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太贱,尤其是宫里的下人,人命更如蝼蚁,就算死了,也不会有人付出半点同情。
有脚步声响起,缓慢,平稳,有度,从里往外踱出。
众人屏了呼吸,整个人几乎伏在地上,眼睛紧闭,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
“皇上,泡茶之水以及盛水器皿都已用银针验过,均无毒性,但放入龙井之后,银针入水便变得乌黑。”内务总管太监低眉垂首禀报查验结果。
茶叶有毒?!
这一结论不异于五雷轰顶,一应侍茶太监宫婢一时间又惊又骇,魂魄俱散。
“这就是说,问题出在茶叶上。”皇帝负手立于殿内,目光缓缓从地上那些太监宫婢身上扫过,“冷香阁向来有专人负责看管,一般人不可随意进出,要说有问题,首先便要从看管之人查起。”
“皇上,奴才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万万不敢对皇上有半分不忠之心哪。”地上一名太监打了个哆嗦,立即朝着皇帝连连磕头,将地面磕得咚咚作响。
“他是……”皇帝看着他问。
内务总管立即作答:“回皇上,冷香阁正是由这李福才负责看管。”
皇帝沉沉地看着拼命磕头的李福才,“那你倒是说说,既然你对朕无半分不忠之心,这有毒的龙井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奴才是真的不知啊。”李福才停了磕头抬起头来,满脸的血,抖着声音说道,“每份茶叶存入冷香阁之前,奴才都泡了茶水用银针试过毒,并且由奴才亲自试喝过才存放的。平时除了贾公公进出冷香阁之外,就是那些个受了皇上赏赐的各宫娘娘派来的宫人,但每次都是由奴才将茶叶包好了交给他们,且都是在门外等候,奴才根本不曾让他们随意进出。”
“贾成已经死了,你是想来个死无对证么?”皇帝沉声说道。
“奴才不敢。”李福才又开始磕头,地面上血迹斑斑,都是磕出来的血印子,“奴才虽不敢拦着贾公公,但贾公公每次进出之时,奴才都一直跟随在左右,绝没有下毒的机会。就算贾公公已死,奴才也万不敢将罪名推在他身上。”
皇帝道:“那么,这个罪名只能由你来承担了。”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李福才磕头如捣蒜,涕泪交流,“奴才家中还有老母等着奴才日后为她送终,奴才怎敢拿自己性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何况,何况奴才没有理由给皇上下毒,请皇上明鉴。”
“要你这么说,朕的命还不如你老母的命值钱了。”皇帝哼了一声,“朕容你再仔细想想,除了你所说的那些人之外,可有其他人进入过冷香阁?”
“其他人……”李福才一顿,脸上表情明显恍然,然却嗫嚅着嘴唇,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不敢说?”皇帝冷冷一笑,“贾成的下场看到了吧?若不说,你的下场便与他一样。”
李福才一个激灵,急忙说道:“是太子殿下与安王殿下,他们……都曾去过冷香阁。”
“老五和老七?”皇帝目光一沉,“什么时候?”
“安王殿下是今早去的。”李福才本不敢说,此时已顾不得隐瞒,满脸的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地面上,“殿下说想尝尝今年新进贡的谷前龙井,让奴才取一些,奴才问殿下可有皇上口谕,殿下反让奴才说说有没有,奴才不敢多问,以为殿下是得了皇上口谕才去取的,便给包了一些。”
“那他可曾进入过冷香阁?”皇帝问道。
“没有。”李福才立即肯定地回答,“殿下一直站在门外,不曾踏入冷香阁半步。”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那太子呢,他又是为了什么去的?”
“太子殿下是在三天前去的。”李福才抖了抖眉毛,混了汗水的血水粘在上面很是难受,“当时殿下说想要取些茶回去喝,进了冷香阁之后,却将奴才赶了出来,说奴才跟在后面妨碍了殿下,不许奴才跟着,奴才不敢违逆,便候在门外,所以……”
他说话声越来越低,到最后再也不敢说下去。
“所以,他在里面做了些什么,你并不知道,是么?”皇帝沉声问道。
“是,是的。”李福才结巴着回答。
皇帝脸色极为沉郁,皇子嫔妃之类的,如果想要喝什么茶,一般只要跟他禀告一声,他通常都会应允,因此并不存在难不难的问题。
而此次,墨承与墨离两人却一个都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便去了冷香阁,而且关键是,墨承还单独在里面停留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内无人知晓他做了些什么。
太子,果真有谋反之意?
如果他真的中毒身亡,墨承作为太子,便是最恰当也是最理所当然的继位者,在百官朝贺声中接受万民景仰,无人可以提出异议,也没有半点可质疑的地方。
与谋反这种愚蠢的行为相比,这种悄然不动声色中兵不血刃地提前坐上皇位,就显得高明得多了。
但是,再怎么高明,他终究没有死,这个计谋便没有成,所以,太子依旧愚蠢。
只是,这真的是太子所为么?
