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浅微怔,眼里的希冀却骤然沉淀了下去,他漆黑浓墨般的眼眸盯了持盈一眼,见她神情坦然而安宁,半晌只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持盈知道郁浅明了了她的意思,再度道:“六哥快去看青杞和六嫂罢。”
郁浅却是一皱眉,略拔高了声音,向后道:“殿下,烦请殿下送阿盈回觅云院。”
持盈回首,正见朝华立于自己身后,容上带笑,眸光熠熠,应道:“朝华定然不负所托。”
“六哥。”持盈向前一步,想随他同去。
郁浅一抬手,止住她的步子,语气里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回去。”
持盈见他态度坚决,只得道:“如有需要,六哥自可派人来觅云院传诏持盈。”
郁浅勉力一颔首,挥罢衣袖便匆匆赶了上去。
她转首面向朝华,看着这少年眼里明朗清慧的光,也只能微微一笑道:“走吧。”
在持盈回到觅云院的第二日,郁浅便下令封锁了皇城。
病情比想像中要来得更汹涌,苏折意当日下午便从太医院赶来觅云院,带了一众医童,焚了艾叶,又洒了药水,最后言辞严厉地吩咐书竹要小心照料九公主。
持盈挑帘出来,正挽了黑发,细声问道:“青杞如何了?”
苏折意本已匆匆走到门口,闻言回身,眉头紧蹙,只道:“十二公主尚在昏迷之中,太医均束手无策,初步断定为……疫症。”
持盈怔了一怔,发丝顺着松开的手滑落下来,心里重重一沉:“疫症?可会蔓延?皇后可安全?”
苏折意声色阴沉里带着喑哑:“皇上将皇后带回寝宫同住,暂时无碍,倒是民间听闻也有许多百姓同发此病。”
持盈目色一瞬清明:“青杞可是又偷溜了出宫?”
苏折意轻声一叹:“是,皇上已秘密处决了当日看守宫门的侍卫,如今臣还要回太医院研制药物来让十二公主退烧,便不多说了,公主自己保重。”
持盈颔首道:“我知道,有劳苏先生。”
苏折意神色颇为疲倦,手臂上的衣袖也半卷着,手上青黄的药汁未干,便又带着人快步离开了觅云院。
持盈目送他离开,只侧首与书竹道:“你觉得这事如何?”
书竹浅浅笑道:“十二公主吉人天相,自不会有事。”
持盈目光里的疑虑微微沉下,她沉默半晌,道:“近日你与幼蓝也小心一些,挽碧她……身在南宁,当是不会有事罢?”
提及挽碧,书竹的神情略略有了微妙的变化,然而只这一瞬,他又将眼睛里的彷徨茫然压了下去,依旧是清澈见底的模样,转首看向持盈,微笑道:“阿姐不会有事的,公主请放心。”
持盈心头略松,心里却因这突如其来的疫症而阴霾不散。
夏末初秋,天气还闷热得很,连绵的阴雨时落时停,直叫人心头烦闷。
“多事之秋。”持盈如是轻叹,转身落步回房。
疫情蔓延得极快,不多几日,宫里亦有人染上了同样的疫症,在太医的坚持之下,郁浅不得不将谢黎送出宫去往芸池休养,以防她受到疫症的影响而对皇嗣不利。
郁青杞多日未醒,这也成了悬在郁浅心头上的一把刀。
持盈依旧因疫情的扩散而被禁足于觅云院,和番一事也因此而搁浅下来。
慕涵等人被安置在宫外的府邸里,朝华一人坚持要留在长生殿,郁浅也无心再管,只随他去了。
在众人都因疫症而忧心忡忡之时,长生殿内的朝华与慕涵却安然坐于庭院之中,细细品茗。
“王上当真不愿即刻返回和番?”慕涵搁下水晶盏,清声低问。
朝华漫不经心地笑道:“嗯,你也不必再多劝我,我说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会再改变主意。”
慕涵神色清肃,抬眼看向朝华,静静道:“王上可是因为熹纯公主?”
