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昌勇史海钩沉
最早知道“托派”这个名词,是八十年代前期刚进大学,在《鲁迅全集》和《毛选》的注释中得到的些微印象。真正对托派有了兴趣,是在课堂上学习中国现代文学史,并从有关资料上知道我的同乡人(河南潢川)王实味四十年代在延安因《野百合花》等文章遭到批判,而最后也是以“托派分子”定下了罪名。也许是一种莫名的乡情在作怪,此后近十年直到今天我对王实味、中国托派都有一种急切的了解欲,不是为了研究什么,也不是想去证明什么,仅是想聆听历史尘烟深处那些微渺的声音,因为随着视界的扩大,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大凡是钦定的历史的背后都有另一页让人心惊的篇章。
让人记忆犹新的是九一年一个暖暖的冬日,在复旦大学图书馆文科开架书库的一个角落里,我找到一本由现代史料编刊社出版的“供内部参考”的王凡西著《双山回忆录》。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因为这是我很久以来遍寻不着的“中国‘托派’老人”(借用这本书“出版说明”中的话)王凡西(“双山”是王凡西的笔名)的个人回忆录,我借回宿舍,一口气读完并作了一些摘录。当时因为囊中羞涩没有复印使我此后后悔不迭,因为在第二次去借阅时,这本书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且在登录卡上也不再存在。在中国,书生的悲哀莫过于读书也要分个三六九等,且不说查阅那些被列入档案的资料要有各种各样的限制,就是已经公开的图书也时不时会从书库中消失。历史往往就随着这些档案、史料的公布或消隐而不断地在人们面前变异着。
令人欣慰的是,几年后郑州一位不相识的热心读者给我寄赠了一本《双山回忆录》。他在附信中说,这是他从一家旧书店中觅得的,或许对我的研究有所帮助。这是一本用粗糙的新闻纸印刷、谈不上什么装帧的书,一如我当年在图书馆看到的,发黄的纸页似乎凝结了太多的往事尘烟——我把它看作是读者无上的馈赠,当作我案头上的特别珍藏。
大凡对中国托派有所闻问的人,都应知道,中国托派的史料除了王凡西的回忆录外,还有一本重要的回忆文献,那就是另一位“中国托派老人”(本文作者语)郑超麟的回忆录。这本名为《郑超麟回忆录》的著作,我当年是通过一位师长的介绍从郑超麟的孙女郑晓方女士处借来阅读的,那时就得知这本书可能会在国内正式出版,真到九六年的冬季,我才在一家书店中发现东方出版社当年的新版本,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一本,出了书店又回头购下好几册分送几位师友。这本书的版权页上也赫然注明“内部发行”四个大字。
论托派的资历,王凡西比郑超麟要深一些,前者留学莫斯科东方大学,亲得苏联托派的润泽,而后者则更多的是在二十年代后期中共分化时的自觉选择。不过,两人在一九三一年托派中央统一大会上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们一同进入托派中央五人常委(王凡西在回忆录中说是六人,笔者采用目下流行的说法,认为五人说更符合实际),王凡西作党报主编,郑超麟为宣传部长,只是这新搭的班子开始工作未及一月,五人常委中除总书记陈独秀外悉数被国民党一网打尽,中国托派从此开始了命运多舛的历史。
郑超麟的回忆录成于一九四五年抗战烽火岁月中,王凡西的则写于一九五七年漂泊海外的孤旅。他们都是从一九一九年那个伟大的时代起笔,那时郑已是十九岁的热血青年,而王凡西只是十岁出头的小学生。郑超麟的回忆到一九三一年托派中央成立嘎然而止,他记叙的是整个二十年代“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光荣的时代”。当时一帮朋友包括王凡西都劝他继续写下去,可他提不起兴趣,反而要王凡西来写一些,他提醒说,一九二七年后莫斯科的中国留学生如何与托派发生关系甚为重要,而在当时对这段历史知道得较全面的也只有王凡西一人了。王凡西后来说,这提醒一直在他心中回响,竟也成了十多年后他写作的动力之一。
严格地说来,这两本回忆录算不得是“自传”,他们主要是通过个人的视角来展示这个大时代,确切一点说是这个大时代的政治风雨图。但两部回忆却有明显的区别,或许王著写作时离那个时代已有一段距离,而且是在托派世界性的大失败之后下笔,他能以一定的距离也能抛开情感的干扰客观地去审视,因而王著中充溢着批判与反思的笔墨;郑著则有着对托派理想的坚执,书中无不流露出他与中共争夺“正统”的动因,若说写于四十年代的篇章正处在中国托派艰难奋斗的时期,这种坚执让人容易理解的话,他作于一九八○年的《陈独秀与托派》(此篇偏重于理论,附于东方出版社的《郑超麟回忆录》之后)除了多了一些分析与辨别外,仍然有明显的沿袭四十年代思想的影子则令人费解。我曾想,或许是从一九五二到一九七九这漫长的监狱生活使他不能像王凡西那样在发展着的历史与既往生活对照的背景中去更多地思考、更深地探索,这二十几年近乎形成的思想真空湮没了时间的距离。
