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杨桥村是在凌晨4点过钟被共军攻陷的,伞兵特务连在村子里硬顶了十多分钟,结果连长马相佐阵亡,团附梅济南自杀了。但这十分钟却也为其他人争取到了一线生机,当时杨桥村北、西、南三面都被封得很严,无路可逃,伞二团只好朝东面突围,可好不容易冲出杨桥跑到田花园附近,又被共军堵住了。
经过之前的几番攻守,田花园村早已经被打平了,废墟上的火光冲天,把暗夜照得十分惨烈。守卫阵地的共军部队把国民党兵的尸体全都丢在村外的开阔地里,阴森森地摆了一大片,伞兵一瞧见那场面就崩溃了,斗志完全丧失。而这时候,后面的华野46团、52团再追赶上来,两下一夹击,伞二团立刻灰飞烟灭,除副团长李海平和二营长张光汤带着百来号人侥幸脱逃外,一营长周益群、三营长赖晋智被俘,团长郭志持也被打死了。
那些解放军也有意思,他们找到郭志持的尸体之后并不自行处理,而是弄了个棺材装殓起来,又让七八个伞兵抬着、举着白旗送到了帝邱店,意思是想挫一挫国民党军的士气,迫使黄百韬的部下早点投降。
棺材停在一间马棚里,算是灵堂,伞兵残部在那里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唁仪式,张绪滋也来了。
自从到帝邱店之后,张司令就很少露面,他成天呆在整25师的师部里,好象是被软禁了一样,伞兵各直属部队也无法再接受他的指挥,而是根据黄百韬的命令、被安排到阵地前沿担任一线防御。这要换在过去,心高气傲的“天之娇子”们绝对不可能容忍如此“无礼的蔑视”,但到现在却都无所谓了,这一方面是因为伞兵们对自己的司令已经不再象以往那样景仰;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帝邱店此时正受到共军主力的四面围攻,生死存亡之际,再去计较这些面子上的得失就显得没有意义了。
1948年7月4日傍晚,激烈的战斗再度打响。
解放军华野部队在清除了帝邱店侧翼的各个掩护阵地之后,终于对黄百韬整25师师部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帝丘店位于睢县的东北部,是个二百多户人家的大村落,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村北有座封土丘,据说是帝“喾”的陵墓(“喾”是上古“五帝”之一、“尧”的父亲)。
这一带属于黄泛区,遍地积沙,风吹过处尘土漫天,迷得人睁不开眼。蔡智诚不明白皇帝老儿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坟墓建在这么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参加过郭团长的祭奠仪式之后,他就和海国英坐在沙地上,一边揉眼睛、一边讨论着神仙鬼怪的问题。
“灵堂”外的角落里躺着气息奄奄的罗华。自从到了帝丘店,这小子就一直人事不知地昏睡,让大家对他伤透了脑筋——继续捆着吧,怕把他勒死了;松绑放了吧,又怕他醒来以后乱跑;最后把他抬到卫生队,人家军医不但不给治、反而建议“赶紧把这犯瘟病的家伙拖出去埋喽”,伞兵只好又把他扛回来,丢在“灵堂”(实际上是个马棚)旁边一个阴凉的墙角、等着他自己咽气——那些营长连长们走过来走过去的时候都要伸头瞧上一眼,然后就惊奇地说:“咦?怎么还没死啊,这小子的命真硬!”。
蔡智诚也在等着罗华“寿终正寝”。他一边忍受着肆虐的风沙,一边挺纳闷地问海国英:“我帮罗华是因为老乡的关系,你为什么也愿意救他呢?”
海国英的答复十分简单:“罗华信菩萨,是个好人”
“哈——那么,我这个不信佛的就不算是好人了喽?”
