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越素净的脸庞上慢慢浮出红晕来,深黑的盲目上睫毛低垂,他轻道:“如若能不伤人,那楼越便不伤。”
持盈蓦然抬眼看他,带着三分诧异,这目光引得楼越慢慢转过头来,持盈笑道:“你既是北静王,就永无独善其身的一日,你又能不伤人到几时?”
楼越缓缓一笑,瞳孔里浮现出一种极其清澈的笑意:“那么,能不伤一个,便是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没有灵感,心情也不太好,请大家包涵,鞠躬
☆、江南好(上)
持盈反观他干净神色,笑道:“那她若是追来千辞你要如何是好?”
楼越的瞳孔蓦然张大,虽不能见物,却仍似是有流光脉脉而动,他面颊上慢慢染出红晕下,微低下首,轻道:“其实,这也并非楼越寻二位前来的初衷。”
“那么,不知北静王还有何要事寻我二人前来?”西辞见楼越有意避开持盈的疑问,当下止住持盈的话端,如是笑问。
楼越显然是松了口气,手上拨了拨茶盏,良久才道:“汛期将至,此为大患。”
西辞笑意浅浅,只道:“每年汛期皇上皆会命江南各省开放粮仓,王爷何必忧心忡忡?”
楼越素净的脸上蓦然浮现出一种极为愤慨之色,少年手捏着茶盏,清声冷道:“粮仓里的粮食,又有几分到了百姓手里?”
西辞“哦?”了一声,缓缓笑道:“江南一路的粮食乃是由七殿下掌管,七殿下向来仁厚爱民,断然是不会放任手下胡乱作为的,这一点,或许过去会有,但是现在,决计不会再出现。”
楼越闻言一蹙眉:“顾公子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些。”他顿了顿,似在迟疑些什么,欲言又止。
西辞抬眼,只一笑:“在下司职观察史。”
楼越蓦然抿紧了唇,僵了片刻,方一字一顿地道:“顾大人。”
持盈转首诧看了西辞一眼,显见楼越是未曾明了西辞之意,她静默了一瞬,笑道:“王爷怕是误了西辞之意。”
少年挺直的背脊有些紧绷,他的神色干净里带着倔强,只直直道:“有劳九公主为楼越作解。”
持盈得了西辞默许,方娓娓道:“观察史一职,本就是考察官吏之用,于公于私,案例都不可徇私,王爷或许不信西辞,可王爷难道也不信皇上选人用人的眼光么?”她特特顿了一下,见楼越神情不变,又问道,“王爷有多了解七哥?”
楼越轻道:“只闻其人。”
“原来,王爷识人不过是只闻其人而已。”持盈轻笑。
楼越怒然而起,那双盲目虽无焦距,其间竟灼灼似有日光流转,端的教持盈凛然一震,一身素衣的少年王爷此刻再无方才的温顺之气,只冷声笑道:“皇家子女,不过如此,顾大人与七殿下相交多年,楼越自无从作评,但望顾大人洁身自好、好自为之,楼越言尽于此。”
他的音色原本清越动人,此刻肃厉起来更是激泠如碎珠,掷地有声。
“写语,送客!”
方才那书童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只站在西辞与持盈身边,懒洋洋地道:“两位请便吧。”
两人被写语一边催着赶出王府,随后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西辞立在门前,衣袖半卷,与持盈相对而立。他伸手摸了摸鼻梁,容上表情似是无辜,只摊手向持盈笑言:“楼越却是真性情。”
持盈略有所感,只回首看着紧闭的大门,叹道:“也许正是因为看不见尘世肮脏,才能保有心底的纯净罢。”
“你若说他干净,也不尽然。”西辞淡淡笑道,“谢五小姐之事,必有隐情。”
持盈颔首道:“他想照我们帮他解决这一次谢家给他出的难题,却又不愿坦诚相告,想必是有难言之隐,你又何必咄咄相逼?”
