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她自然是指明珍,明菲摇头:“晓得我受伤,倒打发杜嬷嬷来瞧了一回,后来只怕她也不得闲了。我又在养病,所以也没去她家瞧一瞧。再说,她如今这般,我去了还当看她的笑话。就是不晓得三伯父把消息送回淮安没有?五嫂倒是来寻过我,瞧着我身子骨不好,也没说什么。”
明玉遂把苏氏话里话外的意思说了,明菲嘴角掀起一抹冷笑,道:“京都还有多少人不知,我与王家大奶奶不和?她从前来我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在众人前,也不怎么与我说话的。再说,这一次是那姓王的自个儿承认了,又遇上文大人,便是王大人的门生,也不见有人肯帮着周旋的。我不过后宅妇道人家,能做什么?”
话说回来:“前儿我打发了赵嬷嬷去了一趟,并没有见着她,倒是听王家的下人议论,说她如今躺在床上,赵嬷嬷也只在二门处的厢房吃了一盏茶,连杜嬷嬷都没见着,只有二门上的三等婆子去里面回了话,她不方便见人,赵嬷嬷略坐坐就回来了。”
她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明菲也半信半疑:“赵嬷嬷说,她出来时,恰好瞧见一位郎中模样的人提着药箱从里面出来。下午我又打发赵嬷嬷去,连门都没进的。”
想到五奶奶昨儿来这里时满脸担忧,明菲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听五嫂说,三伯父这一两日倒是去了王家一回,只见了王大人,也没见着她。你说,她会不会……”
王夫人是早就容不得她了,如今王家闭门谢客,里头发生了什么,外头根本无法得知。何况但凡与王家有些来往的都晓得,明珍身子骨一直不好,那姓王的又出了事……
明玉想到当年王夫人如何逼死那静悟师父的姐姐,心里也由不得一震,转念一想,王家人如今不好出面,还指望着三老爷在外头帮着周旋,就算王夫人容不得明珍,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生事……
只是,三老爷虽是京官,却不是什么要紧的职务,手里并无多少权限,而王家是把希望寄托到王贵人身上。三老爷连刑狱司也去不了的,根本就无力助王家。可明珍到底是宪哥的亲娘,宪哥已到了记事的年纪,王夫人真把明珍怎么样了,宪哥难道不记恨?
不管怎么想,明玉都觉得不大可能:“王大人请辞,只怕也是她的主意。”
一旦掌握了权利,要放下很难,王大人官运昌隆做官做到尚书,已入内阁,若不是明珍想法子劝他,他哪里会那么轻易就放手?王夫人不喜明珍,不一定王大人也容不得明珍这个儿媳妇。
明菲叹了一声道:“也难怪五嫂着急,外人都见不着她,谁知她现在怎么样?”
“她素来心思多,主意也多。”何况,王夫人容不得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好几年都过来了。
明菲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讪讪笑道:“我比不得你,伯母和十三妹丈都晓得你们之前的事,就算不闻不问,也没人说什么。”
秦氏倒是从来不说王家的事,明玉一笑道:“十姐姐这样说可就见外了,刚才听大奶奶那般说,我就想着,好歹打发人去看看她。”
“我是打发了赵嬷嬷去,不知怎么的她的消息反而比我灵通。”明菲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说起来我才是闲人一个,她每日里诸事缠身,还有这样的闲工夫,也不得不叫人佩服。”
明玉笑不出来:“因姐姐与她不怎么来往,其他人才疑心姊妹关系不好,如今她出了事,姐姐又没怎么放在心上……”
说白了,苏氏的意思还不单单是明菲为人淡漠,而且记仇。前儿元哥和荣哥玩耍落水,虽然没事,明菲难道不记恨在心里?荣哥若有个好歹,连赵夫人也会第一个疑心到明菲头上。
明菲见明玉一脸担忧的样子,反而笑起来:“她的目的我一早就明白,十三妹妹不必为我担心。我自个儿会小心着,倒是王家的事,有几成在你们预料之内?”
因静悟师父出场,一切都在预料之外。明玉如实说了,明菲一惊,有些不敢相信。
在明菲跟前,明玉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屋里又没有外人在,就把一切都说了。明菲听完,好半晌才道:“竟然有这么巧的事!”