“你当然也不错,不过……”,海回回十分认真地建议说:“老蔡,如果这一仗没被打死的话,你还是试着入教吧”
“得了吧,入什么教。我即便是拜佛也绝不去拜你那座菩萨,我吃不惯羊肉”
“没有关系的,信奉什么教义并不重要。虽然通往天国的道路各不相同,但信徒们最后走进的是同一个天堂”。
“哟?……真的吗?”,蔡智诚还是头一回听说这样的谬论。
于是,海国英就先知后知、上帝撒旦、神仙妖怪、天堂地狱、轮回转世什么的讲了一大堆,吹得云山雾罩。蔡智诚原本就为了自己“克死上司”的事情而有点儿忐忑不安,再被他这么一通神侃,不由得彻底懵了。
不过,还没等蔡信徒弄明白“真主”和“上帝”到底是不是同一码事,他就接到了新的任务。
7月4日下午,帝丘店被解放军彻底包围了。
村子的东面是华野8纵(王建安)、南面是1纵(叶飞)、西面是6纵(王必成)、北面是4纵(陶勇),四周重兵压境,而村子里头除了整25师师部(黄兵团部)和108旅的一个团之外,就只有第三快速纵队残留的这五百多人。
根据黄兵团司令部的指令,快纵的残部被编成了四个组,分别派往各个方向担任预备队——这说明黄百韬其实还是比较看重伞兵的。因为根据防御作战的惯例,在阵地一线承受首轮打击的往往是素质较差的炮灰,而在二线准备进行反击的却是能力较强的精锐——但问题是这些伞兵毕竟是新败之旅,士气低落,而黄百韬又没有共产党那样的做政治思想工作的本事,所以事到临头只好加派人手进行监督。蔡智诚于是也就成了督战队的执行官,手拿小黄旗、臂戴黄袖箍,在北门方向站脚押阵,发现有谁退缩就是一枪。
在北门附近负责防守的是108旅的322团,蔡智诚到阵地四周转了一圈,觉得这整25师真不愧是擅长搞土建的队伍,修建防御工事的水平确实高出伞兵一大截。
早在被包围之前,25师就砍光了周边五华里范围内的树木和高杆植物,并且破坏了一切有可能成为攻击隐蔽物的房屋建筑。这时候,村外已经挖出了一条深一丈二、宽两丈二的环形外壕,这外壕既难以徒手爬越(太陡)、又难以搭设跳板(太宽),是守军防御的重要屏障。322团的一线阵地就紧挨着壕沟,阵地上布满了散兵坑,这些散兵坑全是半月形的,不仅能够封锁正面、也很方便进行侧射,各掩体之间还有交通壕相连,可以相互支援,沿着交通壕又设置了许多暗堡(半截在地下、半截露出地面的低矮碉堡),暗堡的四面都开设了枪孔,不仅可以正射、侧射,还可以倒打,几乎没有射击死角。
村口处拉起了两道铁丝网,这是一二线阵地的分隔标志,也是督战官的监督线,从原则上讲,村外一线阵地的官兵是绝对不允许退过这条生死线的。
村子里面就是第二道防线。帝丘店的民房院落已经被整25师改建成了一座座防御堡垒,房顶上架着机枪、负责掩护村外的阵地,屋墙四周掏出了枪眼,各种枪械组成的高中低层火力网封锁住了村内的街道。街面上设置了拦阻工事,甚至在街角处和院子里也垒筑了地堡,黑洞洞的枪口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解放军可能进入的通道……
伞兵预备队的集结点就设在一二道防线之间,他们的任务是根据上峰的指令,或者突出村外实施反击、或者退回村里参与防守。
自7月3日夜间以来,322团已经挡住了华野4纵12师(彭德清部)的多次攻击,这时的阵地上随处可见双方阵亡者的尸体,最为显眼的是,阵地前沿还有一溜塌陷的大坑正冒着青烟,似乎是刚经过爆破——据322团的军官介绍,那是被他们破坏的共军坑道。
事情是这样的:头天夜里,华野12师的攻击目标一直锁定在帝丘店的东北方向,正北面始终比较平静,这反而引起了322团的怀疑。今天凌晨,侦察兵搜索村北前沿,发觉有几处野地里的草叶子上没有露珠,而把这些干草的位置连接起来就恰好是一条从12师阵地指向帝丘店外壕的直线,国军指挥部于是断定共军在东北方的佯攻是虚招,目的是掩护在正北面挖掘地下坑道(幸亏如此,因为蔡智诚他们先前就是从正北方向逃进帝丘店的)。
