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雨?云旧雨?”苏杭眉头紧起,“在下从未见过此人,九公主何来此一说?”他翻身下马,“既然九公主如此说了,那便先去瞧瞧吧。”
“多谢王爷。”持盈敛裙一拜,转身在前领路。
“师兄!”茜葭在身后轻唤了一声,亦跳下马来,手上牵着缰绳,声音清越道,“我同你一并去。”
苏杭只是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自己伸手牵了马走着。
苏杭探过西辞的脉象后,又叫过茜葭来探,茜葭“咦”了一声,脱口道:“他这分明是劳极过伤。”
苏杭拂下衣袖,淡淡道:“原本驱了毒的身子就不好,他还这般折腾,病到这个地步也是活该。”他瞥了一眼立在一侧的持盈,与茜葭道,“我们走。”
持盈神色一肃,抬眼看向苏杭道:“还请王爷开个方子。”
苏杭漠然道:“对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就是再多的灵丹妙药也无用。我若开出方子,也不过只能让他时时刻刻清醒着而已。”
西辞驱毒后的生活持盈几乎不知分毫,而在江南的几日里,她也曾亲见西辞彻夜不眠的疲倦,也让她对那段不曾参与的日子可窥一二。在这些事上,她一再劝说,却敌不过西辞回首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
持盈的面色微微黯然下去,低首沉默半晌道:“那让他醒着,也是好的。”
苏杭清冷的目光一扫,身形顿了顿,还是回身重新执起西辞的手腕诊脉。
过了片刻,他头也不回道:“拿笔墨和纸来。”
持盈忙不迭地递了上去,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书写。
茜葭拉了拉她的衣袖,悄声凑到她耳边道:“别看师兄这样子冷冰冰的,他心肠可软着呢。”
苏杭耳聪目明,闻言斜眼一飞,轻咳一声,茜葭登时住了嘴,委委屈屈地看向持盈。
此刻的持盈是无法如她那般笑出来的,只是勉强弯了弯唇角,算是抚慰。
苏杭写完药方递给持盈,道:“我已尽力,他的身体是不是继续衰败下去,还看他自己了。”
持盈手指捏着药方,几乎要捏碎了那纸,可她依旧一欠身,端端正正地道:“多谢王爷。”
“多年相交,不必言谢。”苏杭止住她的话头,如是说道,“你若有闲心,不妨多劝劝他,事事想开放开,或许不必活得这么累。”
“王爷字字珠玑,持盈定然如数转达。”持盈正视苏杭,漆黑浓碧的瞳孔里流动着丝丝傲气和倔强。
苏杭凝视着持盈的眼睛,忽地轻笑出声来。
持盈从未见苏杭露过笑颜,此刻一见之下,仿若深雪初化,冰冷之间一种清洁之感跃然而出。
然而他的眼睛里又是透着佛性的,对她、对政野,甚至是对西辞都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因为他们太习惯虚与委蛇,叫他这样心有洁癖的人心生厌恶。恐怕,正是像茜葭这样欢跃天真的少女在他眼里,才是真正干净的。
“王爷笑什么?”持盈语气略冷,显见对他在此刻言笑有些不悦。
苏杭敛了笑意,回首看向西辞,道:“他曾让我在昀城的花池里种满碧莲,说有人爱看。”
持盈的瞳孔猛然一收,捏着药方的手抖了又抖,良久才静静道:“王爷有心了。”
“并非我有心,只怕碧莲花开那一日,真正有心的那个人还未曾看到。”苏杭偏首这般说道,如清霜冰冷的容颜上竟莫名地让人觉出遗憾和可惜的情绪来,“莫要叫我那一池碧莲白种了。”
持盈忽然感到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雾气萦绕着眼底那抹碧色,将水光掩在眼眸深处。她却是向着苏杭颔首一笑:“定不会让王爷白费这一片心思。”
苏杭却丝毫不领情,只抬了抬下巴,面向茜葭轻道:“葭儿,该走了。”
茜葭欢快地应了一声,上前挽了他的手臂,笑道:“公主姐姐别担心,只要日后好生养着,这位顾大人定然是能够长命百岁的。”
持盈笑得勉强却又柔婉:“承茜葭姑娘吉言。”
苏杭一拱手,只留下简简单单两字“告辞”,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照着苏杭留下的药方给西辞喂了药,见他尚在昏睡之间,持盈便坐在桌前翻起了先前谢清宵想要讨回的账薄来。
对比历年所捐粮食,谢家所报之数,确实与实际数量有所出入,然而这个误差数量,却是可大可小。
粮食在运送途中的损失是必然的,然而谢家似乎每年都掐准了这个数字在填写账薄,巧合得令人心生疑窦。
正翻着,门外又突突地响起了敲门声。
持盈起身开门,还未来得及开口问,就又听得“扑通”一声,门前原本立着的人跪地不起,却执拗地半声不吭。
持盈心中讶然,略一俯身察看后,方道:“写语,你这是为何?”