虽然我尽量阅读能找到的托派资料,实话说,一部中国托派史在我的脑际中还是乱麻一团。这一是由于中国托派派系众多(一种主义之下有四个派别,我用“众多”来形容也不为过)、分分合合、宗派情绪相当严重;二是中国托派有着浓厚的学院气,太注重理论的争执,而轻忽了实践的应对,而且各家的主张往往又变动不居。因而,要去理清中国托派本身及其与中共的关系确非易事。
在郑超麟的回忆录中记有这样一件事,大革命失败后,有一天,第三党领袖邓演达约请托派高语罕去谈话。邓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你们托派主张中国革命属于无产阶级性质,但提出的是“国民会议”的口号;中共认为中国革命是资产阶级性质,但又打出了建立苏维埃的招牌,认为两方面互相矛盾。邓演达的意思是说中国既然是无产阶级革命,就应组织苏维埃;若果是资产阶级性质,就应当要求召开国民会议。郑超麟在回忆中说,其实只要明白战略与策略的区别,就不难明了这一矛盾。言外之意是中国托派所谓“国民会议”的口号仅是一时的策略而已。撇开共产国际和托洛茨基对中共和中国托派的影响不谈,撇开中国托派对大革命失败的责任、对大革命失败后中国革命处于低潮这些方面比中共持更正确的见解不谈,中国托派能认识到自己的权宜之计,其时却没有认识到中共建立苏维埃更为实际和深远的策略性选择以及那时还没有更多的显山露水的毛泽东的深谋远虑。
应当说,当时托派指责中共有无产阶级领导之名而行资产阶级之实(指当时红军的农民性质),理论上是符合实际的。但这正如王凡西后来才总结的,中共要以武力对抗,这是一条不得不走的道路。的确,这是一着险棋,无论后来所总结的军事上或政治路线上的左倾,若不是国内形势的变化,以当时国共军事力量强烈悬殊的巨大对比,革命的火种能否保存还真的是一个未知数。张国焘曾有过这样的话:“如果不是日本的侵略,使中共回到抗日的民族统一战线上来,也许整个中共会在苏维埃运动中完全葬送掉。”(《我的回忆》,第二册,P489)实事求是地看,这个判断是切合实际的,托派攻击当时的中共路线在理论上确也站得住脚。然而事情还有另一面,毛泽东当年上井冈山绝非偶然,郑超麟有这样一段话评价当年曾与他一起共过事的毛泽东:“他是个独立的人,他有独立的见解和主张,与当时共产党其他领袖不同。他有一句名言,叫做‘枪杆上出政权’。这是一个轻视工人运动的共产党领袖;他不仅轻视工人运动,而且轻视一切与‘枪杆’无关的运动”,“他是党内干部中第一个注意农民运动的”。(《郑超麟回忆录》,P228)的确,读一读毛泽东从二十年代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到四十年代一系列农村调查报告,那种精细的数据统计,缜密的理论分析,是可以让任何一个社会学家折服的。毛泽东对中国社会实际的深刻体察,对中国革命特点的出色把握,绝非一朝一夕心血来潮,而是有着前后一致的思想脉络。应当说,摆脱理论上的论争,切切实实建立武装的确可以说是中国革命一个崭新的起点。
历史的变幻让人应接不暇。十年一瞬,当国共第二次合作形成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之际,中国托派却指责中共为投降,这等于将第一次国共合作失败后中共加给托派取消主义的大帽子回敬给了中共。中国托派的书生气可爱之极,他们在理论的圈子中打转而不能自拔,无视现实生活的变化与发展。当年他们为“国民会议”辩白说那是一时的策略,而今天却不能理解中共历经磨难到达陕北后的艰难时势和放弃阶级斗争、愿意改编红军、承认国民党政府、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更为深远的策略性质,也无怪乎中共在大革命失败后指托派为“国特”而此时又骂他们是“汉奸”了。(诚然,中国托派重要成员中确有后来投靠国民党和日伪的事实,但不能依此对整个托派定性,正如我们不能因为中共中高级领导的叛变例如总书记向忠发就对整个中共组织进行攻击一样,事实上,中国托派也是积极主张并亲身参与抗日的,如给鲁迅写信的陈仲山就死在日本侵略者的屠刀之下)
大致说来,中国托派除了大革命前后尚能注重理论与实践的关联外,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期内,他们一直在中国社会迅疾的变革后面喋喋不休地发表那些早已陷入经院式的高头讲章和教条式的空谈理论。王凡西后来才认识到中共联蒋抗日“只限于策略性的纵横捭阖”“未达到改变战略方向的程度”。(《双山回忆录》,P300)的确,在那种复杂的局势下,面对国共十年来结下的深仇大恨及第一次合作的血的教训,一眼能穿透者确实不多,鲁迅当年反对“国防文学”的口号也不难理解;在后来延安批判“托派”王实味时,王在批斗会上就说他看到《八一宣言》时还认为和托派的“国民会议”主张差不多(温济泽《斗争日记》,载《解放日报》,1942。6。28。)