322团的工兵随即实施反向掘进,在共军坑道的前端设置了爆破室,一下子就炸毁了整条暗道。第12师见“暗渡陈仓”的计划失败,只得强行发起攻击,结果损失很大,最终也没有能够突破国军的外围防线……
蔡智诚来到阵地上的时候,华野12师已经撤退休整了,帝邱店北面的共军换成了4纵第10师(卢胜部),虽然打走了一个师又来了一个师,但108旅322团却并不显得害怕,一帮家伙心气十足、跃跃欲试的,似乎很愿意与共军的王牌主力较量一番。
说起来,这108旅和华野四纵算是老冤家了。
华野四纵的前身是新四军总部的“新编第3纵队”,他们曾经在皖南事变中遭受重创,部队被打散,一年之后才重建为新四军1师第3旅。而在当时,攻击茂林新四军总部的国民党主力正是第32集团军108师,并且,在西坑村乌龟山扣押新四军叶挺军长的队伍恰恰是108师的322旅,也就是眼前的这个108旅322团。
108师虽然是东北军出身的部队,但他们在抗战期间一直配属于第三战区,因此基层士卒大多是淮南一带的子弟。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之后,这些人的家乡就被共军“侵占”了,而国民党上层又反复宣传共产党在解放区“烧杀抢掠”“涂炭民生”什么的,搞得不明真相的士兵十分愤懑,个个都咬着牙想和解放军拼命。这会儿,政训官和督战官们又满世界地嚷嚷:“弟兄们呐!报仇的时候到了,咱们早就抓了他们的军长,如今再加把劲,把他们的司令也抓来吧!”,底下的一帮喽罗顿时兴奋地嗷嗷直叫,好象真可以让皖南事变再重演一遍似的。
国军军官在这边加油鼓气,共军那边也没闲着。
从对面的阵地上不时地传来宣传劝导的呼喊:“张三啊!我是李四呀,解放军这边优待俘虏啊,我现在已经觉悟了,你也别为老蒋卖命了……”,“王二麻子,我是刘老五,咱们家乡解放了,分了粮食分了地,日子过得好极了,你可不要再上国民党的当了……”
从望远镜里,蔡智诚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的情况。4纵第10师正在实施土工迫近作业——战壕从四五华里以外就开始挖掘了,刚起头的地方只有一股道、非常宽,向前延伸一段之后就一分为三,然后再向前延伸又一分为三……这样不断地延伸、不断地分岔,前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细,一眼望去,那壕沟网就象是一棵平躺在地面的大树一样,树梢全都指向了帝丘店。
整25师的督导官告诉大家:这种土工作业方式是共军大规模攻坚时的常用办法。那远端最宽的沟口是他们的师指挥部,接下来的分岔处依次为团部、营部、连部……这样等战斗开始之后,政委或者指导员在岔口上一站,下属部队就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比什么督战的招数都管用。
蔡智诚发现,“树状网”的旁边还有几条比较奇怪的壕沟,这种壕沟不分岔,从头到尾都是两三米宽,就象是特意挖掘的战场分界线一般。督导官解释说,那是“撤退通道”——网状壕沟是专门用于进攻的,只许进不许退,所以那些往回抬伤兵的担架队就必须另有道路,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下撤人员与前出人员在战场上发生拥挤堵塞,另一方面也为了避免攻击部队在遇见伤员之后影响士气。
“那些通道没有战斗兵,来来去去的尽是些伤号,打仗的时候不必理睬它”,督导官讲解得十分详细,蔡智诚听得连连点头:“哎呀,这土工作业的名堂还真不少呢”。
步兵对地面的工事很有把握,可对天上的飞机就没有办法了。