西辞反是轻笑:“恐怕咄咄相逼的那人不是我,而是谢五小姐。”他若有所思地支着下颚,手指轻轻划过持盈的手掌,写出一个数字。
持盈低首看着,不解其意。
“谢五小姐谢清宵,在南宁素有才女之名。所谓才女,大抵心高气傲,既肯放下架子从南宁追到洛淼,那定然是势在必得。”西辞不紧不慢地说着,带着微微的笑意,“你便等着罢,不出三日,谢清宵必来千辞。”
持盈摇头道:“你我可等不得三日,若要赶上六哥大婚,我们明日须得离开千辞前往洛淼。”
西辞瞳中清色微凉,只道:“诚如楼越所说,旱期将至,有些事无可避免地会发生。”他展了展袖管,抬步走下台阶,“回去吧,旧雨该等急了。”
持盈掖着衣角,理了理额前微乱的散发,一路随他下去,边走边笑道:“你激楼越做什么?那样的性子,原本就不会坐视不理。”
西辞只是微微一笑,不答她话,穿过人群往街对面的糖葫芦铺子而去,掏了几枚铜板,片刻就带了两枝糖葫芦回来。
持盈待得他回来后,两人上了马车,她才正着神色问:“父皇遣你来江南,不正是为了旱期一事?”
西辞递了糖葫芦给她,温言道:“你小时候很爱吃这个。”他细细的眉上带着浅浅温柔笑意,眸中薄薄雾色淡开不少,透着水润清泽的微光。
持盈见他如此,愈发不依不饶,也不接那糖葫芦,只定定瞪着他,一字一顿地道:“西辞,你想做什么?”
西辞容色丝毫不动,依旧浅笑模样,自己低首轻咬了口糖葫芦,道:“好吃。”
持盈就这样看着他,目光清且静,有着一种不为所动的执拗,嘴唇紧紧抿着,唇瓣上的淡粉色亦被她渐渐咬出了深艳的颜色。
西辞方才抬首,双眉一弯,笑道:“你真的不尝一尝?”
持盈蓦然就颓下气来,只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凑过去就着西辞的手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一瞬卷在舌尖,带着幼时旧黄的气息,让她有些怔忪地坐下慢慢嚼着。
那时候她出不得宫,蜷居在长生殿内,西辞每每翻了墙进来,偶尔会从袖里拿出些小玩意哄她,梅花糕、糖葫芦都是常有的东西,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衣襟上总带着砂糖的甜味儿,闻着闻着就会饿得持盈肚子咕咕直叫。
“好吃么?”西辞仍端着手将糖葫芦送在她嘴边,眉眼带着笑意,眼中滟滟柔光,温言软语,分外动人。
“嗯。”持盈微微笑起来,“好吃。”她的五官生得略有些锐利,不苟言笑之时甚是清冷,极易教人怕她,若是发自内心地笑,整个脸庞才会柔和起来,眉梢眼角都舒展开来,恰如清莲盛放,姿态婷婷。
说话间,她又咬下一只糖葫芦来,半在唇间半在外,糖汁粘在嘴角也不管。
西辞笑看了许久,方稍稍俯下身,将唇贴在她的嘴角边轻轻一舔。
持盈略有些发僵,脸颊竟慢慢地红了起来。
西辞偏转过头去,从她口中咬下半个糖葫芦来,笑道:“确实好吃。”
持盈眉眼里像是浸了水一般湿润起来,犹豫了片刻,她伸手抱住西辞的颈间,含笑问他:“你不是买了两串,怎的不吃另一串,非要与我抢?”