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静悟师父一直在等机会。又或者,徐之谦偏偏没找其他人,就找了那位姑娘。根据徐之谦的判断,原来安排的那位姑娘虽身在烟花之地,却是个忠人之事的人,想必性子不错才收留了之前“又聋又哑”的静悟师父在自个儿身边充当丫头。
又过了好半晌,明菲不由喃喃问道:“明珍她原本就晓得,你说她现在会不会后悔?”
明玉摇头,她会不会后悔,也只有她本人晓得罢了。
九月的京都,天高气爽,城里城外的绿意逐渐被金黄代替。这个时节,被称作丰收的时节,亦是万物开始萧条的时节。秋风吹动枝叶沙沙作响,有些经不起的脱离了枝干,飘飘荡荡,随风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落进来,在半空中挣扎着,最终认命地落在猩红色的毯子上。
明珍伸出手,尚未抓住那一片落叶,伴随脚步声,那落叶又动了起来,最终落在了黑色大理石地板上。
明珍抬头望去,李姨娘款款走进来,身后跟着两个丫头,其中一位穿翠色衣裳的丫头手里捧着托盘。
“才服侍夫人吃了药,又去厨房瞧了瞧,就顺道把姐姐的药也端来了。”说着示意丫头搁在靠近软榻的机子上,李姨娘浅浅行了一礼,自个儿在机子旁边的杌凳上坐下,看着明珍担忧地问,“姐姐今儿觉得如何了?我刚才还劝夫人,好歹请太医来瞧瞧,姐姐本来一直都是太医瞧的。”
这话恰好被从外头进来杜嬷嬷听见,气得恨不能上前来打李姨娘一巴掌。王夫人前儿那么厉害,也未曾请太医来瞧。李姨娘这般说,明珍的身子岂不是比长辈还金贵?
明珍淡淡一笑:“比起我来,夫人更应该请太医来瞧瞧,妹妹好歹是夫人的侄女,怎么关心我竟胜过夫人?倒好像心里只想着我,就没有为夫人想一想。”
李姨娘被堵,暗暗咬牙,面上仍旧担忧的很:“夫人这两日到底好些了,何况请来的大夫虽不是太医,吃了他的药却十分见效。姐姐已吃了两剂,身上的疼好些了没有?若这位大夫不成,也好换个大夫,没得耽搁姐姐的病。”
虽语气担忧,那眼底却半点儿担忧也没有,甚至还带着丝丝笑意。王家上下没有人不晓得少奶奶是如何病的,前天早上,少奶奶被人从王夫人屋里抬出来,昏迷到傍晚才醒过来,醒过来便当即就吐了一大口血。杜嬷嬷吓得半死,险些没晕过去,而王夫人屋里上下皆说,明珍是自个儿摔伤,若是摔伤,那胸口上的脚印子是如何来的?
杜嬷嬷要去告诉三老爷,被明珍拦住,屋里到有忠心的丫头,可一转眼消息没送出去,竟被王夫人寻了个由头关起来。
明珍在床上躺了一天,今儿早上才坐起来。胸口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可这些身体上的痛疼又算得了什么?王志远入狱,王夫人便什么主意都拿不出来,还不是她在为这个家谋划,可结果呢?
明珍冷冷盯着李姨娘,嘴角浮起一抹冷笑:“夫人虽好了,我却不能够在身边服侍,就有劳妹妹帮我去夫人跟前尽尽孝道了。你是夫人的侄女,总比我亲近些。倘或我就这么没了,少不得事事靠你拿主意了。”
“姐姐这话说的,倒好像妹妹盼着姐姐好不起来似的。只是妹妹也不方便出门,要不就去庙里替姐姐求支平安签来。姐姐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便是大爷不能回来,姐姐也不能丢下宪哥不管不是?”
