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怅然的停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那个时侯:“后来到了下半年,我听说她跟她表哥私奔了,还没出城就被抓了回来,因她家中分家早,规矩也不大,我表姨也疼她,实在舍不得,便想着索性叫她嫁了她表哥也罢了,因她表哥家中清苦,便多陪些嫁妆与她,没承想,她表哥的娘却不肯,因着她表哥家原是书香门第败落的,家中讲规矩,她表哥又有个秀才的功名在身上,他娘说表姐淫奔不洁,不肯叫儿子娶她,后来……后来她哭了两日,悄悄的上了吊。”
“啊!”周宝璐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轻轻掩住嘴,曾氏说:“女孩子,最要紧的是名声,而且,男人的话,其实信不得。”
周宝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飞起两片可疑的红晕。
屋里一时安静,只有周宝璐怀里的陈颐娴不耐烦了,‘啊啊’的叫着,手舞足蹈要挣扎着出来。
曾氏便把陈颐娴接过来抱着,好一会儿,周宝璐才挨近了曾氏,悄声问道:“那……舅母在和舅舅成亲前,有没有……嗯,有没有什么……别的……”
纵然她一向磊落爽朗,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就是对着最亲近的舅母,这些话问起来也结结巴巴的不好意思。
曾氏笑了:“傻孩子,这种事情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虽说有违礼法,可到底还有人伦不是?又是孩子,能有多要紧,只要不出格,谁家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是这样吗?周宝璐还是很困惑。
陈氏是最规矩一个人,虽说不上日日都在念叨,但这种事,对她来说那就是大逆不道,这种女孩子,也就是毫无廉耻,这些周宝璐都是听说过的。
只是舅母怎么却说的如此通明透达,跟娘的说法颇有不同。
而且比起那些教条的规矩,周宝璐自然觉得还是舅母说的比较合理。
曾氏说:“若是家底都差不多,两个孩子又都有心,家里常常是成全的,成亲前多几分愿意,今后夫妻情分上也强些,谁家爹娘不疼孩子呢?别说远了,就看你常来往的几家人家,这眼看着,也常有亲上加亲,表兄妹做亲的,论起来,这其实也是常见面的,从小儿一起笑闹过来的,情分上就与别的人不同,成亲后的和睦也不一样,这些都是有例的,并没有多少要紧,只一件,女孩儿不比爷们,多些警醒是好的。别的不说,有时候,有些不安好心的人拿住这样的把柄作伐,原本在私底下容得下的,闹到明面上来,就成了麻烦了。”
周宝璐点点头,这一点她能想的明白。
不过她的大眼睛依然期待的看着曾氏,就好像先前那个问题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曾氏就笑了,搂着陈颐娴摇一摇,见她有些困了,便叫了奶娘来抱下去哄着睡。
回了头,屋里一个别的人没有,曾氏才说:“大概是我十四岁那年吧,家里来了一位世交,暂住了三个月,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两岁,我叫他安哥,安哥读书很好,那一年就是要进京考试的,如今想起来,他长的有些像你家哥哥那样子,高高的,眉眼儿不顶像,但感觉上很像,说话做事都很爽利,他爱吃核桃酥,每次上街都会买一盒回来给我,金陵大街上那家鸿福记的核桃酥,做出来的味儿就是和家里的不一样……”
曾氏俏丽的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微笑来,时光似乎缩成了一小束,把她二十八岁的这一年重新连到了十四岁的豆蔻年华,那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有一个穿着淡蓝色衣衫的少年曾经经过她的窗下,放下一枝盛放的桃花。
周宝璐的手托着圆润的下巴,一眨也不眨的看着曾氏,舅母这笑容真好看!
曾氏回过神来,见她这样,就伸手摸摸她的头,周宝璐便说:“后来呢?”