西辞挑了挑眉,俯身亲了亲她的唇角,轻笑:“那是给旧雨的。”
持盈复又倾身向前,仰头轻啮住西辞的双唇,低声轻笑,“那我就偏不给他了。”
西辞喉咙里逸出极轻的笑声,一如她当年在墙角下抬头凝望之时所听到的一般,夹杂在风里的,细细的,如同风铃一样清越动听。
作者有话要说:
☆、江南好(下)
到了客栈,两人才下马车,那惹得持盈恼火非常的小二又迎了上来,手里捧着滚金的一张帖子呈上来,与持盈道:“小姐,这是县太爷的拜帖,您瞧着是不是……”
持盈和西辞相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接过拜帖,扫过几眼,她方才抬首,冲着那小二微微一笑:“烦请带路。”
小二如释重负,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两条长河——顺河与涟水贯穿着大晋的整个土地,顺河自洛淼与昀城而过,涟水则顺南宁与江都而下。
顺河本就水浊泥多,洛淼位于顺河下游,每逢汛期,大量泥沙随水冲上堤坝,楼越的担心并非毫无道理。
西辞连夜前往县衙,借出了历年的史料和帐薄,在灯下对了一夜。
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他才从满桌散乱的书卷之间抬起头来,起身挑了挑灯花,往窗外望过去,就看到云旧雨在客栈的院子中踱来踱去的身影。
天正下着微雨,湿意黏缠于身,教人有些不太适应。江南便是如此,雨水繁多,润美丰泽,与干冷的连昌大不相同。
“旧雨。”西辞轻轻唤了一声,搁下手中的笔,倚在窗口道,“阿盈可回来了?”
云旧雨几步走来,只道:“若是回来了,我也不在这儿了。”
西辞笑了:“白日里还为了串冰糖葫芦争的面红耳赤的,如今她不在,你却也还是担着心。”
云旧雨恼道:“师傅!”
西辞放下微卷着的衣袖,随手展了展袍子,向云旧雨道:“你随我走一趟,去接阿盈回来。”
云旧雨有些惊讶:“现在?”
“那你待何时?”西辞顿手淡看云旧雨一眼,“取了伞便走罢。”
因着连夜地翻阅案卷,西辞的面色微带一些惨白,眼眶里血丝也若隐若现,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竹伞,与云旧雨一前一后走在千辞的青砖路上。
清晨的空气微凉,巷里街上都不曾有什么人,县衙的大门还未开,西辞也不上去叩门,只撑了伞立在门口,静静等着。
县衙里的小衙役打开大门的时候,就只见西辞一袭青衫正立门前,伞下一张素白如纸面容,眸色潋滟,清光冷冷恰如门前簌簌落下的雨水,水泽里犹自带着一股安静温和的味道,只是这般姿态地静立门口,难免让人有一种压迫感。
那衙役以手挡雨,急急跑来,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要事?”
千辞民风甚好,官府中人总算也并不那么仗势欺人,西辞与云旧雨只两人前来,见此态度,也觉心平气和许多。
西辞黑亮的一双眼转过来,瞧了那人一眼,忽地笑道:“寻人。”
衙役有些愣神:“寻人?”
西辞执了伞走近,微微一笑:“在下寻九公主而来,烦请通报。”
那衙役一听“九公主”三字,面容当即警惕起来,冷下神情喝道:“你是何人,在此胡言乱语什么?千辞哪儿来的什么九公主。”
西辞笑意不变,伞在手里打了个转儿,侧身向云旧雨微一颔首,便自那衙役身边从容自在地绕了过去。
那衙役心急,就要伸手去拉他,却被云旧雨一挡,笑吟吟的少年腆着张脸,赖皮似地道:“打得过我再去追也不迟。”
小衙役急得满脸通红:“这……这我怎么会打……”
西辞侧首轻笑一声,迈步踏入县衙。
清晨的县衙很安静,西辞顺着小道一路走去,也未见多少衙役。路上遇着一个年龄尚小的丫头,几番询问下来,也问明了持盈的所在,当下含笑道谢后就往那丫头所指的瑜园而去。
西辞踏进瑜园的时候,只见一张石桌上摆着一连串儿的酒瓶,桌边两人相对坐着,一人脊背挺得笔直,一人已然将头枕在手臂间,酣然睡去。
眉心微微一紧,西辞走近了将伞遮在持盈头顶,细细看过她面容之后,知她只是醉酒,方抬首看向她对面坐着的少女,不待他开口,对面的少女已笑道:“她只是醉了。”
细雨淋得两人衣衫微湿,西辞撑伞立着,半边偏向持盈,这使得他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眉睫上粘着细润的水珠,微微一笑之后,那水珠便顺着额角淌下来落在肩上。
“顾大人不问问发生了什么?”她起身而立,眉眼里带着极其清婉的笑意,任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亦不改其沉静神色。
“姑娘想问的约莫也已问过,大抵不必再提。”西辞回身答道,“至于阿盈如何,我自会待她醒后再询,姑娘多虑了。”
他单手将持盈扶起,轻轻将她的额头拢到胸口,另一手撑伞,用力捏得伞柄一震。
对面那女子目光在他手上一顿,低首悠悠地抿了一口清酒,道:“且慢。”
西辞偏首回过身去看她,薄唇抿起,漆黑湿润的一双眼微微一弯,笑道:“不知姑娘还有何事?”
