处偏厅中温暖如春,万历皇帝和申时行君臣对坐,桌上只有四个菜,都没怎么动,张诚恭顺的侍立在一边。
“申时行,本来在正月后你要继续养病,朕会派人催你出来坐这个次辅,却没想到你运气居然这般好,张四维居然要丁忧回乡,朕也不瞒你,正月后你这个暂代就是正式了,今后想要怎么做?”
万历皇帝很随意的问道,申时行从话语中感觉到一丝不同,从前朝会中,万历皇帝的言语透着一股疏离感,好像这天下大事和他根本没有什么关系,而且就算他表达出什么自己的意见,往往也会被张居正为首的群臣驳回。
如今却不同,万历皇帝看似随意的语气中有一种信心,一种掌控一切的信心,现如今宫中太后称病,内廷各要害位置都是万历皇帝的私人,而宫外,张居正病死,随后跟上的张四维眼看就要建立起张居正的那种强势,然后天有不测风云,回乡丁忧,他建立起来的徒党势力一下子就变成了海边的沙堆,丝毫没有根基凝聚。
张居正死后,宫内宫外突然间,万历皇帝就掌控了一切,申时行心思电转,离席起身恭谨的答道:
“回禀陛下,前头怎么做,臣就准备怎么做,前头用什么人,臣就准备用什么人。”
“此处就你我几人,不必这么恭谨,坐下回话就是。”
万历皇帝说的和气,不过神色间对申时行的恭谨却颇为满意,他刚刚手握大权的少年,表情上自然露了痕迹,申时行宦海沉浮多年,自然明白自己做的对错,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又弓了弓身。
万历皇帝没有坚持,反倒是开口问道:
“前头做的都是张四维做的,朝中用的,可都是张四维的人,你就真的这般随着?”
“陛下,张阁老所用的人朋党私心与否姑且不论,可也都是办差多年的能员,做事还都是不错,张阁老所做,无非也是秉政前任所为,目前看国库充盈,那就说明所做无错,所以才有此回答。”
万历皇帝又是点点头,屋中几人都明白,万历皇帝断不会容许张居正和张四维这种情况再出现,张居正为首辅,满朝皆是朋党亲信,张四维为首辅,短短几月,也都是将要害位置塞满了自己的亲信。
申时行所说正是投其所好,他被张居正的徒党孤立,现在朝中又只有张四维提拔上来的人,申时行并没有什么个人的势力,内阁首辅和其他的大学士还有六部九卿并不亲厚,反倒是彼此相制,互相制约平衡。
这样的局面才是万历皇帝想要的,万历皇帝已经对强势的首辅感觉到厌倦,他需要一个听话,事事由他做主的人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申时行不管从性格,还是从目前的处境上,都是最合适的、
下午申时行从大明门出宫的时候,外面等候的人终于明白了局势,各自向着各家跑去,一切的一切,应该在此时尘埃落定了。
大明内阁的次辅,做的轿子都不是寻常规制,外面罩着毛毡,里面有炭炉取暖,人坐在轿中感觉颇为温暖舒适。
不过温暖舒适,却也没有到让人汗流浃背的地步,可此时在轿中的申时行却是汗出如浆,然后又在不停的颤抖,到底是热还是冷,只有申时行自己知道。
他给杨思尘写信,信上隐约透露出,如果自己一直被这么压制,还不如回乡养老,随即吕万才登门,说了说宫中的典故。
现在想想,吕万才的话中虽说指出宫内对张四维的权争倾轧不过是隔岸观火的态度,可让自己再留一段时间的意思颇浓。
隔岸观火,并不代表要去灭火救火,张四维在不在首辅的官位上压根没有给出明确的表态,张四维若在这个位置上,必然还要压制自己,可吕万才言语中那近乎明示的“且等等”,为什么有这个把握。
张四维会不会因为丁忧去职,申时行不是没有考虑过,可他知道的消息,张四维的父亲精神健旺,身体好得很……怎么就这么突然……。
想到这里,申时行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不管如何,不管有什么隐情,毕竟轮到自己坐这个位置了,申时行想到这里,战战兢兢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不少,大明内阁首辅,到了这个位置,这里就是士子的最顶点了。
申时行当年科举一帆风顺,最后更是高中状元,接下来的仕途同样顺利无比,进入内阁之后有少许跌宕,可最终还是得偿所愿,成为了内阁首辅。
随着轿子有节奏的颠簸,申时行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自己这个首辅肯定不会有张居正和张四维那般专裁决断,甚至赶不上隆庆朝的首辅高拱,再向前说,嘉靖末年的徐阶,同样也是不如。