朝华剌剌一笑,反问道:“莫非大司命不愿见本王带一位王后回去?”
“不是我不愿,只怕是和番百姓不愿。”慕涵淡淡反驳,他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宁,似是毫无波澜的水,广阔而宁和,无论投入什么石子,都引不起一丝涟漪。
“那你老实回答我,王兄当日是怎么死的?”朝华倏然正色。
慕涵迟疑了一瞬,还是道:“夏临做的手脚。”
“在持盈传话之前或是之后?”朝华又问。
慕涵明了他的意思,将杯盏一推,道:“之前。”
“那便是了。”朝华微微笑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王兄的死,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可你也不会说出真相来。”慕涵一针见血,看向他的目光若有深意,“为何不愿说出来?”
“因为这是我目前唯一可以留住阿盈的办法。”朝华苦笑,“你可以不齿,也可以不屑,但我只有这一个办法。”
持盈只要一日不知真相,就会一日心怀愧疚。日子久了,感情深了,自然再无法追究那感情的起因到底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感情本身。
“王上。”慕涵回转过头来,清清静静一双眼注视着他,“您变了许多。”
朝华神情倏然冷沉了下去,别过头去,道:“若是你来连昌十年,也未必不变。”
慕涵沉默许久,道:“臣下明白了。”
这一日清晨,持盈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
房门外女子的争执声吵得持盈披衣而去,坐在床沿轻道:“幼蓝,什么事?”
隔着昏黄的窗纸,幼蓝纤细的身影映在窗上,低声道:“公主,端敬王妃求见。”
“端敬王妃?”持盈有些意外,手上拢了衣袖,沉吟片刻道,“你引她去客厅里,我随后就到。”
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少女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扑通”一声就跪到了持盈榻前。
持盈惊得一瞬立起,清声道:“王妃?”
幼蓝急急跟在后头,福身道:“公主请恕罪,奴婢拦不住王妃。”
“无妨。”持盈定下心神,低首细看端敬王妃,见她手中还抱着一名婴孩,想来便是苏杭唯一的儿子苏湛了。
“王妃有何事,不妨起身再说?”她语声虽清冷,如今却是刻意放柔,听来也清越动人。
端敬王妃抬起头来,屋里烛光照在她的面庞上,正是一张秀美娇柔的脸。
“茜葭姑娘?”持盈想起了当初在千刺有过几面之缘的少女,未曾想到她便是苏杭的妻子——刚诞育了小世子苏湛的端敬王妃。
“公主还记得妾身。”茜葭目中清泪盈盈。
持盈念及这少女当日的活泼天真,反观其现今的憔悴苍白,不由柔声道:“自然是记得的。”
茜葭抿唇低泣,将手中婴儿托起,哭道:“公主请救救湛儿吧。”
持盈揽袖伸手一探,不由大惊,苏湛的额头烫得吓人,细嫩的面颊上还带着病态的潮红,这对一个甫出生不久的婴儿来说,确实是极为凶险的。
“这是……疫症?”持盈斟酌半晌,才将这话问了出来。
茜葭含泪点头,牵住持盈衣袖道:“师兄早早便离了连昌,妾身独在这连昌,能说得上话的也唯有公主一人,是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来找公主。”
“太医如何说?”持盈接手抱过苏湛,只觉手上婴孩温软又乖巧。
“湛儿本就是不足月生产,身体一向很弱,如今这样,妾身……真是没有办法。”茜葭急得直哭,“太医只研制了试用的药,他们说是不能轻易给小世子试药,以免除了意外,可……可我宁可试上一试……再等下去,湛儿他……”
“别急。”持盈轻托着苏湛,细细看着这孩子,因为不足月,还显得十分瘦小,皮肤却生得白嫩,窝在持盈的怀里,乖巧又温顺,只有一双眼睛一闪一闪地眨着,漆黑如墨还带着几分湿气。
“很灵秀的孩子。”持盈如是赞道,神情也随之凝肃起来,“你说太医院已配出了药方?”
