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时候开始,为了能够让郁陵时时想起他对景妃的残忍和无情,持盈就能娴熟地模仿景妃的神情和语气,只要一个转身甚至一个低首,她就能迫使自己换出那样天真无邪的笑,来勾起郁陵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羞耻心和惭愧感,只要他还是一个人,就一定会有这些脆弱的情感。
“父皇且息怒。”持盈莞尔着轻拜下去,笑靥清朗,“西辞作那牡丹画之时,持盈正巧还在。因着持盈一贯的任性,央着西辞为女儿画了一幅像留作念想,不曾想那画临走时落在了顾府……”她语气顿了顿,方做恍然大悟之状,“定是七哥遣人去取时拿错了画卷。”
郁行之倏地转过身来,冷冷笑了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九妹方才未曾听清七哥所说么,此画,乃是西辞亲自交到七哥手里的。”
持盈反是盈盈一笑:“西辞尚在病中,糊涂些也在常理之中。”她转首向郁陵道,“父皇,您说呢?”
郁陵的目光极不愿落在她身上,只轻轻一转,便复又向郁行之道:“罢了,这画就还了你九妹罢。”
持盈心中轻抒一口气,正要谢恩,却听郁行之打扇一摇,轻笑道:“父皇且慢,天子寿筵,岂可儿戏?”
郁陵的神情有些不悦:“你还有何话要说?”
“宴上见血,乃是凶兆。”郁行之正色相答,指尖指向画中人,“人血冷凝之后,便会显得愈黑,以血绘墨,固然是其心血,然而以此献与天子寿辰之上,却是不详大忌。西辞那般玲珑之人,自心中再清楚明白不过,又怎会轻易犯这样的错误?”
持盈蓦然回首,眼神咄咄凌厉起来,轻喝一声:“七哥!”
郁行之置若罔闻,只向郁陵继续道:“在此情形之下,西辞仍称病不出,岂非太过放肆了一些?”
“七哥!”持盈回首直跪下去,向郁陵道,“父皇,西辞的身体儿臣再清楚不过,若非委实无法支撑,他怎会缺席父皇寿筵?这一点,御医苏折意便可作证。”
“皇上。”顾珂此时方才起身拜下,“臣教子无方,但还请皇上体恤老臣为人父的心情,惩处老臣,莫要再为难病儿。”
郁陵闻言眉头一拧:“爱卿这是何言?”
他多年忌惮顾珂的权倾朝野,是以曾想借西辞与其父相悖的政见来压制顾珂的权势,西辞一贯站在郁行之的阵营里,他的插手皇子之争却让郁陵十分不悦。
“父皇。”持盈唤了一声,还待再说什么,郁陵一手扬起,止住她的话端。
见血大凶,这才是郁陵心头之刺。当年仅仅为了一句不详,圣眷无人可比的景妃终生疯癫幽闭长生殿,身为皇家公主千金的持盈被逐出皇宫、君为臣养,可见郁陵对此的忌讳有多深,郁行之此言、顾珂此行,无异于将郁陵平生两大禁忌同时挑了出来。
他的眼神阴沉沉的,看得持盈心中一怵。
手指轻轻叩着皇座的把手,郁陵也不说话,只是慢慢沉思着。
“皇上。”皇后清润的声音响起,带着柔和的笑意,唤醒了郁陵沉浸在回忆里的思绪。
郁陵目光回转过来,在持盈、郁行之、顾珂三人身上一绕,方慢慢道:“那就让顾西辞去天牢里呆上几日罢,也算给个教训。”
持盈闻言瞬即怔住,随即再度拜首道:“父皇,西辞大病未愈,天牢阴冷,实非他此刻病体所能适应,儿臣愿以身代之,还望父皇恩许。”
