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太来过京都,且四太太就是从京都嫁去淮安的,自然晓得京都这些高门大户并非个个都顶顶富贵。特别是那些没有实权的,守着爵位过日子的,外面看着光鲜,里面还不知是如何算着过日子。四太太不愿多言,可见自己的猜测不错,平阳侯赵家也就是面子看着好罢了,里子却没了,比不得明珍的婚事。那是面子、里子都有了。
四太太这头给明菲预备嫁妆,确实是通过姨太太打听了赵大奶奶的嫁妆,依照着预备的,总不能越过赵大奶奶去,但也不能比赵大奶奶少了太多。加上平阳侯赵家门风素来以勤俭闻名,哪怕是世子成亲,也不会过分地大肆铺张。
在四太太看来,这才是守住家业的关键。当初顾阁老就格外敬重平阳侯赵家低调严谨的做派,也因为这个缘故,平阳侯赵家才能在京都稳如泰山,屹立百年不倒。
“就算和咱们苏州一代的风俗不同,总不能比阿珍的嫁妆还少吧?”
四太太微微蹙眉,明玉和明菲不由得看了五奶奶一眼。三太太当着儿媳妇的面儿来说自己给女儿备了多少嫁妆,她养了两个女儿,难道女儿比儿子重要?即便心里是这样,总要顾着儿媳妇的脸面吧?
四太太不好接这话,顾妈妈笑着说道:“三太太也晓得,我们太太并没有多余的进账,十小姐的嫁妆怕是比不得七姑奶奶了,三太太若是心疼我们十小姐,回头多给我们十小姐些压箱底的东西,就是三太太心疼我们十小姐的心了。”
三太太没想到顾妈妈轻而易举就堵了她,笑容便有些挂不住,含含糊糊地应了两句,端起茶杯吃茶。
顾妈妈毫无所觉,笑着又道:“三太太可是答应了,回头就把您给十小姐的放在外面,也好叫外人都晓得我们十小姐也不是只有一个还没入仕的哥哥可依仗,还有伯父伯母堂兄弟给她撑腰呢!”
三太太差点儿喷茶,暗暗地瞪了顾妈妈一眼,顾妈妈笑吟吟地看着她,等着她再一次点头。
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怪异,三太太不说话,四太太责怪顾妈妈道:“三嫂子哪里不心疼小十,还须得你浑说八道么?这会子时辰不早了,去外面盯着点儿。”
顾妈妈点头哈腰笑道:“瞧奴婢糊涂的,三太太本来就疼爱我们十小姐。”
说着福福身退了出去。四太太客客气气和三太太说话,不过问一问路上可还顺利等语,三太太心头不顺,不想多言,明珠就忍不住了,道:“我们这次来和七姐姐她们一起,路上都是七姐夫打点的!”
特别地看了明玉一眼,明玉心里冷笑,明菲呵呵笑道:“原来七姐姐也上京了?”
三太太这才有了些说话的心情,朝四太太道:“阿珍半路上晕船,找大夫诊断才晓得是有了身孕,这两日在家歇着。”
明珠就叹口气道:“自从姐姐诊断出有了身孕,王夫人就不许她多走一步路,大夫又说要静养,连我也不能去找她和她说话。”
四太太道:“她这是头胎,自然要金贵些。”
“可不是,她又时常觉得不舒服,这两日到了京都,我也忙着还没去看她一眼。”
话题围绕明珍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三太太和明珠一唱一和,道尽了王夫人如何待明珍的好话,又说王志远如何如何,总之,连五奶奶都听不下去了,更别提明菲她们。
明菲似笑非笑道:“那真是七姐姐的福气,不枉她费了那么多心思。”
三太太脸色微变,明珠冷哼一声,道:“可不是七姐姐的福气,有些人就是想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三太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就有人丫头进来禀报:“左邻鸿胪寺廖大人夫人来了。”
廖大人暂租住的就是秦家的宅子,上次四太太上京就已经和廖夫人结交了,廖夫人也晓得陈家今儿的事儿,想来陈家在京都没多少亲戚,便不请自来凑个热闹。
四太太起身相迎,屋里的气氛才好些了,不多时就瞧见四十来岁的廖夫人搭着一位嬷嬷的手走进来。明菲等过年时还专门去给廖夫人拜了年,这会子见她来,纷纷上前见了个礼。
廖夫人忙虚浮一把,笑道:“别那么见怪,我今儿不请自来,你们不怪罪我就好了。”
四太太笑道:“您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成了邻居,你若有事可别和我客气,等我有事的时候,我自然也不会和你客气了。”
寒暄一阵,这才看到明珠,四太太忙将三太太引荐。三太太得知这位廖大人不过在鸿胪寺任主簿一职,比不得已在督察府谋了缺的三老爷,只觉身份高了一等,与之交淡十分客气矜持。
不过廖夫人的到来就彻底缓解了刚才的气氛,没人再提明珍长短。五奶奶见明珠也不合明菲、明玉、明芳说话,便主动和明菲说起话来:“……这些天就在家里做什么?”
