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杜聿明的公馆设在上海的愚园路,那是一栋砖混结构的三层小楼,西洋式样,南侧有个大花园。杜长官一般都不在家里,楼上住着杜夫人曹秀清,楼下就是张干樵等一帮亲信幕僚办公的地方。蔡智诚因为是张干樵的联络官的缘故,所以时不时地也要去那个地方点个卯。
第一次进杜公馆是48年的中秋节(9月17日),大家一起吃团圆饭,正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时候,电报员忽然送进来一张条子,冯石如(此人被俘的时候是“徐州剿总”办公室副主任,在上海时的职责类似于杜府的管家)打开一看,是王耀武发来的——“共军主力开始围攻济南,东侧茂岭山阵地正在激烈争夺之中……”——饭桌上的人立刻就没了食欲。
过了几天再去愚园路,一进门就看见冯石如拿着张电报在那里发抖,打听之后才知道又是王耀武发来的消息:“吴化文部叛变,机场失守,74军无法降落。现商埠已失,普利门、大水沟仍在激战中……”,大家都说王佐民这回恐怕是要完蛋了。
张干樵从广东探亲回到上海之后,蔡智诚去杜公馆的次数也就更加频繁,高级幕僚们商讨军机的时候,他时不时的也能够旁听几句。
10月底至11月初,国民党的侦听机构发现共军的几十部电台正由济南向临沂方向移动,判断其有进攻徐州的倾向。当时,国防部应对此类状况的既定对策是“以主要城市为战略要点,同时以精锐主力组成机动应援兵团”,按照这个方针,徐州战区的骨干主力当然是邱清泉兵团和黄百韬兵团,辅助力量是李弥兵团和孙元良兵团(李、孙兵团当时只有两个军,而邱、黄兵团各有四个军),可一旦将这四个兵团都收回徐州,东侧的第九绥靖区就孤悬在外了,原本驻守在连云港的第44军就必须立即撤退。
第44军撤退的方式有两种选择,一是沿陆路向西,直接朝徐州靠拢;二是由水路船运上海,再经内线回徐州归建。愚园路的一帮幕僚们趴在地图上琢磨了半天,觉得走陆路的距离太远,肯定会遭到共军主力的侧击,于是就给杜聿明上了一个条陈,建议让44军走水路。
但问题是当时“徐州剿总第一副司令”杜聿明正在葫芦岛指挥东北的败军撤退,并不在徐州指挥部,而“剿总”的正司令刘峙又是个装门面的泥菩萨,什么事也做不了主。于是,参谋总长顾祝同和国防部的作战厅长郭汝瑰就赶到徐州客串指挥,他们主张让第44军从陆路返回徐州,并提出将该军(原属李延年第6兵团)划归第7兵团建制。
听说这个情况,张干樵立刻就问蔡智诚:“你跟黄百韬打过交道,觉得他会怎么办?”