郁陵起身欲退席而去,此刻侧身回望,静了许久,淡淡道:“阿盈,别忘了你的身份。”
持盈霍然抬首,目光凝成一道了霜,一瞬冰冷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顾珂,希冀他能够在此刻再出言挽回情形。
然而顾珂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拂袖回了筵席。
持盈手指一紧,蜷在袖子里捏成了拳,她倏地立起,也不顾那么多皇亲国戚在场,径直走向郁行之,尖声冷笑道:“多谢七哥今日所作所为,持盈日后自当悉数一一报答。”
郁行之缓缓一笑,依旧温言细语:“九妹不妨回去自个儿问问西辞这来龙去脉。”
持盈仰头“嗤”地一声笑,只道:“我只知,但凡这世上还想活命的人就不会干这等不要命的傻事。”她忽地嫣然笑起来,声色泠泠,听在郁行之耳中却是刺耳至极,“西辞自小与七哥一同长大,多年兄弟情谊,七哥却也狠得下心来,持盈佩服。”
说罢她起身离席,也作势要走,挽碧急急追了上去,替她披上披风,心疼道:“公主别为了这些气坏了身子。”
持盈边走边怒道:“我怎么能不气,郁行之分明是要西辞……在天牢里。”她终究是不想说出那个字,生怕触及了什么忌讳。
挽碧细碎的步子有些急乱,一面道:“西辞少爷定然是有分寸之人。”
“分寸?”持盈顿住脚步,心中又急又恼,“他若是有分寸就不会是今日的景况。”
她方才当面将责任压在了郁行之身上,以她和西辞的亲近来指责郁行之的恩将仇报,再恰当不过,可恐怕连她自己也确定不了,今日之事,究竟是西辞刻意所为,还是郁行之有意陷害,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他们两人彼此都没有好处。
“公主少安毋躁。”挽碧定下心神,反是劝道,“如今之计,还得将事实问清楚才是。”
持盈神色略暗:“父皇有意息事宁人,若非七哥执意,这罪责也落不到西辞头上。送错了画事小,见血大凶,父皇一贯忌讳这个,此事戳了他痛脚,再如何解释心里也有了那么一根刺。”
“依奴婢看,此事并非西辞少爷所为,也未见得是七殿下有意,也许是六殿下的离间之计也未必。”挽碧神色极为认真,如此大胆地猜测起来。
持盈神情一敛,夜风里她的表情有些模糊,却莫名地安静起来。
挽碧心头惴惴,只道自己是否说错了话,良久之后,她才听持盈说了一句:“我宁可相信六哥,也不敢再听七哥一个字。”
“那公主这一次……”挽碧试探性地一问。
持盈略有不耐,挽碧极少这样刨根问底地追究,她更多的是温顺乖巧,而非咄咄逼人。持盈心底有了敏锐的疑问,也不明说,只答:“我自会处理。”
挽碧巧妙地沉默下去,再不说话。
眼前觅云院近了,灯火还暗着。因为明妃的称后,让清和宫空闲下来,主宫空虚,只有持盈的觅云院还亮着灯。
持盈一走进去,幼蓝与书竹便上前请了安,她只道:“书竹你随我进来,幼蓝你跟着挽碧回去休息。”
幼蓝应了一声,随挽碧退下,书竹安顺地低垂着头走到持盈面前,轻道:“公主有何吩咐?”
持盈支手在下颌上,沉吟片刻:“你替我去将云旧雨找回来。”
书竹神色一动未动:“不必找了。”
“为何?”持盈抬首看他,目光微微一亮,“你知道他的下落?”