明珍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王夫人打得好主意,以为她死了,宪哥没了依靠就只能靠她?面上却不露,淡淡道:“妹妹有心了,这会子已快午时,夫人屋里也该摆饭了。”
李姨娘又摆出一副担忧的模样:“夫人怕姐姐不相信外头的郎中不肯吃药,非要我盯着姐姐吃了她才放心。”
若说之前王夫人用碗砸明珍让杜嬷嬷着急,前儿王夫人无缘无故踹明珍,已让杜嬷嬷完全看清了王夫人因宪哥不肯与她亲近就容不得明珍。眼前这个李姨娘,其心更是不言而喻。姑爷的名声已坏了,即便能从牢狱里出来,再娶妻的可能几乎没有。她身为姨娘,虽没能生出孩子,却是王夫人的侄女,一旦姑奶奶真没了,她就能稳坐王家大奶奶的位置。杜嬷嬷上前一步:“奴婢会服侍姑奶奶吃药,李姨娘还是先去夫人屋里吧!”
李姨娘这才慢悠悠地福福身退出去,杜嬷嬷等她一走,就要端了那药去倒掉,明珍拦住她,示意杜嬷嬷端过来。
杜嬷嬷不肯:“姑奶奶明知她们的打算,怎么还……”
明珍冷笑:“这药没有问题,嬷嬷端来我吃了。”
杜嬷嬷将信将疑,见明珍坚持,只得端回来。药已不滚烫,明珍仰头一饮而尽。杜嬷嬷却十分担心,叫了小丫头进来把药碗拿出去,自个儿不离脚地守在明珍身边。
明珍见她这般紧张,反笑着安慰:“她们不过想气死我罢了,那文大人如今缠着我们家不肯放,她们不敢做什么手脚。”
杜嬷嬷听得心里冰凉,又酸又痛:“姑爷出了事,姑奶奶就不曾好睡,日日想方设法心力憔悴,夫人为何还要这般?宪哥出生后,不肯抱一下的是夫人,如今怎么就怨起姑奶奶?外头被人盯着,白日里奴婢不好出去,等到天黑了,奴婢再试一试吧?老爷、五爷不知情,都在为姑爷的事奔波……”
明珍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杜嬷嬷道:“不必出去,等家里平顺下来,嬷嬷就回淮安养老去吧!”
杜嬷嬷闻言愣住,回过神来忙道:“姑奶奶这么个样子,奴婢怎么能回去?虽然奴婢年纪大了,不能好好服侍姑奶奶,可……”
明珍闭上眼打断杜嬷嬷的话,不容置疑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这之前嬷嬷不必想法子去告诉老爷我怎么样。我的命硬着呢!”
“这如何叫奴婢安心去淮安?”杜嬷嬷试着说服明珍,“这府里有几个是真心实意待姑奶奶的?奴婢年纪大了,还不至于到大限之日,总能陪姑奶奶几年……”
明珍吐了一口气,语气疲倦:“我累了,让我歇会儿。”
杜嬷嬷这才住了口,明珍闭着眼,却半点儿睡意也无,脑海里一遍一遍徘徊着杜嬷嬷的话,她如何不知,这府里除了杜嬷嬷,根本就无人真心实意待她,因此,她更要好好好地对待自个儿!
王夫人那一脚虽狠,可不管婆婆怎么对待她,身为晚辈身为儿媳,她只能把苦往肚子里吞。养了两天,明珍能下地走路便去王夫人屋里伺候,王夫人自是对她没好脸色,服侍她吃药,会把药泼得明珍一身,明珍的手被烫伤,用纱布包着仍旧去王夫人屋里伺候。宪哥愈发不敢靠近王夫人的正屋,即便跟着祖父一起去,也吓得浑身涩涩躲在王老爷身后不敢出来,王老爷再也不带宪哥回王夫人屋里,只在书房歇息。
两日后,刑狱司那边传来消息,牢狱爆发瘟疫,已有几个人不治而亡。本来已渐好的王夫人闻得这话,唬得晕了过去。本来就急火攻心,足足昏迷到三更天才幽幽转醒,醒来后就直问有没有打发人去牢狱里看王志远,嬷嬷见她着急忙道:“已证实,那消息不真,夫人别着急。”
王夫人如何不着急,牢狱那种地方,阴暗潮湿,关押的都是获了罪的人,即便病了也不见得会让大夫去医治,任由疾病蔓延……王夫人越想越心惊,明珍倒了茶送到她手里:“夫人一天滴水未进,先吃口茶润润喉,没得大爷好端端的回来了,却见不着夫人。”
王夫人目光移过来,推开她端过来的茶水,声色俱厉地道:“滚出去!”