“是。”茜葭拭去面颊上的泪水,双目哭得通红,“可他们说世子身子娇贵,不可轻易试药,便硬将妾身赶了出来,是以妾身想求公主行个方面,哪怕是只有一分的可能,我也不能在这儿干等着。”
持盈抬首看着茜葭,这还是个孩子,却已是身为人母,眼里的稚气未退,惶惶里带着惊恐,但那目光一落到苏湛身上,便是温柔而包容的。
持盈深深一叹,起身道:“那便去太医院走一趟吧。”
“不必了。”苏折意一路敛衣而入,立在门前,俯身行礼道,“微臣拜见熹纯公主。”
持盈始才为茜葭惊醒,黑发尚未梳整,只缱绻盘于肩上,白色的单衣也未齐整,是以苏折意只立在门槛之处,垂眼向下,不敢抬头直视。
持盈将苏湛交还与茜葭,随手拿了银色发带将头发束起,披上一件深紫外衫,走至苏折意面前,清声道:“苏先生所言是何意?”
苏折意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神情略凝:“见王妃往觅云院而来,臣便猜到了王妃的目的,依公主的性子,定然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以臣便免了公主多走这一趟。”
持盈伸手要接,苏折意却是将手一绕,继续道:“这药……未有人试过,小世子身体娇柔,确实不适合服用,公主确定还要将药给王妃么?”
持盈定定瞧着那瓷瓶,道:“那青杞呢?”
“臣亦不敢将药用于十二公主身上,是以准备……亲身试药。”苏折意面容沉沉,正色说道。
持盈目光一瞥门外,只道:“书竹。”
苏折意似是料到了什么,只一回首,便被书竹点住了穴道。
持盈从苏折意手中拿下拿瓷瓶,缓缓道:“持盈也未曾想过要让小世子试这药,因为持盈同苏先生一般,皆是不敢。”
说罢,她打开瓷瓶,将里头的药一饮而尽,放回苏折意手里,笑道:“如此,苏先生可放心?”
“九公主,这……”茜葭抱着苏湛惶惶立在其后,语气里夹带着不安。
持盈回首与她道:“当年王爷曾救了西辞两次性命,如今持盈替小世子一试这药,算是回报吧。”
茜葭泪水盈盈,直跪下叩首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才好回报公主今日之恩。”
“不必多言。”持盈伸手扶她起来,刚踏出一步,眼前便是一晃,她支住额头,忍下不适道:“书竹,解了苏先生的穴道。”
书竹一指点开苏折意的穴道,却是自他身边一掠而过,抱起持盈入屋,将她放回床上,而后默默退到一侧,轻道:“苏大人请诊治。”
苏折意快步上前,手指搭在持盈手腕上,良久道:“脉象略有不平,但无性命之忧。”
书竹又道:“多久会醒?”
苏折意却是带着些恼意:“是药三分毒,没病的人胡乱喝药,自然是对身体有损伤的,不过好在并不伤及性命。”
他从另一袖中掏出瓷瓶,郑重交与茜葭手中:“王妃若是信得过在下与熹纯公主,这药便拿去吧。”
茜葭颤手接过,唇微动,嗫嚅道:“多谢苏大人。”
她打开瓷瓶,瓶口到了苏湛的嘴边,她的手却开始发抖,怎么也倒不下去。
书竹反是自她手肘处轻轻一拍,那药便送进了苏湛口中。
茜葭猛一回首,看向苏折意的目光紧张而不安。
苏折意挥袖道:“王妃且坐下吧,臣留在这儿便是了。”
茜葭勉强露出一丝笑,竟比那哭还难看,容色既苍白又消瘦,少了当初那秀美的灵气。
“书竹,替我去太医院将药箱拿来吧,顺便将药送去给皇上。”苏折意转向书竹,敛襟危坐。
书竹低应一声,转身便去了。
“下来吧。”苏折意抬首看向屋檐。
黑影翻下,却是宴卿,双目只盯着持盈,口中道:“书竹走了我才故意让你发现的。”
苏折意却是对他的解释不以为意,只道:“你守着公主,我去去便来。”
苏湛服下药后,烧很快便退了,只是婴孩身子弱,还在昏睡之间。
反是持盈,长久地睡着,一直不见她醒,到最后苏折意也诊不出缘由来,只能归结为持盈体质的孱弱,和常年的郁结于心。
郁浅来探过好几次,在她床前坐了一夜,而后因为早朝的缘故不得不带着满眼的血丝离开。
在他走后,朝华才从长生殿赶来,一直守着昏睡的持盈。
是以在昏迷了长达一天一夜之后,持盈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朝华。
朝华笑着说:“阿盈你醒了?”