书竹柔软的黑发贴在额角,他的唇角天生带着弧度,不笑的时候也好像带着笑意,细细看去,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一种肖似西辞的温润。
他垂首相答:“他便是今日跟在七殿下身边传画的侍从。”
持盈神色凝重了起来,手心又下意识地收紧起来,轻声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书竹静了一会儿,慢慢道:“奴才还知道,言筠小姐没有疯。”
持盈的瞳孔蓦然一收,声音顿时沉了下去:“放肆。”
书竹抬起头来,清清静静的一双眼看向持盈,里头清澈见底,坦荡一片,他弯眉一笑:“书竹说的乃是亲眼所见。”
“你见到了什么?”持盈无法不相信他的话,那样的一对眼眸,温软干净得让人无法直视。
“奴才亲眼看见,言筠小姐逼着云旧雨去七殿下身边做事,也亲眼见着了她装疯卖傻。”书竹一字一字清楚地说着,神情分毫未变,语气好似在谈论天气一般寻常,可他所说之言却教持盈愈加迷惘起来。
言筠究竟是向着谁?而云旧雨又是向着谁?无数疑问充斥了她整个脑海,沉沉压住她的心头,像是吊了大石一般难以放下。
揉了揉额头,持盈倦倦地吩咐道:“既然有了他的下落,那便罢了,你现今去寻了宴卿告知他今日发生之事便可。”
书竹轻应一声,一个灵活的翻身,便从窗口跃了出去。
当书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窗外之后,持盈才回转过视线来。她轻合着眼,思绪还未完全平息下来,只想着明日要带苏折意去天牢再为西辞诊一次脉,想着想着便支着头倚在椅背上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人辞(上)
第二日,持盈等到午时过半,也未见苏折意前来。
幼蓝如是解释:“奴婢昨晚得了公主的吩咐连夜去告知了苏先生,先生说巳时以前一定赶来清和宫,奴婢这才敢回来。”
持盈眉头攥起,目光略沉:“巳时早已过了,苏折意向来言出必行,若非有事耽搁,不会现在还未到。”她拂袖起身,整了衣衫,道,“也罢,你去叫挽碧进来,我亲自走一趟太医院。”
冬末初春时节,天气还带着冷意,持盈裹了雪白的一裘披风就带着挽碧往太医院而去。
宫里的梅花还未完全谢去,桃枝上已生出了细小的花苞,风里夹着淡粉轻红,一路吹来,清凉馨香。
太医院里的药香隔了老远就飘进鼻间,持盈遣了挽碧进去相询。
挽碧探首入内,问清苏折意的去向,才回了持盈道:“太医们说苏先生的屋子是皇上亲许单独辟的,就在后院里头,今日也未见苏先生出过屋子。”
持盈道:“那便去后院瞧瞧罢。”
主仆二人一进后院,只觉得药香更浓,风中却隐隐夹杂着一股湿腥气,持盈定住脚步,侧首与挽碧道:“你在院外候着,我进去便可。”
挽碧乖顺地答应了,一路退到院外,拣了个树荫处立着。
持盈见状,沉下心思推开院门进去。
苏折意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简洁,墙角种了一排白色小花,还有些地方约莫是种了一些草药,持盈不通药理,也看不分明。
“苏先生?”持盈唤了一声,无人相应,她才慢慢走近苏折意的那个屋子,叩门之后,还是没有回应。
犹豫了一瞬,她还是推门踏了进去,然而一踏进去她就后悔了。
扑面而来的不是料想中的满鼻药香,而是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激得她毛骨悚然,只觉一股血液直冲上脑海,喉咙里像是被哽住了一样难受。
她惶惶地立在门口,不敢再往里走,却听得一声低沉的“进来”,背后的门被“砰”地一声关上。
持盈手上一收,咬了咬嘴唇,用疼痛使得自己清醒过来。既然身后没有退路,就只能往前走。
她的步子踩在木质地面上,白裘里的紫衫拖曳在地,影子被窗口的日光透射在地面上,拉长得越加清寂。
然而在看清整个屋子的全部景象的时候,她的全身瞬间僵住。
持盈单薄的衣衫垂落在地,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光芒清冽而怵目,指节分明,犹自带了颤抖。
那是一个血池,泛出了血腥与腐烂之气的血池。完完全全的鲜血流动,红得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哗啦,哗啦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持盈慢慢地挺直了脊背,指尖掐进血肉里,强迫自己冷醒过来,她微昂起头,清喝道:“苏折意!”
“九公主怕是叫错了人。”低沉的声线明显与苏折意的清朗大为不同。
持盈霍然抬头,声音端得冷厉下去:“谁在那里?”