来人正是写语,听得持盈此番发问,他咬了咬牙,低声道:“顾大人可醒了?”
“未曾。”持盈听他语气,直觉并非好事,忙伸手拦住写语进房的脚步,道,“有什么事与我说便好,西辞醒了我自会转达。”
写语见势也收手,低首犹豫片刻,道:“五小姐带人去寻少爷,千辞尚有县令,可洛淼……我只是个王府管事,做不得主。”
持盈瞬即明了他的意思,不由怒上心头来。当初她与西辞应邀前去拜会楼越之时,写语是何傲慢懒散姿态,而今楼越生死不明固然惋惜,但写语却将代管洛淼的主意打到了西辞身上来,且不说西辞病中未醒,自古以来哪有这般求人的道理?
心里纵使千般不悦,持盈亦只是面上淡淡一笑,答道:“持盈先替西辞谢过管事大人的另眼相待,只是西辞尚在病中,且身负代天巡查之职,如今已在千辞逗留多时,若是再往洛淼而行,只怕耽搁了行程,父皇苛责起来,谁也担待不起。”
写语也是聪明人,听得“管事大人”四字,就知持盈的态度客气里带着分明的疏离。持盈哪怕在宫里再不得宠,走出连昌依旧是公主千金之尊,她说的话那就是金口玉言,拒绝不得。
写语顿时语塞,可心中却是懊恼又焦急,恼自己不该当时逞一时口舌之快,急洛淼之事耽搁不得。
持盈瞧他神色,当下不动声色地道:“不若管事大人去县衙寻县令大人,想必千辞近来也不会有大事发生。”
写语为难道:“千辞的情况也令人甚为担忧。”
“阿盈,请他进来吧。”微弱的声音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谈话。
持盈蓦然转身,再顾不得写语,急急退回房内,正看到西辞以手支着半个身子坐起,脸色堪堪苍白,眉宇里却已略起了生气,。
写语借着西辞的话头,跟在持盈身后进了房间,见西辞神色清醒里尚带着迷蒙,忙拱手道:“写语见过顾大人。”
西辞微微眯了眯眼,却是一笑:“今次倒是好礼数。”
写语面上一热,硬着头皮道:“顾大人愧煞写语了。”
西辞的声音很是喑哑,但神情却愈加清醒起来,他接过持盈递来的茶盏,慢慢抿了几口后,方才说道:“你说的,我业已听见。”
写语依旧低首:“那么顾大人以为如何?”
饮过茶后,西辞的声线清亮不少,带着病中的沙哑,容上浮出浅浅笑意,慢慢道:“北静王爷到底是洛淼城主,若在下去了洛淼,只怕无法服众。”
持盈闻言转首看向西辞,借着取茶盏之机,用指尖轻捏了西辞的手心一下,示意他不要答应。西辞反手握住她的手,也不回应她,眼睛却盯着写语笑而不语。
写语犹豫了片刻,道:“顾大人乃皇上御笔亲点的观察史,怎会无法服众?”