“后来,安哥就随世伯走了。”曾氏说。
“就这样?”周宝璐觉得十分失望,故事十分不完美。
曾氏说:“元嘉十八年的秋天,安哥进京述职,还曾来过咱们府里,他的夫人温柔贤淑,正是良配,公子小姐也都聪慧懂礼。”
周宝璐十分失望,这并不是她期待中的故事,故事太平淡,并没有惊天动地。
曾氏又笑了一笑:“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的,期待太多才会失望,只是那年我生了长子,你舅舅写了几个字要我给儿子挑名字,也不知怎么的,我一眼就挑中了安字。”
她又摸摸周宝璐的头:“这个你可不能跟你舅舅说。”
周宝璐立刻保证:“不会不会,我嘴可严了。”
然后又加一句:“安哥儿我也不跟他说!”
曾氏失笑,周宝璐想了想,又问:“那你跟舅舅成亲,你甘心吗?”
“有什么不甘心的?”曾氏笑道:“你舅舅与我年貌相当,又有前程,自己肯出息,且知道规矩懂的尊重,就是在侯爷和夫人跟前也是多有维护,从来没叫我为难过,在咱们院子里更没人能越得过我去,成亲四五年,待我生下青哥儿,有了两个嫡子,才停了姨娘的药,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周宝璐却觉得这里头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想了半天才说:“要是……要是舅母嫁给那位……嗯,伯伯呢?会不会不一样?”
然后她立刻又申明:“当然我可不愿意舅母嫁给他,我就随便问一问。”
曾氏笑道:“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我其实也没有怎么想过,似乎……”似乎春风中的少年和过日子的男人是格格不入的,她宁愿一直记得那年的春天,而并不想把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拉进现实里面来。
只是这个年龄的周宝璐并不能理解这一点,她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的等着答案。
曾氏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她只是说:“我是家里的大姐,那个时候,我们家需要我嫁到帝都来,成亲之前,你舅舅也曾亲自到金陵来拜见我爹娘,我见过他,也并没有什么不甘愿的。我当时最烦恼的就是,我要嫁到这么远来,我院子里亲手种的牡丹是带不走的了。”
周宝璐顺着曾氏的目光看出去,这甘兰院并没有种牡丹,只是两株西府海棠亭亭而立,也是娇艳动人。
她似乎就明白了一点。
曾氏轻声说:“我们受家族供奉,金尊玉贵的长大,该为家里出力的时候,也没什么不甘愿的,若是因缘际会,能叫你嫁给你心心念念的人,那是你的造化,若是不能,就算留个念想,也没什么不好,璐儿,你要想的明白。”
周宝璐怔了半晌,轻轻点点头。
她想起那一日宫里祖母的表现,皇帝的目光,想起帝都的种种猜测和蠢蠢欲动的局面,想起周家的日渐衰败,祖母日渐老去,宗室的身份眼看就要消逝,祖母正在殚精竭虑要把周家重新拖上正轨……
这些她都很清楚,也都知道意味着什么,就是不甘愿又能如何?
☆、第41章 一眼又一眼
曾氏如此洞悉人心,更何况周宝璐还是她一手带大的;当然能更清楚些;她知道周宝璐心中有些东西还在困惑;并没有说出来。
可是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东西是真正透彻明白的呢?
日子依然能过下去,且也并不会妨碍欢笑。
只要她笃定这孩子聪颖早慧,性子灿烂,绝不会做出叫人扼腕的事情,就足够了。
曾氏爱怜的摸摸周宝璐的小脸儿:“怎么回事;你在家里过一个年,倒瘦了些,不对;正月里我瞧着你还好;怎么才一个月,就瘦了?”