那女子手上酒杯一转,眼波轻轻一漾,只笑道:“姑娘一称在顾大人口中听来,委实有些古怪。”
持盈大半都倚在西辞怀里,而身体一贯孱弱的他此刻已撑得颇为勉强,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谢五小姐,幸会。”
谢清宵一扣酒杯,嫣然笑道:“妙笔丹青顾西辞,幸会。”她的五官生得极其秀丽精致,鼻梁尤挺,透着淡淡一股傲气,但却叫人看着十分舒服,就好像她现在婷婷立在雨里,周身微湿,喝酒说话之间自如洒脱,宛若翩翩佳少年,大方至极。
西辞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揽着持盈的手略有些苍白,紧绷的骨节磨娑地有些生疼,可他就这么看着谢清宵,等她的下一句发问。
谢清宵长发已渐渐被淋得湿透,黑漆漆的一长缕贴在背后,她却浑然不觉,只一手吊着酒杯微晃,一面向西辞轻笑道:“其实也并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见见传说中的顾西辞而已。”
西辞捏着伞柄的手已十分吃力,他脚步略略一移,将全身的重心动了动,方才平下气息道:“在下受宠若惊,实不敢当。”
谢清宵的目光掠过西辞紧绷的手指,嫣然笑道,“若是顾大人自谦若此,那清宵已无甚可说的了。”她搁下酒杯,“该问的清宵业已问了,至于九公主,顾大人请自便就是。”
西辞略一低首,轻道:“五小姐今日对阿盈的照拂,西辞感怀在心。”他笑容浅浅,撑伞转身正要走,步子一迈开眼前便是一阵头晕目眩,这迫得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定住心神。
“怎么,顾大人是想留下来同清宵也喝上几杯么?”谢清宵的声音带着促狭的意味,从后传来。
西辞偏过头去,含笑道:“不敢叨扰。”他的容色有一种惊人的苍白,几乎白到透明,然而一瞬间冲上来的血气又将他的脸颊两侧衬出病态的嫣红来,他说话极慢,咬字清晰,却负着难以忍受的沉苛,耳力较好之人一听便知他的身体状况。
他回首待要往前走,步下竟是克制不住的一个踉跄。
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带着轻轻的颤动,却又坚定不移。
西辞低首,只见持盈正睁着朦胧的眼望向他,眼中带着些许的湿意和犹疑,径直盯着他的唇角。她伸手去够他的脸颊,然后收回手指,静静将指尖探出伞外,让指甲上的那一抹鲜红被默默冲淡。
西辞瞳孔一瞬微微张大,迟疑着松开握着伞柄的手,慢慢摸上自己的脸。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触目惊心的鲜血顺着指缝融进雨水,淡成浅浅的粉色,最终与水流一道滚落进泥土里。
青衫遍湿的少年拭去嘴角剩余的血渍,由着宿醉的持盈自己摇晃着立起,扶住自己的手臂,而这一幕从远处看去,就好像两人依偎在一起一同行走。
可只有西辞眼角的余光清楚地看到,持盈面颊上被雨水慢慢冲走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掉在他手背上,烫得发疼。
持盈因着宿醉,走起路来几乎是一步一晃,但好在此刻她也只是半个身子侧倚在西辞怀里,也使得西辞略略放松下来,俯身拾起伞来,遮在她的头顶。
出了县衙,云旧雨那厢还在和小衙役纠缠着,见两人出来,忙不迭地冲来直叫道:“师傅,他怎么都不让我进去!”
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