万历皇帝坐视张四维斗张居正徒党,又毫不留情的将张四维赶回家丁忧守孝,能看出他对强势首辅已经厌恶到一定程度,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今后恐怕也就是唯唯诺诺了。
想到这里,申时行自失的一笑,唯唯诺诺又如何,首辅就是首辅,就是天下文臣之首,只要坐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何必想那么远……
自己想透想通,申时行总算不那么紧张了,可他也注意到轿子的速度降了下来,盘算时间,也该到了自家的宅邸,轿子走的熟,一直是这个速度,怎么今日慢了,申时行还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向是冷冷清清的周围却有些喧闹。
申时行所住的地方一向是冷清,且不说没有送礼钻营的上门,这邻近春节,更是不会有什么闲人在这等官员宅邸外转悠,申时行纳闷的掀开了轿帘向外望,立刻是愣在了那边,已经到了自己宅邸所在的街道外面,可街道上全是人流、车马、堵的水泄不通,许多人都穿着官袍,身后跟着拿礼物的仆役。
所谓门庭若市,就是如此,申时行愕然的看了会,摇头笑了……
“你明天露面,然后吩咐人散布消息,就说虎头得的急症不是风寒,要不是请来名医发现的及时,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天津卫王通的府邸中,出去办差几个月的张世强终于出现,刚露面就被王通叫到了屋中密探,不由得让人感叹他果然是大人的亲信。
张世强脸上能看到明显的皴裂,显然半路上吃了点苦,听到王通这么说,连忙躬身答道:
“大人放心,属下这就去办!!”
“散布完这个消息,你就回去歇息几天,这次真是辛苦……这次的事情就说句辛苦不够,看今后吧”
张世强躬身点头,以他和王通的关系,王通能说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是足够,张世强转身准备离开却又是被王通叫住,低声询问道:
“尸首你可亲眼见到,可确认无误吗?”
“回大人的话,属下们去了蒲州,在城外寻了处宅子住下,按照实现的安排,通海商行去蒲州开了分号,将属下几人招进去做了伙计,掌柜领着去给张家的老宅送过一次礼,上好的辽东老参,蒲州商户规矩,都要去张家府邸拜会,因为送的是人参,给老人家大补的,也见到了张四维的老父……”
张世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说的很明白,此时夜深,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
“张四维在京师的消息都有快马传递回去,张家的人开始忧心忡忡,到了后来就越来越高兴,腊月十六那天,张家大摆宴席,各路宾客云集,张家的老爷子也露面喝了几杯,连平阳府的知府都来了,宾客多,就算张家是大族,可忙前忙后的人手也不够用,吴二说,防备总算懈怠了,晚上属下们换上张家家仆的衣服从后墙翻了进去,张家府邸,吴二都已经摸的清楚,直接找上了宅院。”
王通吐了口气,这件事尽管是他的安排,可这么说出来,自己心中还是不舒服,张世强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提前就打听到,张四维的父亲晚上睡的实,晚上伺候的能跟着睡个好觉……我们过去的时候倒也幸运,三人一起摸了进去……”
“用浸湿的桑皮纸盖住他口鼻,事后你有没有用毛巾擦干净鼻孔和眼角等处?”
王通肃声问道,张世强颇为肯定的回答道:
“请大人放心,凡是叮嘱过的,属下都是做了。”
王通点点头,沉声说道:
“老人半夜闭气猝死,这个也常见,只要他口鼻眼角处没有粘上桑皮纸屑,仵作就算有疑点也不敢乱猜乱说。”
说完这句,王通沉默半响,又问道:
“吴二现在看好了吧?”
“他正在城外军营休养,没有属下亲自过去,他谁也见不到,更是出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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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为何有流民
第六百四十四章 为何有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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