“不过做做针线罢了。”
正说着,又有丫头进来禀报:“平阳侯赵家、姨太太到了!”
顿时,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们都精神一震,忙碌起来,这种时候明菲是不需要在场的,明玉陪着她回屋里去,明芳自然也跟着去了。明珠尾随三太太要去瞧热闹,被五奶奶拉着劝住:“十四妹妹还是陪着十妹妹说说话吧,明儿十妹妹嫁了,要见面就没眼下容易了。”
明珠被她生拉硬拽地推到了明芳身边,五奶奶笑着朝明芳道:“你们姊妹说话,我去外面瞧瞧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赵家的聘礼浩浩荡荡抬进了大门,穿过外院,放在二进正厅的堂屋里。三太太冷眼瞧去,一共六十四抬,金银首饰、各色绸缎、四季衣裳、虎皮鹿茸、金银器皿不过二十来抬,余者便茶果聘饼、彩盒等物。
三太太想到王家给的那些聘礼,心里平衡了一些,笑容也多了一些。
按照时下的规矩,下聘除了全福之人,还要双方的父辈出面,将迎书呈给女方父辈过目,再用大红色的烫金纸封好。
等四太太看到那大红色的信封,也不禁微微红了眼眶儿,一旦下了聘礼,女儿在娘家住的日子就真的越来越少了。
礼部尚书戚大人的夫人今儿作为赵家请的全福人之一,见四太太眼眶儿微红,忙出言相劝。廖夫人也劝和了两句,四太太这才叫顾妈妈将迎书收起来,笑着招呼众人。请赵家来的全福夫人吃过女方预备的茶点,这下聘的礼也就算完了一半。
三老爷在这样的大事儿上到底还能撑起场面,四老爷因还没灭了入仕的心思,对三老爷很是敬畏,因此外面平阳侯老爷也得到了十分周到的招待。
里面五奶奶见四太太时常走神,就如同当初自己的母亲,又因她有意维持两房人的关系,因此帮着顾妈妈等人打点回礼。
这个上午这座安静了多年的宅子难得热闹了一回,而一直很大方的明菲,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了。
明玉身边的人见赵家下聘的热闹,想到十三小姐的事不免有些神色黯然。明珠又时不时盯着她们一副看笑话的模样,香桃暗暗咬牙,趁着得闲就说了落英、落翘几句。
吃了午饭,平阳侯赵家的人就告辞回去了,这边亦备了喜饼、茶果等作为回礼。送走赵家的人,府里渐渐安静下来。
“……到底是侯府高门,聘礼也委实寒碜了,如此四弟妹若多给了嫁妆,反而叫对方脸上不好看。”三太太看过平阳侯赵家的聘礼后,和四太太如此说。
姨太太不怎么和陈家的三太太打交道,但听了她这话,也不免觉得好笑又好气,道:“她婶婶不晓得,去年许多地方歉收,如今圣上更提倡勤俭了。”
姨太太的丈夫在礼部供职,说这样的话也算比较有权威的。三太太就是再不明白,这话也说得她明白了,只觉好似被人打了一耳光,不服气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我才来京都不晓得这些大事,不过咱们后宅女人管着后宅就是了,那些事也没咱们说话的道理。”
姨太太意味深长地笑道:“妹妹这话也说得在理,可咱们后宅女人做事,不也要顾着前头爷儿们的脸面么?”