蔡智诚回答说:“黄百韬是最喜欢抓兵的,给他一个军,他什么都会答应”
果然,11月5日,从徐州那边传来消息,黄百韬表示支持“陆路方案”,并且同意让自己的第7兵团暂时停止行进、在原地等候第44军归建——这样一来,有可能受到共军侧击的就不止是44军了,还包括整个黄兵团——杜公馆的幕僚们顿时急得跳了起来:“不好了,郭小鬼会害死黄百韬的……”
到了这个时候,有可能促使计划改变的只有杜聿明本人,张干樵他们急忙找了架飞机,当天就赶往葫芦岛去了……(以后的结局尽人皆知:杜副司令长官最终没有来得及修正方案,黄百韬虽然等到了第44军,但他也因此失去了向徐州收缩的时间。1948年11月22日,第7兵团在碾庄一带被解放军华野主力全歼,淮海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蔡少校当然没有张上校那样的“面陈计策”的资格,他只好留在上海做俯卧撑,刚刚做到第三个,黄百韬就自了杀——这可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11月中旬的时候,蔡智诚最后一次去愚园路杜公馆。当时,公馆里只剩一位姓何的秘书在收拾文件,他看见蔡少校就说:“张干樵已经发表为徐州剿总的作战处长了,叫你自行回原单位去”
蔡智诚问何秘书为什么没有去徐州,他指一指楼上:“夫人的身体不好,需要照顾”,然后又说:“徐州那边不去也罢。你看,原本的计划是主动出击、先发制人,现在搞得一开始就忙着救援黄百韬,以后还不知道会怎么被动呢”。
接下来,他就给蔡少校结算这几个月的“差勤补助费”。起初准备给“袁大头”,但银圆的比价在那段时间里变来变去的,不知道该怎么换算才好,只好决定给黄金。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得出的结果是九钱多一点,于是俩人就找出戥子和剪子,又称又夹的忙得不亦乐乎。
“我早知道市面会大乱,谁也顶不住”,何秘书的手里忙活着,嘴里的话还挺多:“你想啊,国家全年的总收入还不到五千万美金,可一年之中光是军费的开支就要超过一个亿。即便是别的事情全都不管,把政府的全部收入都拿来打仗也只够支撑半年的时间,剩下的日子都要靠印空头钞票来对付,怎么会不出现通货膨胀?市面怎么可能不混乱……”
的确,要想稳定社会就必须停止内战,这已经是国统区的所有人的共识。
但大家同时又感觉到,只要蒋介石还在总统的位置上,共产党就不会答应和国民党谈判。在当时,可能促成谈判、争取和平的途径只有两条:一是在军事上打个大胜仗,逼迫共军接受和谈;二是在政治上压迫蒋介石下台,让共产党同意和谈。作为蒋系嫡系部队的成员,蔡智诚他们一方面实在不希望内战再继续下去,另一方面又期望老蒋在政治上能够保持比较有利的地位,所以大家的内心里虽然十分厌倦战争,却又暗自期盼能在战场上出现什么转机。
而在1948年的11月份,“转变时局”的救命稻草似乎正掌握在两个人的手里——一个是北平的傅作义,一个是徐州的杜聿明,前者需要挡住林彪,后者必须顶住刘伯承和陈毅。
但是,仅仅一个月之后,这两根救命的稻草也明显地靠不住了。
1948年12月,蔡智诚的职务是“南京陆军训练处”的中校教官。
南京陆军训练处又称“第一训练处”。在国民党军队中,这样的训练机构有两个,一个在台湾的凤山,一个在大陆的南京。凤山的那个训练单位其实比南京的更早一些,创办者是陆军副总司令孙立人,其机构的名称十分响亮,叫“陆军训练司令部”。1948年的下半年,另一位陆军副总司令关麟征也要在南京设立训练机构,他大概是不愿意让自己的牌子比孙立人的显得寒碜,所以也给这个新单位取了个不错的名号——“陆军总司令部第一训练处”。
孙立人是美国军校的留学生,所以他的“凤山军校”十分洋派,不仅有美国顾问,就连中国教官也以留学生为主,训练的时候叽里呱啦的全是英语(请参看萨苏大作《孙立人手下的八国联军》。这“凤山军校”的一把手是孙立人,二把手副主任是“美国老爷”贾幼慧,三把手参谋长就是“法国大姑娘”葛南杉,原本与贾、葛同级的新一军30师师长唐守治因为是黄埔5期的,不懂洋文,只好去当军官队的队长。当时凤山人称“孙少爷”的脾气大,“贾老爷”的派头足,“葛小姐”是苏州人,谁也不怕他)。