西辞一双黑眸熠熠,清光流转,一笑起来弯如月牙,让人甚觉暖如春风,然而却极易忽略他眼底里深藏的芒刺。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床沿上轻划了个圈,道:“皇上给的权力只有那么大,巡查与接管之间的那条界限,西辞自问还没有那个能力僭越。”
写语霍然抬起头:“顾大人这是不肯答应了?”
西辞摇头笑道:“如若能正名,西辞自是极愿为北静王爷分忧的。”
写语的手倏地收紧,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沉寂。
西辞却极是自如地向持盈道:“阿盈,可有粥羹?这一梦醒来,着实饥肠辘辘。”
持盈微微一笑,轻道:“我去楼下吩咐小二煮了便是。”她退到桌后收整完先前散乱的账薄,又冷瞥了写语一眼,才转身下楼。
写语此刻才伏首定定道:“王爷的官印尚在写语处,顾大人执印而去,决计不会有人反对。”
瞳里一缕光轻掠而过,西辞笑得风淡云轻,薄唇一抿:“那么,西辞就为北静王走一趟洛淼。”
写语起身,道:“有劳顾大人。”
西辞回眸轻笑:“举手之劳,何必言谢。”他目光转向门前,柔光轻转,“这么快就回来了。”
持盈亭亭立于门前,神情并不太好看,眼里深深冷冷,直盯得写语一个寒战。然而只是一瞬间,她的眼神已然回到了西辞身上,口中温言道:“我吩咐厨房做了山药粥,你几日未好好进食,先以此润胃也是极好的。”
西辞笑道:“好,你决定就是了。”
持盈走进房来,细声慢语地问写语:“管事大人可还有别的事?”
这是一道极其分明的逐客令,写语如何能不明白,他只得笑道:“没有旁的事了,写语就不再叨扰二位了。”
持盈笑吟吟地一转首:“恕不远送。”
写语起身离去,却听背后持盈一声冷笑,不由加快了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了情约(上)
持盈走进去的时候,西辞已然恢复了倦倦恹恹的神色,轻倚在床头,正紧眉望着窗外。她将桌上茶盏重重一扣,道:“这时候去洛淼做什么?”
西辞回首,笑看着她道:“气成这样?”
持盈顿手,喟叹道:“那并不是非你不可的事,揽下来也只会更力不从心而已。”
“北静王的王印,可不只是统率洛淼而已。”西辞熠熠眸光转过来,含着笑意笼在持盈身上,娓娓道,“你说若是楼越参倒了谢家,那会是什么局面?”
持盈蓦然回身,眼里冷光一绽:“你要借楼越的手对付谢家?”
“也不尽然。”西辞笑道,“楼越未必有那个魄力。”
持盈一瞬明了过来,西辞所求,不过是为防止北静王与谢家因为一个谢清宵而联手共进。而谢家往上,攀上的姻亲正是六皇子郁浅,明眼人都会清楚谢家把女儿嫁作六王妃的用意何在,压制住谢家,也是对郁浅的制肘。
想到了这一层上,持盈的忧虑却更甚,西辞这般殚精竭虑地为郁行之铺平前路,得到的又会是什么?郁行之此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到最后西辞怕是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周全。
她在床侧坐下,轻道:“七哥他……”
西辞偏首含笑看向她,眸光清潋,澄澈宁净:“七殿下如何?”
持盈突然有些犹疑起来,她不确定那句话问出来之后,是否会落进郁行之耳中,尽管她笃定西辞定然不会害她,可此刻她竟有一种惶恐,直视着西辞漆黑瞳仁的时候,她居然开不了去问心底盘桓已久的疑问。
西辞伸出手,贴在她的面颊上,他烧还未完全退,手心里尚有些滚烫,而持盈的脸颊却被窗外带着雨丝的风吹得苍白而微凉。
“七殿下不会伤害你分毫的,这是他对我的保证。”西辞的手指揉着她的额头,缓缓道,“而我如今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让他往后记得更明白罢了。”
持盈为他语气里暗含的阴冷所悚,猛一抬头道:“你想让他记得什么?”