五奶奶都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趁着人不注意,索性去寻明菲说话。
平阳侯赵家的聘礼其实很实在,每一箱都不惨一点儿水分,至于礼金,直接装在了金银首饰的盒子下面——八千两的银票。
比起王夫人直接置办的东西比起来,这个自然实在的多。置办成东西,倘或折现,哪怕没用过的,也要缩减两三成。而平阳侯赵家嫡系四代单传,到了这一代才有个嫡次子,以后分了家,赵承熙出来单过的几率极大,到时候银子就能派上用场。
四太太对姐姐寻的亲事自然放心,她是经历过的一大家子住在一块儿的苦,三太太的挤兑并没有让她觉得生气。目光总要放长远地看吧。且这个数,超出了四太太意料。
正说着,就瞧见顾妈妈满脸喜色地进来。
落英提着裙摆一路狂奔,只觉耳边风声呼呼,喜得眉飞色舞,差点儿撞上了前面走路的五奶奶。
五奶奶回头见丫头这么莽撞,正预备说两句,才想起不在自己家里。落英朝五奶奶见了个礼,又迫不及待地往明菲住的雅苑跑,不多时就传来翠娥凶巴巴的声音:“怎么还这样冒冒失失的?打翻了茶碗,小心烫着你自个儿!”
落英傻笑着连赔不是,撩起帘子进了屋,就满屋子寻十三小姐的踪影。明珠正郁闷地坐在一边吃茶,明菲和明玉在南窗下做针线,翠兰、香桃坐在矮凳上捻线,听见翠娥的训斥,就已经抬起头了。
见落英跑的满脸通红,香桃不觉蹙了蹙眉,放下线走过去沉下脸道:“今儿外面有客,你怎么还这么莽撞?回头周嬷嬷看见了又要生气了。”
落英捂着胸口喘气,半晌才憋出两个字来:“来了——”
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大伙都不解地望着她,明菲给翠兰使了眼色,翠兰放下针线就预备出去,落英一把抓住她,看了明珠一眼,笑着道:“姐姐不用去打听了,是楚家的人来了!”
大伙愣了愣,随即都一脸惊喜地将目光投向明玉。明玉也愣了愣,明菲已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去瞧瞧!”
翠娥从外面进来,笑着道:“小姐别着急,奴婢先去看看吧。”
说罢,放下手里的托盘,便一溜风地奔了出去。其他人想去,但屋里总不能没有人伺候,便拉着落英问,落英道:“方才不是十三小姐叫奴婢去取绒线么?奴婢想瞧瞧平阳侯府上的人走了没有,因此就去四太太院子里,半路上遇见了顾妈妈……”
明珠见她们说得特别高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本来不耐烦在这里呆,偏嫂子把她推进来,三太太又说她不会说话,外面有客人,没得说错了什么惹人笑话,不得已才呆在这屋里。这会子众人说话,完全当她不存在,憋了一肚子火气,可这一肚子火气又变得好似被人挠一样,少不得也凑上来听。听了半天,就只说什么楚家,她想问明白,偏开口就被其他声音压了下去。
正要发作,五奶奶撩起帘子进来,笑着道:“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菲恼三太太、明珍作为,但五奶奶总是陪着一张笑脸,她也不好太过分,起身让座笑道:“没什么,不过是太太的故友来了。”
五奶奶愣了愣,笑道:“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也该出去见见?”