周宝璐点点头:“可不是,新裁的衣服就大了,祖母说或许我在长高呢,多少要瘦些,祖母就把皇上赏的听说很会做药膳,又会调理的丫头拨了一个给我,这会儿也跟着我过来了。”
曾氏有几分若有所思。
说着又朝着外头喊小樱,叫她把新带来的丫鬟带进来给曾氏磕头。
这一回周宝璐过来,除了自己身边的大丫头,另还有这个宫里赏的,由尚膳局调教出来的调养高手,名叫茉莉,还有静和大长公主另外赏的一个丫头,叫樱桃的。
此时都进来给曾氏磕头。
曾氏便道:“咱们院子里有小厨房,茉莉今后只管用就是,横竖除了公中每日送来的分例,要什么都另外走世子爷外书房的帐,一应都便宜。茉莉要什么东西,就打发小丫鬟去回洪妈妈,自然都关了来给你,若是要药材,我收着些好的,比外头买的强,你只管用,好生调养你们小姐才是。樱桃你跟着你们小姐出入,想来公主是有吩咐的,我就不嘱咐你了。”
两个丫鬟都磕头应了。
曾氏冷眼打量,这樱桃身长气度,出入的手脚动作,分明就是练家子,静和大长公主是怎么想起来要放这样一个丫鬟在周宝璐身边的呢?
待两个丫鬟都出去了,周宝璐才说:“这个樱桃也不是咱们府里的老人,我以前没见过,大约是才进府的,老祖宗就把她拨了给我,倒是老实安静,我用着也好。”
越发作实了曾氏的猜想,她也只是笑道:“也罢,好用就行。”
帝都的形势和环境曾氏一清二楚,而且因为夫君陈熙华的深受帝宠,有些不露在表面的东西她也能知道一些,宫里的意思,已经有了一点隐约,如今看来,静和大长公主府也已经心知肚明,而且心照不宣的配合起来。
只是……只怕委屈了小璐。
曾氏一手带大的姑娘,感情或许比她的母亲或是祖母更深,曾氏实在是宁愿她嫁个普通人家,而不是卷入那样凶险的地方去。
曾氏暗暗思忖,也该给世子爷说说这件事了。
因陈熙华出门办差去了,并不在帝都,这一晚周宝璐就是跟着曾氏睡的。
到第二日,曾氏果然打发人去卓府接了陈熙晴来,横竖他们家没长辈,陈熙晴自己当家,自然能说走就走。
周宝璐见了陈熙晴就欢喜,陈熙晴一看她的小脸儿:“哎哟我的天,小璐你怎么就瘦的这样了?下巴都尖了,倒是越发的好看了。”
周宝璐皱皱鼻子:“我长高了!”
陈熙晴便拉她起来看,又跟自己比一比:“倒真是长高了,女孩儿就这会儿长的快,小璐果然是大姑娘了,来看我给你的东西。”
陈熙晴喜滋滋的献宝,丫鬟递过来几个大大的锦缎盒子,打开来宝光灿然,耀眼生光:“这些都是海那边过来的,别的不说,单是格调就跟咱们不同,你瞧这个耳坠子,咱们这边不过是丁香花海棠花之类,看这个,两条蛇!”
那是纯金打造的两条首尾交缠的蛇,眼睛是由粉托帕石镶嵌,周宝璐拿起来看一看,骇笑:“谁敢戴这个!”
陈熙晴就拿起来在自己耳朵边上比一比,又‘咚’的扔回去:“重死了!”
一个锦盒里是一顶百合花冠,钻石枝蔓环绕,十分华丽,只是风格与平日里常见的格格不入,周宝璐拿起来,顺手戴在陈颐娴头上,咚的就把她压趴下了,陈颐娴东看看西看看,还没搞清楚怎么一回事。
周宝璐哈哈大笑。
陈熙晴说:“这些玩意,你留着玩罢了,就是看个新鲜,今年的新鲜花样首饰我在着人打了,回头得了挑好的给你,你是大姑娘了,绝不能叫别人家的小姐比下去。”
周宝璐丢开手里的首饰,就有些郁郁的,人人都说她是大姑娘了,人人都在提醒她,似乎一夜之间,她就长大了。
突然之间,似乎就有了许多东西需要面对,又有许多说不清理不明白的情绪影在心里,横竖就是不自在!