皇帝抬头,沉沉望着殿外的夜色,神色晦暗不明。
正当众人担心性命不保之际,殿外有太监匆匆来报,“皇上,安王府派人进宫,说安王殿下身中剧毒,需请冉院正前往救治。”
皇帝眉目一沉,“派来的人呢,没有持安王的牌子么?”
“持了牌子了,不过被段统领以宫禁为由挡在了二道宫门外。”
卷三 惊云飞渡 第一百七十一章 中毒
皇帝皱了下眉头,“你这就去太医院,叫冉忻尘去趟安王府,别叫安王的病情耽搁了。”
“奴才遵旨。”那太监领了旨意,匆忙退出殿外,直奔太医院而去。
皇帝走到殿外,面容映在宫灯下半明半暗,看不清眼中神色,他望着那片地上那片半干的水渍,突然开口,“摆驾。”
内务总管一惊,忙小心地问道:“皇上这是要去哪儿?”
“安王府。”
——
此时的安王府,被一层紧张而压抑的气氛笼罩,安王的寝居外站满了府内的下人,都默默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京都有名的大夫都被人用快马载了过来,然而面对身中剧毒已然昏迷的安王都束手无策,连他所中何毒都辨识不明。
空气似乎凝固,每人脸上都显出焦灼之色,眼中含泪,却无一人慌乱,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守候着。
“快让让,快让让。”突然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克制着嗓门低声吼道,“都给老子让到旁边去,宫里的冉院正来了。”
众仆立即无声退至两边,很快让出中间走道,无数目光齐刷刷落在马背上那抹雪白身影上,眼中已然充满希翼与期盼。
墨迹蹭地跃下马背,冉忻尘正待自己下马,他已迫不及待地双臂一叉,抱住冉忻尘的腰将他抱下马背。
“冉院正,麻烦你走快些,我家主子中毒不浅,可耽搁不得。”拖着他的胳膊,墨迹不断催促。
冉忻尘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掰开他的手,不急不忙地正了正肩上的药箱,又掸了掸身上被弄皱的衣衫,这才长腿一迈,不急不徐地往里走。
“冉院正,救人如救火,你倒是快些好么?”墨迹恨不得将他背在肩上,直接扛进屋去。
“你再聒噪,本院正就不治了。”冉忻尘脚步一顿,如根钉子一般钉在地上,再也不往前走。
墨迹急得干瞪眼,呲牙咧嘴地直想揍人,偏偏眼前这人又揍不得。
管家见势不好,连忙上前打圆场,“冉院正,您能亲自前来,殿下就一定有救,墨统领是个急性子,也是担心殿下的安危才如此,冉院正千万莫与他计较。”
冉忻尘瞥了眼墨迹,板着脸一声不吭地步上台阶。
墨迹气得在后面冲着他挥拳头,管家忙朝他做了个手势,又匆匆推开房门,请冉忻尘入内。
屋子内空气沉闷,窗扇紧闭,四五名大夫围在床边摇头叹气,听到开门的动静都转过头来,见着管家领了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从屏风后转了进来,皆是一怔,唯有葛大夫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
“诸位,这是宫里的冉院正。”管家向他们略作介绍。
众大夫立即恍然,随即将冉忻尘上下打量,心中惊叹,果然后生可畏,都道宫里的那位太医院院正年纪很轻,不想竟年少至此。
“冉院正,这几位都是京都有名的大夫。”管家出于礼貌,亦将这些大夫作了简单介绍。
“惭愧,惭愧。”这几位头发花白的大夫连连摆手。
冉忻尘却只看着床上的墨离,声音连丝情绪都不带,“我诊病不喜欢人太多。”
场面顿时尴尬,这几名大夫也算京都有名的,走到哪里都是倍受尊敬,此时被人完全忽视不说,竟还被个小了好几辈的年轻人不留情面地驱赶,一时都觉得脸上挂不住。
管家对冉忻尘的脾气多少有些了解,见此虽无奈,却也只得赔了笑道:“各位,请随我去取诊金吧。”
“不不,老朽连殿下所中何毒都未能诊断,又怎能收取诊金。”葛大夫立即拒绝。
其他几名大夫亦连说不可,纷纷背起药箱告辞。
一时房内安静,只留下管家听候吩咐,冉忻尘抬眼一扫,将药箱放到床头边的案桌上,之后坐在床边为墨离诊脉,冷着声说道:“将窗子都打开,透透气。”
——
屋外亦是一片沉寂,时值后半夜,可谁也没有困意,只是悄然聚到窗口下,无声地望着屋内那扇琉璃点翠八珍屏风。
屏风隔断了视线,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他们却觉得,只是这样看着,知道里面有个医术绝顶的人正在为他们的殿下施救,心里便安定许多。
这里的人,多数是受过墨离恩惠的,在他们心里,墨离就是他们心中最大的天,是他们唯一的主心骨,如果主心骨倒了,他们的希望也就没了。
突然有人快步奔跑过来,神情凝肃,“皇上驾临,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众人一惊,再次望了望屏风,随后迅速而有序地离开。
说是离开,其实只是退到远处不会冲撞到皇帝的位置,然后不管皇帝能不能看到,都规规矩矩地跪地伏拜。
在得到墨离脱离危险的消息之前,他们不会真正离去。
不久,一顶朱漆金顶软轿便出现在视线中。
深夜出宫,没有招摇的仪仗,却随行了三百名精选的禁卫军。
皇帝明白,在这疑虑重重的关头,这个时候出宫并不安全,但有些事情,必须亲自来确定了,方能放心。
寝居前所有下人已被摒退,只有安王府的十数名侍卫分列两侧,而各个隐秘角落的气息都已隐去,以这些禁卫军的能力,根本察觉不出半分。
房间窗户大敞,管家在里面听得清楚,急急赶了出来跪在阶下迎候。
皇帝从软轿上走了出来,负手立在阶前往周围一扫,便看向管家问道:“冉忻尘到了没有?”