西辞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一种她所不熟悉的清冷目光,令她想起长生殿内湿冷阴沉的月光,看的时间长了,就会有寒意一寸寸噬入肌肤,陌生且冰凉。
“阿盈。”西辞慢慢念了一声,敛起眼中森寒,复又回到那个温润谦和的模样来,“往后你总会知道的。因为你还会走得很长、很远,而这条路可能会很崎岖,也可能会很风光。你可知道,我有多想看到,站在最高之处的你?”
“所谓的最高处,又是哪里?”持盈眼帘微垂,眉睫轻颤,“没有你的最高处,我不要也罢。”
她抿唇一字一字道:“西辞,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来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做什么,你好像带着我绕了一个大圈子,给了我这样或是那样的承诺,可是我不想听那些,我只想要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不要对我说‘以后你总会知道的’,我要的是现在——你清楚明白的答复。”
耳旁雨声淅沥,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外清晰,在持盈说完这番话后,西辞长久地静默下去。
他几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一般坐着,只有绵长轻微的呼吸声才令持盈觉得他还在听自己说话。
持盈抬首看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这样近的距离几乎可以看清他皮肤下浅青的血流,狭长的眼角四周竟也有了淡淡的细纹,他还只有十九岁,可那清瘦憔悴的倦容,却像是心已老去。
他的眼睛半合,余光凝在不远处,似乎在沉吟着什么。
持盈心底起了恼意,倏地立起,就要拂袖而去。
西辞伸手牵住她的衣袖:“阿盈。”
这几近哀求的语气,让持盈忍不住侧身复又看向他,静静等着他迟来的答复。
“不要逼我。”他只留下这四个字,然后慢慢合上眼睛,松开了抓着持盈衣袖的手。
持盈眼底里漫起雾气来,胸口一起一伏地长声呼吸,心底里有种说不处的感觉翻腾着,让她气闷得难受,可面对这样缄默而疲惫的西辞,她却是无法再步步紧逼下去。
她僵立了片刻,陡然甩门离去。
有些事,即便妥协,也到底心气难平。
翌日,西辞就遣了写语先行快马加鞭前往南宁向谢家讨要汛期所需粮草,而他与持盈则从千辞出发,向洛淼而去。
那日持盈面上不说,可心结却是难解,一路上除非必要,她几乎不与西辞说话。
而西辞似乎也在和她杠着,持盈一日不说话,他便一日不肯服药。
到了第三日,两人到达洛淼,持盈终于服软,放弃了与西辞的较劲,这才劝得他吃药休息。这一场冷战下来,两人俱是身心俱疲,心生怠意。
西辞持着写语给的王印,再加之其本身的特殊身份,是以一路被客气地迎进了北静王府。
与此同时,写语也带着南宁的粮草冒雨赶回了洛淼,在看到出城迎接他的,依旧是带病支撑的西辞,而非楼越之时,他的眼神还是不由自主地黯淡下去——谢清宵一去无音讯,楼越依旧生死不明。
当写语遥望千辞方向忧心忡忡之际,西辞照着新誊的账薄清点粮草,却点出了巨大的差异来。
昔年账薄上所写之数,虽有误差,但在合理之间,而今却是大大的缩了水,明眼人一看即知。
西辞叫过写语:“这粮草可是你亲自看着从谢家粮仓提出来的?”
写语肃然道:“是。”
“路上可曾大量损毁?”
“不曾。”写语答得斩钉截铁。
西辞将账薄掷在随写语而来的谢家仆人面前,声色端得冷厉起来:“你们自个儿数数这究竟少了多少,莫不是谢家欺北静王年少目盲,就真得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了。”
谢家那老仆诚惶诚恐起来,只道:“老奴只是奉命运送,其他毫不知情。”
写语却是一跃而起,怒道:“呸,谢家年年都是如此,还私蓄兵马,以洛淼全城之安危胁迫少爷,逼得他自改账薄,替你们掩饰,你倒是给我摸着良心说你一丝一毫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