几乎整个白天,帝丘店的上空都能够见到国民党的飞机,时而是战斗机飞来扫射几梭子,时而是运输机飞来空投白面大米。那些战斗机飞行员还比较大胆,敢俯冲到低空吓唬共军,可运输机就差劲多了,一个个飞得高高的,把补给物资扔得到处都是。25师的那位督导官气得直骂,对蔡智诚说:“你让他们丢准一点呀,不要都丢到共军那边去了呀……”,可蔡上尉也无可奈何,因为那些运输机飞行员根本就不理会地面的指示信号,他们只管把东西甩出去就算完事,伞兵在阵地上怎么摆弄反光板也不起作用。
空军飞来飞去的好象很辛苦,可他们把大部分物资都送给了解放军,简直是在帮倒忙。到了傍晚时分,天上又飞来一架飞机,“刷”的一下又甩出个物件,那东西的降落伞比较小,下坠的速度很快,储物箱是红色的、并且还加装了指示灯,蔡智诚一看就知道肯定是非常重要的特别物品,立刻冲出隐蔽部向外奔去。
“特别降落伞”晃晃悠悠地落到了外壕的外沿,正好处于两军阵地之间。海国英跟在蔡智诚的后面,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办啊怎么办?”,蔡督战官回答说:“什么怎么办,拼了命也要抢回来,绝对不能落在共军的手里!”
冲出阵地、跳进外壕,几个伞兵又搭起人梯往外爬,可就在这个时候,华野第10师开始了总攻之前的炮击。
支援第10师进攻的共有六个山炮连(10师、11师、12师各两个)和两个榴炮营(4纵、特纵各一个),45门大炮同时开火,密集的炮弹猛烈地砸向帝丘店、砸向了322团的阵地。那炮弹也落进了外壕,壕沟内外顿时硝烟弥漫、沙石飞溅,刹那间,就连四周的空气也仿佛被剧烈的爆炸挤走了,大家憋得喘不过气来,每个人的胸口都象要被撕裂了一样的难受。
突前的士兵胆怯了,转身就想退回壕沟里,蔡智诚立刻拔出手枪顶住他的后背:“给我上!不抢回东西就毙了你”,可怜的小兵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又爬了出去。
历经折腾,九死一生,几个亡命徒总算找到了那件“特别物品”。这时候,炮击停止了,但紧接着,那凄厉而又熟悉的信号枪声却再次尖啸起来;如同催命的魔咒一般,撕破了短暂的寂静——大家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刻掉头就跑。
华野第10师发起总攻了。
战场上枪声大作,一伙伞兵夹在双方阵地的中间,他们翻壕沟、越弹坑,拖着那红色的“重要箱子”连滚带爬,弹雨在他们的耳边呼啸,攻方和守方的枪弹在他们的身旁飞过来撞过去,每一瞬间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性命……可是,就在蔡智诚好不容易逃回本方阵地、即将跃入隐蔽部的那一刻,他却鬼使神差地站住了脚,并且还回头望了一眼。
在傍晚的昏暗之中,蔡智诚看见——远方有一位解放军的阻击手,正单膝跪地、平端着三八大盖,气定神闲地朝他打了一枪。
(马甲我曾经对这幅画面表示过怀疑,因为根据常识,蔡老头的这段描述几乎是不太现实的。可老蔡先生却十分坚持自己的观点,他坚持认为确实看见了那位向自己射击的解放军战士,不仅看见了他的相貌和表情,看见了他半跪的膝盖下垫着的“象背包一样的东西”,甚至还看见了他扣动扳机的动作……既如此,我只好把他的感受照录下来。因为这毕竟是蔡智诚在战场上的唯一一次中弹负伤,他能因此而看见什么或者想到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一枪把蔡智诚打了个跟头,子弹从他的左胸穿过,创口高出心脏位置约一公分,血流如注。部下们赶紧把他拖进工事,连敷了两个急救包,然后就把他抬到村子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