明菲看了明玉一眼,笑道:“等会儿太太使人传话再去吧,也不知来了些什么人。”
四太太亲自去垂花门前迎接,只见一位五十来岁的夫人从马车里出来。顾妈妈低声道:“是楚家大夫人和大老爷来了,楚夫人没有来。”
楚夫人是寡妇,不方便出门,何况是详谈亲事这样的喜事,寡妇是要回避的,可楚云飞是楚夫人的儿子……几次见姨太太,姨太太也把她晓得的楚家的情况又告诉了一些给四太太,现在看到楚家大夫人倒也不觉得奇怪。
楚大夫人虽看起来风尘仆仆,然身上的衣饰却没什么褶皱,石青色刻丝银鼠对襟夹层褙子,万字不断头褶皱深棕色襦裙,手腕上戴着晶莹剔透的羊脂玉手镯,手指上套着三五个镶红宝石的戒指,乍然看去不过寻常妇人打扮,仔细看去才知那些料子无一不是上等的货色。她脸上含着矜持的笑,虽五十岁的人,额头却仍旧十分饱满,笑吟吟和四太太相见:“您就是陈家四太太吧?”
四太太笑着点头,和楚大夫人寒暄起来。
“……上次在府上,听说您要回来,只因我们也急着赶路,不曾相见……”
楚大夫人自来熟的样子笑道:“可不是呢!后来听弟妹们说起……今儿见了您,我反而生出相见恨晚来……对了,不知潘夫人在不在?弟妹已全与我说了,她又不方面,我只好拿大了……”
“竟然是上门来说亲的?!”明珠大吃一惊,又不可置信,抓住五奶奶的手臂问,“是什么人?”
马车本来摇晃的她就不舒服,明珠又使了很大的力气,五奶奶勉强道:“是直沽楚家。”
钱妈妈却是留了心的,瞧着今儿那位楚大夫人,看穿着是不怎么起眼的,然身上配戴的都是好东西。四太太又是如何认识了什么楚家人?不管怎么样,她总觉得明玉的婚事有了着落,那事儿就真的过去了,却还是由不得地怀疑:“难道是上次咱们七姑奶奶出阁时,巴巴打发人送礼来的那个楚家?”
三太太冷着脸道:“可不是那个楚家!祖籍南京,说起来和咱们还是同乡!”
钱妈妈怔住,原来三太太知道,那她就不好多言了。明珠和五奶奶见她们两个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五奶奶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多嘴问什么,明珠却不晓得这些,忙问钱妈妈:“这个楚家怎么了?”
钱妈妈看了三太太一眼,见三太太脸都有些绿了,不回答明珠,明珠就会挖根问到底,索性简简单单地回答了:“其实以前也有些交情。”
说是交情,其实也不太恰当。这还要追溯到三太太的爷爷,当年三太太娘家也是小门小户,靠做些小买卖为生,后来因为被人坑了,连做买卖的本钱都没了,最后便去做了掌柜的养家糊口。
倒是好,遇见了个厚道的东家,东家见三太太的爷爷做事精细稳重,有意提拔。便让他在铺子里入了股。这一作便是十年,也分了不少的红利。后来有心单独出来做买卖,东家又给予了不少的提拔机会,三太太的娘家其实就是这样发迹的。
而这个东家,便是南京的楚家!
只是,三太太的爷爷想法不同,并不许儿子沾手生意上的事儿,只要儿子一心读书。三太太的父亲倒也不枉费期盼,二十多岁时考了秀才。那时他们家就把生意收了,没想到收了生意之后,三太太的父亲科举就顺利起来,一路考,最后考了个进士出身。
那时三太太已七八岁,父亲考了进士,并没有改变周遭的人觉得她是商户女的看法。然三太太的爷爷病老归西时,仍旧念着楚家的再造之恩。
这些事三太太不愿提,钱妈妈自然不好对明珠说。明珠在乎的也不是这些:“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楚家,那楚家到底是什么人?我记得上次她们家送来的东西都十分稀罕呢!”
钱妈妈道:“不过是商人之后罢了!”
眼风见三太太脸色愈发阴沉,忙改了口笑道:“多年不曾听说楚家了,奴婢也不晓得。”
明珠冷哼一声,倒精明了一回:“既然是商人,那楚大夫人那身打扮岂不是逾越规制了?”
大夏朝对商人其实并不苛刻,而开通海禁之后,引进外来商品,又将本土产物卖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