周宝璐扁嘴,真想哭……她觉得最近似乎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陈熙晴见她郁郁的,似乎没什么兴趣,也就把那些盒子搁开手,说:“对了,大哥哥升了官,又总带着大殿下,你瞧见没有?先前我进来的时候,恰碰见大殿下下马,我避在一边儿偷眼瞧了瞧,哟,真好个模样儿,听说大殿下长的随圣上,也不知道是不是。”
周宝璐原本的没精打采都有了点精神:“大殿下来了?那不是说舅舅回来了么?昨儿舅母还在念舅舅出去七八日了,也没个信送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这今儿倒就回来了。说起来,那位殿下我就老远的见过一回,还不就那样,还不就两个眼睛,谁还长三只眼了不成?。”
陈熙晴还在眯着眼睛想,周宝璐歪在炕上,动也不动,跟没听到似的。倒是陈颐娴爬过来,好奇的看了看,又小胖手去够那盒子,陈熙晴就拿一个果子给她玩。
陈颐娴抓着果子,在周宝璐身上爬来爬去,总算把周宝璐逗得笑起来。
一时就是午饭时候了,曾氏打发人请她们两个到前头吃午饭,周宝璐进门儿一看,周安明也在,袖着手坐在下首的椅子上,见她们进来,也就忙站起来,他自然随着周宝璐,称呼陈熙晴‘小姨母’,含着笑请了安。
陈熙晴笑着点头叫他坐,笑道:“大哥儿越发出息了,也会办差了,我看着都喜欢,有空上我们家串门子去。”
周宝璐便说:“谁都像你那么有空呢?大哥哥如今有差使,忙着呢。”
又问周安明:“大哥哥跟着大殿下来的?怎么进来吃饭呢,不用在前头伺候?”
周安明便笑道:“我跟大爷告了假,进来给舅母请安,舅母就留我吃饭呢,前头大爷有舅舅陪着,又有丫鬟们服侍,我只管走的时候跟着走就罢了。”
陈熙晴就问周安明:“大殿下如今常来吗?我今儿进门就碰见他了,真不愧是金枝玉叶,那气派那模样,通天下就找不出第二个来,听说跟皇爷年轻时候一个样儿,是不是真的?”
简直自来熟的一塌糊涂。
周安明笑道:“小姨母瞧瞧我这岁数,能见过皇爷年轻时候么?不过大爷人物儿好倒是人人都赞的,这也就罢了,只是做事待人的那份儿从容气度,却是不同的。”
陈熙晴就两眼放光,似乎恨不得再去看两眼。
曾氏就看不下去了,瞪她两眼,打发丫鬟摆饭,陈熙晴也不敢问了,一时吃了饭,喝了茶,周安明才辞出去,陈熙晴就笑道:“还是家里的东西合口味,我又吃多了些,撑的慌,小璐陪我走走,消消食。”
周宝璐是无可不可,曾氏就打发她们两个出去,陈熙晴与周宝璐挽着手,从甘兰院的院门出来,慢慢儿的沿着青石路走着,走了一会儿,周宝璐突然觉得不对劲:“这是往哪里走。”
看起来不对劲儿嘛。
陈熙晴见周宝璐发现了,就笑道:“咱们就沿着这边林子的路走,要是运气好,看得到就看一眼,要是看不到,咱们就回去,又不是非看不可。”
周宝璐就知道小姨母打的这样鬼主意,只是这林子也算是在内宅里的,离舅舅的外书房还有一段,只有一小段能看见外书房院子的一个角落,想来多半是看不到的,小姨母倒也不算没分寸。
只是周宝璐嘀咕:“有什么好看的,再好看你也不能嫁给他……”
这话刚说完,她们还真看见了!
大殿下正站在她们刚好能看见的外书房院子的那个角落,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在说话,说了两句,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感觉到什么,一转头,就看了过来。
隔的那么远,周宝璐也觉得,大殿下的眼睛十足锐利,正看向自己,仿若看到一只猎物般。
陈熙晴也没料到大殿下这样敏锐,连忙拉着周宝璐后退两步,躲入林子中。
反是周宝璐安慰她:“没关系,远远的看一眼罢了,就是平常撞了巧了,走个对脸儿也是有的。”
陈熙晴只是猛的被吓了一跳罢了,当然就回过神来,笑道:“嗯,咱们反正还在里头院子里呢。”
两人都失笑,便又沿着青石路往回走。
却都没想到,那边外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