持盈只怔怔看着他不语,容色尚且苍白而清瘦,瞳中却是分外迷惘。
“怎么了?”朝华一握她的手,只觉入手冰凉。
持盈缓缓抬起眉眼,将手抽了回来,轻道:“我梦见了西辞。”
朝华手上一僵,依旧是笑意安然,温言与她道:“梦见了西辞什么?”
持盈以手支起身子,从床边的桌上拾过一卷画,伸手展开,递与朝华,微微笑道:“梦见了这个。”
朝华接过,慢慢展开——那是当日西辞在芸池边所作之画,素衣清秀的持盈怀里抱着莲花,神情柔婉且安静,眉目里的冷意藏在笑容之后,隐约分明。
“这眼睛……”朝华却是一怔。
“原该是碧色的,对么?”持盈淡淡一笑,“西辞当日是以荷叶为墨,才绘出了那颜色,如今汁水已干,自然不是原本的颜色了。”
朝华隐约觉得持盈话中带着深意,却又揣度不出她的想法,只道:“可惜了这画儿。”
持盈怅然凝眸,静静望着画中的自己,那时的眉宇里潋滟生姿,虽冷清依旧,却到底多了几分暖意,白莲为净,当日西辞欲以这画度她,却仍是度不尽她心里的不忿和怨恨。
“世子可知,持盈在宴上,为何会答允世子么?”持盈依旧是用过去的称呼来唤朝华,她气息从容,比当时多了几分安顺和沉静。
朝华神色正然:“公主请说。”
“世子向来恨我害死太子齐桓,令和番动乱,此番世子回归故里,想来定也是艰难万分。”持盈眸光清澈,只看着朝华道,“持盈愿尽绵薄之力,向世子赎罪。”
即便是她狠心下手灭了顾家满门为西辞陪葬,逼郁行之毁了一双腿避走江南,可她依旧无法对她第一次伤害的人释怀。
朝华那双明亮的眼一直笑意盎然地注视着她,眉眼之间虽犹有暗淡之色,却仍是带着淡淡笑容:“对我来说,阿盈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答应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答应了,那便是最好。”
持盈微喟:“但愿往后的某一日世子不会因为太子齐桓而愈加怨恨我今日的决定。”她抬首正视朝华,第一次清晰地一字字道,“我永不可能再像对西辞一般去对第二个人。”她所能给予的,只有细水长流的平淡生活,在西辞之后,她再也不可能那样疯狂而激烈地去爱另一个人
“那也不重要。”朝华一瞬神采飞扬,他伸手拢住持盈的手,“重要的是,你在这里。”
持盈眉睫微动,长叹道:“世子原可不必如此。”
朝华温热的手掌包裹着持盈细长微凉的手,他只柔声道:“妻者,齐也。一与之齐,终身不改。”
持盈眉眼轻垂,一瞬动容。
疫症初愈,朝华就提出返回和番之事,郁浅不便过多强求,只得应许。
沐空因为对夜吟的亏欠,自愿终身留于连昌,闻听如此决定,朝华也只有轻声叹息。
那一日,持盈轻装素衣,随朝华踏上返回连昌的道路。
在走进和番领地的一刹那,她回首遥望大晋的连绵山川,白色的宽袖随风猎猎飞扬,目光一点点地沉坠下去,结成了漆黑深郁的一片。
那是西辞为之钟爱的江山,海晏河清,百姓安居,庄禾丰产,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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