“南京军校”则比较土气,从主任到职员都是国产货。但关麟征是黄埔一期的老大哥,他是杜聿明的同乡、同窗兼好友,有关大铁头在南京办学堂,不仅关系到哥们义气、还关系到黄埔的声誉,大家自然应该全力帮忙,于是伞兵就把自己的岔路口基地让给“第一训练处”当铺面,并且还派了好多军官去关老板那里当伙计。
蔡智诚刚从上海回来就被调到了训练处。也许是因为空军的军衔要比陆军的更值钱一点,所以伞兵的蔡少校在改换工种之后就变成了陆军的蔡中校。
但蔡中校并不是正规军校毕业的,能在这学堂里教点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南京陆军训练处的学员其实都是溃败部队的军官。这些人有的是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有的是被俘虏后又释放的,所以不来则已、一来就是成拨成批,因此,军校的“生源情况”完全取决于人家解放军的战绩,这里与其说是个训练处倒不如说是个收容队。
在这样的地方当老师,心理辅导的内容恐怕比军事教育更加重要。在蔡老师上课的那几天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陪着学生在院子里聊天,顺便还抬头望一望飞机——第一训练处的旁边就是岔路口机场,前往淮海战场空投粮食和弹药的飞机每天起起落落、来来往往,引擎声整耳欲聋。运输机飞出去的时候都关着机门,回来的时候却是机门敞开,这让学员们觉得十分好奇,蔡老师反正也是闲着没事可做,于是就随口给大家讲了讲跳伞的故事。
可没想到,这一讲,讲出麻烦来了。
48年12月初,淮海战役进入了第二阶段。
在那些天里,收音机里成天讲的都是“守江必守淮”,从早到晚都在阐述“淮河流域对于长江防线的重要意义”,各大报纸更是连篇累牍地报道淮北战场上“国军大捷”的消息,并且对各路豪杰的“蓬勃进取精神”大加赞扬,就好象杜聿明放弃徐州的举措不是军事上的失利,反而是战略上的什么高招似的。
中央社的这些鬼话当然欺骗不了明白人。第一训练处的校舍紧邻着岔路口机场,运输机震天动地的轰鸣声早就暴露了前方战局的窘迫,在这个时期,各种各样的传闻不绝于耳,今天说黄维兵团被包围在宿县以南了,明天又说杜聿明集团被堵截在宿县以北了……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搞得人们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战局难堪,士气低落,教官们只好另寻话题来鼓舞学员的情绪。于是,当过远征军的就猛讲缅甸和越南的趣闻,干过别动军的就乱吹打游击的事迹,在各种话题中间,大家比较感兴趣的内容有两个,其一是听龙骧上校揭露武林秘闻,其二是听蔡智诚中校传授跳伞技法。
龙骧上校是贵州松桃人,看上去五十来岁的样子,他是训练处的副官长兼“高级进修班”的班主任,这老头出身于武术世家,既当过警察也搞过缉私,闯遍大江南北、会过白道黑道,对江湖上的名堂十分知晓。而蔡智诚则是在天上飘过的人物,既跳过挂钩伞也跳过手抛伞,对那种晃晃悠悠的体会十分深刻。因此这一老一少就你一段我一段的瞎吹牛,一个把自己在地面的本事说得空前绝后,一个把自己在天空的经验讲得神乎其神,逗得大家不亦乐乎。
可没想到,忽悠来忽悠去,忽悠出事情了。
48年12月9日,被围困在双堆集的黄维兵团决定突围。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装甲兵司令部的蒋纬国参谋长立刻将一部地空电台送到了岔路口,准备把这玩意空投给战车第二营。