屋角的阴影里缓缓步出一个颀长的身影,露出半明半暗的脸,向着持盈笑道:“九公主,好久不见。”
持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细细分辨之后,方才一字一顿道:“谢大公子。”
谢琛忽地笑了:“九公主好记性。”
持盈反是冷冷一笑:“谢大公子这一声九公主,持盈当不起。”
“那么,持盈?”谢琛偏首而笑,似是对持盈的冷嘲热讽毫不在乎,只带着调笑的语气这样唤她,“不问问我为什么还能留在这里?”
持盈将眼角余光从血池里拂过,她极力压下喉咙里的呕吐之感,沉声道,“我不管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只想见苏折意而已,我带他走,这里任你如何。”
“你是想找苏折意救顾西辞对吧?”谢琛诡黠一笑,“只可惜,天牢地湿阴冷,只怕顾西辞撑不了几日。”
“闭嘴!”持盈怒然斥道,眼神如刀,一瞬扫了过去,“西辞之事,与尔何干!”
谢琛步出阴影,走到持盈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只道:“我说的是不是实话,你自己心里清楚,否则,也不会急急来找苏折意。”
持盈最忌他人言及西辞身体,而谢琛此番所言,确是事实。她抿紧了唇,字字像是从唇齿里迫出来的一般:“谢大公子待要如何?”
“不如何。”谢琛轻挑了挑眉,懒懒笑着,“只想同九公主说一说当日寿筵上所发生之事的来龙去脉。”
持盈转首看向他,目光冷冷,口中淡淡道:“我却不知,谢家在连昌的势力,竟大过了六哥。”
“郁浅的眼线多不假,可却没有谢家人看得细。”谢琛颇是自傲。
“那么,就烦请谢大公子为持盈解惑了。”持盈仰头看他,毫不畏惧地与他直视,身侧血腥之气直冲鼻间,身心上的不适和厌弃也被她生生压制下来,她的自尊和骄傲迫使她依旧能够冷静而坚定地站在这里。
“呵,既然如此,接下来的话,九公主可要听清了。”谢琛轻笑,“郁行之说得不错,那画,是顾西辞亲自交到他手里的,而顾西辞本人对画上的内容,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从头到尾都只画了那一幅画。”
持盈闻言,反是笑道:“谢大公子从何处得知?若说是七哥说的,那恐怕持盈是无法相信了。”
“白芷。”谢琛报出这个名字,向着持盈意味深长地一笑,“这个名字,想必九公主不会陌生罢?”
持盈手心猛地一收:白芷!那个记忆里爱慕虚荣的小丫头,那个跟在西辞身边的少女,竟然也是谢家的探子!
谢琛瞥见她神色里的惊愕,再度悠然道:“更加令九公主想不到的,那就是,顾西辞他其实并不想再这么活下去。”
“住口。”持盈忽地轻声道,语气微弱。
“你自己也有怀疑是不是?”谢琛大笑,“郁行之在得知了顾西辞的叛变之后,立刻反将一军,将他送进大牢,你想想最得益的是谁?”
持盈抿唇不语,眼帘微微垂着,落在远处流滚的鲜血上,触目惊心。
“顾西辞在江南参谢家的那一本,落在了我身上;他画的那幅画,直戳了皇帝的死穴,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想要郁浅坐上皇帝的位置,他想要郁行之再也翻不了身!”谢琛的笑容变得有些阴狠,“他为什么要郁行之死?那是因为他的生母便是给郁行之的母妃给生生毒死的,而那毒连带着让他受累至今!”
持盈悚然站起,她的眼神如剑锋一样犀利,然而那犀利之间却渗透出一种苍白的无力。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谢琛嗤笑起来,“谢家什么都不多,只有钱是最多的。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样的人驱使不来,什么样的消息得不到?”
持盈的面色极其苍白,她的眉睫微微颤着,透露出她心底起伏不平的心潮,然而面颊上的神情依旧是又冷又淡的。
难怪西辞对书竹极为放心,难怪郁浅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帮她,难怪郁行之时时要提防着西辞反咬一口,难怪言筠要装疯卖傻地逼着他,难怪他自始至终都不愿给她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