多灾多难的中国托派在一九四二年五月内部再陷分裂。他们在整个抗日战争及其以后难有作为,而中共的胜利更使他们目瞪口呆!此时中国托派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也只能进行理论的思索了,他们决定撤退到海外,王凡西开始了后半生的异域生涯,郑超麟则坚持留在祖国,而等待他的是二十多年的牢狱。这里可以看出两人的个性差异,也可证郑超麟何以回忆录仅写到一九三一年,因为整个红色的二十年代有着他纯真的理想在闪光,而此后的中国托派内部纷争和苦难给予他的是难以言说的创痛,他的坚执多于反思一样让人钦佩。但王凡西反思多于执著,天涯孤鸿,依然著述不断,在思想的高地上穿行,给我们多了一分思考,增叠了一份清明。
也许更让中国托派难堪的是,峰回路转,他们当年为之苦苦争执为之付出沉痛代价的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在共和国成立不久就在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对于中共,中国托派们也许会有今是而昨非的感觉,他们恐怕再也不会认为中共是代表资产阶级的政党了(这是中国托派曾持有的一个流行意见,参见《双山回忆录》,P94),中国托派二三十年代的纯美理想由他们的对立者在五十年代付诸了实施。
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托派与中共殊途而同归,确是精深的见解。
中国托派(自然包括王凡西、郑超麟)的反思,就笔者目前所能见到的文献而言,大体上有这么一个特点:他们过于专注于二十年代与中共的分歧与争执,强调自己当时支持托洛茨基有关中国革命意见的正确性,而对于五十年代开始的中国社会主义建设尤其是“文革”浩劫缺乏深刻的追问。他们如同对待斯大林主义一样,过多地从体制上对专制独裁进行批判,可以说这是舍本逐末,他们无法也不愿从更深的理论范式上加以解剖,这与当今我们理论界的反思即把一切历史曲折都简单地归之于“左”的根源有相同之处。同时,中国托派的思考更多地关注党内特别是高层斗争(也如对待三十年代苏联大清洗一样),而较少地俯视中国大地上除了“无产阶级”以外其他阶级自然包括大量知识分子的灾难。其实,凝视内部斗争(例如彭德怀、刘少奇等的悲惨遭遇),不管其时打着什么样的招牌,恐怕都没有越出古人所说的“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专制社会的老例,而其他“阶级”的苦难更值得我们深思。
历史有惊人的循环,但历史不能够重写。如果作一个大胆假设的话,若按照中国托派的理论预设,五十年代开始的中国社会主义运动(我愿意把“文革”看作是这一运动的极端理想化的乌托邦式的演示)可能会来得更早来得更猛烈。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托派是“左”(引号为笔者所加)派反对派完全是合适的,至此,中国托派反思的局限我们也不难理解了。
沧海横流,历史即将进入新的世纪,人们也会更理性地对待过往的是是非非。作为本世纪前半叶的托派史事,该是以澄明的理性对待的时候了,对那些曾领风骚、命运沉浮的中国托派,我们也该有一个实事求是的态度给以品评。早在一九七九年,当年一网打尽的中国托派全部释放,这是一个来得还算及时的信号,苏联也为包括中国托派的祖宗托洛茨基在内的大量斯大林时代的蒙冤者平反,人们注意到在新版的《毛选》及相关的文献上对关系到托派人物事件的注释中也有了与此前大不相同的较为客观的说法。一切似乎都像久冻的冰层一样在一点一点地慢慢融化,可是,隐而不出的历史却还是不断地给人们的判断带来错讹,像鲁迅晚年对托派的斥责(包括两个口号的论争)、茅盾关于《子夜》创作动机的回忆中明显的悖于史实(郑超麟已有指谬,可参考《怀旧集》,P185,东方出版社,1995。)等诸多学术课题都会因中国托派真实的背景的凸现有新的评判——可惜的是,无人(或许我孤陋寡闻)开垦这一领地。
我们有理由期盼着冰雪消融后的水一样澄明的日子尽早到来。
一九九八年夏,郑超麟走完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他是以上海市政协委员的身份离世的,报纸在不显眼的位置上发布了简短的消息,据说在追悼会上人们没有见到一幅挽联……。斯人已逝,中国托派的幸存者恐怕微乎其微了,这样不由得又让人想起远在英伦的王凡西,他也许是硕果仅存的了。
还是郑州那位热心的读者,在年初给我的一封信中写道:“王文元(即王凡西——本文作者注)躺在病床上,年迈的活的历史似应争分夺秒抢救之。”是的,客居英伦的王凡西晚景凄凉,据说,风烛残年的他是在一位英国汉学家的关心下才得以住进一家养老院的。就在去年底王凡西让人代笔答复笔者问询的一封信中说,因为手颤抖得厉害,所以不能亲自执笔。所幸的是王凡西近半个世纪海外生涯中一直著述不辍,在海外有不少著作出版,还有未刊的大量日记。我想,所有这些都会为那一个时代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留下见证。
时代在前进,禁区在不断地被打破,逝去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