“回皇上的话,冉院正已经到了,正在房内为殿下诊治。”管家的声音恭敬而平稳。
“嗯,起来吧”皇帝点了点头,便望着那门不再言语。
“皇上可要进去看看殿下?”管家站起身来谨慎地开口询问。
“暂时先不进去了,朕且在这里等着,待冉忻尘出来朕再进去。”皇帝负手不动。
管家不再多言,想来这位冉院正的脾气连皇帝都要顾忌上三分,便对边上的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不多时,宽敞舒适的软椅与各色茶点便奉了上来。
皇帝坐于软椅上,却并不去尝桌上那些水果茶点,禁卫军呈圆弧形将他护在中间,已然一副戒备状态。
管家垂手退至一边。
整个王府都处于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数百人肃立在那里,仿佛树桩一般,动都不曾动一下。
月色半隐,一层云絮遮去大半月光,在这长时间的只听得见自己心跳声的等待中,远处又有脚步声隐隐传来,却是直奔此处。
“嚓!”外围的禁卫军立即手按腰间佩剑,警惕地望着来人。
月夜下,一人身着月白衣袍,直疾步往这边走来,看到这边阵式似乎一怔,随即放慢了脚步。
管家抬起头,从来人的身形轮廓已认出是谁,便向皇帝低声禀道:“皇上,好象是宁主簿来了。”
“哦?让他过来。”皇帝支着头,眼也不抬。
管家忙从铁甲森森的禁卫军中穿行出去,迎上宁天歌朝她低声说道:“宁主簿,皇上来了。”
宁天歌点头,并不言语,一直随管家走到最里面,这才掀袍下跪,“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抬起眼睑看她一眼,淡声道,“你怎么来了?”
“管家派人通知微臣,微臣才知道殿下出了事,便立即赶了过来。”宁天歌垂眸立在旁边低声回答。
皇帝“嗯”了一声,便闭上眼睛不再开口,宁天歌见他假寐休息,便想走到窗户边去看看,却听得皇帝突然说道:“最近见你的身子,似乎比以前要好多了。”
“蒙皇上关心,经过冉院正多次诊治,再加上吃了冉院正所开的药,微臣的身子确实日益见好。”宁天歌回答得滴水不漏,并不否认。
“那就好,等以后让冉忻尘将你的病根去了,你的病也就大好了。”
“微臣多谢皇上。”宁天歌低着头说道,“只是微臣这顽疾是打小便有的,要根治恐怕不易。”
“不试试又怎能知道。”皇帝睁开眼睛,看着她道,“宁相虽有两个儿子,但小的已经缺了条胳膊,算是个废人了,你若是再不成气候,宁家岂非要中落?”
“皇上说的是,微臣定当尽力,以不辜负皇上的期望。”宁天歌低低应诺。
一瞬间心思电转,皇帝自从命她定期到冉忻尘那里诊脉之后,便从不过问她的身体情况,今日却无故提起。
而且,他还提到了宁泽轩。
是因为对她的疑虑还未消?
虽然冉忻尘最后确定她是男子,但墨承的话已不能完全从皇帝脑海中消除,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想要连根拔起,对于常人来说也许不难,对于生性多疑的皇帝来说,却决不容易。
而上次她怒斩宁泽轩手臂之事,虽然跟皇帝的解释是她怒极之下失了理智,以致自己都想不到会产生如此能力,但细想下来,终究还是有疑点可循。
正沉默间,房门“吱呀”轻响,冉忻尘走了出来,神情难掩疲惫,在见到宁天歌时眸中闪过一抹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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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应该会在凌晨发上来。
卷三 惊云飞渡 第一百七十二章 幸与不幸
“忻尘,安王的毒可能解?”皇帝站起身来问道。
冉忻尘垂了眸,步下台阶回道:“回皇上,忻尘已用银针将殿下体内的大部分毒素导出,残留的余毒则需要用药物慢慢调理祛除。”
“如此便好。”皇帝点头,“安王所中的到底是何毒?”
“此毒名为无绝,是一种十分罕见的毒,无色无味,来势凶猛,幸好殿下内力深厚,否则毒素早已流入心脉,纵使忻尘也无能为力。”
“无绝。”皇帝念了一遍名字,顿了顿道,“既然安王已无大碍,你且先休息片刻,待朕进去看望了安王之后,你再随朕一同回宫。”
“是。”冉忻尘颔首,将手中的药方递给管家,管家连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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