当时,蒋纬国的装甲部队只剩下了两个营,其中战车一营的25辆坦克配属给第96师(战车团长赵志华,师长邓军林),结果随杜聿明被困在了永城县的陈官庄;战车二营的22辆坦克配属于118师(营长龙海涛,师长尹钟岳),结果随黄维兵团被围在了濉溪县的双堆集。这四十多辆M3A3是小蒋最后的宝贝疙瘩,战役期间,他经常坐飞机去视察战况,而战车二营现在即将充当突围行动的开路先锋,蒋参谋长自然就更需要加强与部下的联系。
空投电台的差事非伞兵莫属,但问题是伞兵的战斗部队当时并不在南京,他们到安徽铜陵帮助第88军“协防”去了——第88军原本是“傻儿师长”范绍增的队伍,这支部队的袍哥气息很浓,对四川籍以外的长官毫不买帐。解放战争期间,安徽人方先觉曾经当过该军的军长,指挥不灵,于是又换成了山东人高魁元,可高军长没过两天就被气病了,军长的职务只好再派给陕西人马师恭。马师恭同样也玩不转这群袍哥,但他曾经当过伞兵的司令,可以请老部下来帮忙,所以伞兵部队就奔赴铜陵,用武力威慑的办法去帮助马军长开展“整顿改革”……(49年初,伞兵移防上海,没有了保镖的老马说话顿时又不管用了,他只好辞职不干、把88军交给了四川籍的副军长杨宝毂)
伞兵总部12月9日才接到通知,但匆忙组建的行动小组需要过好几天才能从安徽返回南京(该小组由李行少校带队,他们后来于12月16日伞降陈官庄,给战车第一营送去了地空电台),而这时双堆集的第十二兵团马上就要开始行动了,眼见铜陵那边的远水解不了近渴,情急之下,有人就想起了陆军训练处里的从伞兵部队调来的一帮教官。
从名义上看,“陆军总司令部第一训练处”的主任是关麟征(副主任王敬久),但具体的事务其实都由参谋长方先觉一人操办。12月9日下午,方先觉将军召集办公会议,现场询问:“可知我处教官之中,谁的跳伞技术比较好?”
副官长龙骧上校立刻起身禀报:“鄙人同乡蔡智诚。该小伙身高体壮、面阔额颐、口齿伶俐、武艺精通、历经百战、业绩不凡……实有万夫不挡之勇”,众幕僚亦皆连连点头赞同。
方将军闻讯大悦,随即吩咐:“开中门!传蔡壮士进帐!”
于是乎,陆军教官蔡牛皮就临危受命,被打发去跳伞了。
1948年12月10日清晨,南京岔路口机场的塔台亮起了绿色的导航灯,十二架C46运输机在跑道上鱼贯滑行,迎着凛冽的寒风飞上了天空。
这十二架飞机隶属于“陈纳德空运队”,也就是简称“CAT”的“民用航空公司”。当时,国民党空军的运输部队大都用于北平和太原方向,淮海战场的空中补给工作就只好请陈纳德来帮忙(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中说“陈纳德航空队曾经广泛地参战……”,指的就是这件事)。“CAT”公司号称拥有中国天空技术最优秀的飞行员,但他们的设备却非常破烂,这些运输机都是由冲绳、关岛或者马尼拉的废旧部件拼凑而成的,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简直就是奇迹。
蔡智诚乘坐着的是“杜蒂”号,这大概是机长的某位女性亲友的名字。
机长是个美国佬,红头发绿眼睛,精力十分旺盛,这家伙一边嘁哩咔啦地搬弄着操纵杆、一边还咿哩哇啦地唱着歌:“我们去看大法师,了不起的大法师……”,但别人却没有他那么好的兴致。
运输机的引擎有毛病,左边的一台不时地发出刺耳的尖啸,右边的一台却不停地咳嗽,好象随时都会熄火似的,机械士十分紧张地趴在舷窗前看来看去,生怕这要死不活的“杜蒂”在半道上断了气。
机舱里冷得要命,伞降小组的三个人被冻得缩成一团。本来,跳伞的时候应该穿防风夹克才对,可方先觉参谋长却非要让部下穿上陆军的常礼服。方将军在抗战期间曾经有过被包围而且当俘虏的经验,根据他的理论,困境中的军队最重要的是保持秩序和尊严,伞降小组代表的是陆军总司令部,所以在这个时候必须拿出上级机关的派头来,以严整的军容给战场上的官兵们提提精神。
蔡智诚头戴钢盔、身穿毛呢制服,肩章领章腰带皮鞋擦得铮光瓦亮,另外两位跳伞员的打扮也差不多,所不同的是,蔡中校仅仅在胸前挂了个副伞包,而其他两个人却背着体积很大的主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