明珍神色平静,搁下被打翻的茶碗,拿出娟子低着头惯熟地擦了擦衣服上的茶渍,用极低的声音道:“儿媳有法子让相公先从刑狱司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不紧不慢路上走了三天,随着江夫人、徐家管事秦氏、明玉一行人顺利抵达直估码头时正好是第四天的上午。
从京都动身那日,天气晴朗,和风习习。抵达淮安时,却雾蒙蒙下起毛毛细雨。雨势不大,丫头们只把斗篷寻了出来,服侍主子们穿上在船舱里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江家的马车就到了。
明玉朝江夫人福了福,感激道:“路上承蒙关照,如今到了还要劳烦夫人。”
江夫人摆摆手,佯装恼了,道:“你们若还要与我这般客气,我可不高兴了!”
明玉笑了笑,也就不再说客气话了。江夫人笑道:“今儿我就不去叨唠了,改日请婶婶、妹妹来家逛逛。”
一边说一边出了船舱,江家的婆子上前一一见了礼,江夫人才想起来,扭头问明玉、秦氏:“婶婶和妹妹是直接去府里,还是……”
因天儿不好,码头上人流稀薄,虽然是上午,天却阴沉沉的仿佛已到了傍晚,秦氏略琢磨道:“先去看看太老爷子。”
这会子虽下着毛毛细雨,瞧着天空中厚重的乌云,只怕今儿还有一场大雨降临。先去瞧瞧太老爷子,也好在大雨来临前赶去别院。
江夫人晓得是去城里的楚家,随即吩咐了婆子,婆子忙下去传话。魏妈妈当家的已先行一步去别院张罗,其他人被丫头婆子簇拥着上了石阶,以后几辆马车一字排开停在空地上。
明玉、秦氏与江夫人作别,江夫人又将赶车的婆子叫来吩咐一番,与明玉一道扶着秦氏先上了马车,又和明玉道:“妹妹跟着小楚那混小子来过我家,若有事,就打发人来说一声,小楚那混小子可是把妹妹和婶婶交给了我,你们若不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京都,只怕那混小子要提刀来与我拼命!”
从京都动身之前,楚云飞确实见过江夫人,却没说这样的话。这一路上,明玉也算是了解了江夫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性子。忍着笑点点头道:“我记在心里了。”
江夫人想了想,很是不放心的似的,又把宅邸的地点详细解说了一遍,还叫落英、落翘等丫头都好好记着。落翘笑道:“早记在心里了,只要夫人不搬家,奴婢闭着眼睛也能找着。”
江夫人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再无什么可交代的,才一挥手道:“行李差不多也装上车了,这里人来人往的,我也先回去了。”
目送江夫人轻盈敏捷地跳上马车,身影隐没在帘子后面,明玉才转身上了马车。
衍哥揉着眼睛幽幽转醒,迷迷瞪瞪地看了看周围:“很快就能见到外婆了么?”
秦氏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不是见外婆,是见你太太公。”
衍哥不解,倒也明白是见不着外婆的意思,便又忍不住打起哈欠,扑进秦氏怀里就预备着继续睡。
秦氏无奈摇头,将他抱起来,由着他睡。尚未进入主街,小石板路让马车颠簸的厉害,外面吹着濡湿略有些凉意的风,两边的小帘子时不时随风荡起。在直估到底住了快两年,飘着雨的秋天,明玉也经历过,空气的味道也觉熟悉,好像什么都没变。特别是进入平顺的主街后,她们从前逛过的铺子,里面的布局摆设似乎也没有一点儿变化。只是,比不得天气晴好时那么热闹,街上或打伞或披着斗篷的行人,来去脚步匆忙,间或与对面行来的马车擦身而过。
只是,并没有重回故里的轻松与亲切,明玉的心情就好比天空中厚重的云层,十分叫人觉得压抑。她将目光移向秦氏,光线晦暗,看不清秦氏的神情,只觉那双眸子的光也晦暗似的。
她不觉吐了一口气,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