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了声调,脑子里却突然想起元后未去之时,他们过的那些日子,反手覆住方皇后。眼眸未动,口里却仍旧说出了长长的一番话:“。。。生平阳王的时候,母后还只是个婕妤。中宫的儿子已经十岁了,朕也七八岁知道事情了。母后难产,嚎了一夜,可只有一两个太医守在殿中,其他的全都来了凤仪殿。只因为当时的太子患了咳疾。。。产房本是不许人进的,可朕执意要进去,一进去便看见了母后眼珠红得像在流血一样。。。”
这是方皇后第一次听见皇帝说起从前。
“朕却从来不知道,坚韧得不服输的母后也会老,也会乱了心智,拿错主意。”皇帝轻轻阖了眼。不想再言。
他不是太子,是顾太后将柳絮放在中宫之子的枕头里,然后他变成了太子。
他亲眼看见他的哥哥涨红了一张脸。手卡着脖子呼不出气儿,也呼不进气儿地扶着他,眼睛红得几欲滴血,像极了顾太后难产那日的双眼。
皇帝双手撑膝,回忆铺天盖地而来。人生如此艰难,方礼应当是他生命中头一缕阳光。他对不起方礼,对不起顾太后,可他自认对应邑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
方皇后等了良久,可仍旧没有等到皇帝的后话,心沉甸甸地落进了深渊里,事到如今,她还在奢求什么?
“人都是会老的。”方皇后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怜悯,“母后会老,是因为年岁至此,休养生息是对她最好的选择。尽管旁人们口里三呼万岁,可是皇上也是会老的,所以才要扪心无愧地过好每一天。”
扪心无愧?
四字一出,方皇后心头猛然一跳,随即镇定下来。
她是该扪心无愧,打蛇不成,反被蛇咬的例子她见得多了,要么乘胜追击,要么错漏了时机反而被打,这是兵家之道。
皇帝点了点头,慢慢将一盏茶喝完,最后抽身离去。
太后病重,这回是当真病重,当然在庙堂后院之中掀起了阵阵波澜,在宫里头有人当差的塞了一包袱银子也问不出东西来,几个高位的娘家都在外乡,只剩了几个美人婕妤的家人递帖子进来想求见,皇后也都准了。
就在众人猜测顾太后一走,顾家是不是就该倒了的时候。皇帝的几道圣意下来了——恩准顾氏女入宫跟着欢宜公主伴读,又纳了顾家旁支的一个小娘子为嫔,分量最重的便是加封远在西北的顾守备为正二品中军都督佥事。
此令一出,庙堂后院安静下来。
皇帝这是在拿对顾太后的愧疚,补足在了顾家的身上!
方祈进宫来的时候,面色上头看不清有任何不满,可关了门,说出来的话儿就不是那么好听了。
“他娘的,当真是他娘的!老子妹妹还是个皇后,这一身的军功都是实打实,一刀一枪挣出来的!他娘的顾先令缩在后头,行军打仗一窍不通,跟在梁平恭 后面卖军备拿银子的时候倒跑得飞快!顾太后瘫了,皇帝就要把东西都补在顾先令头上这是什么狗 理!”
方皇后神色淡定地一边捂住行昭的耳朵,一边让方祈喝茶,只说了十个字就让方祈重新高兴起来。
“是我和行昭让顾氏瘫了的。”
方祈一高兴,行事便有了章程,埋头扒完了一海碗羊肉泡馍又要了个馕饼,吃饱喝足之后,单手把行昭抱起来,放在肩上,和小娘子咬耳朵:“。。。别让你姨母去侍疾,顾太后可不是什么好种,说不出话了也是个坏了胚子的哑巴,你也别跟着去。等桓哥儿和潇娘来京,咱们就到雨花巷去住,到时候让桓哥儿教你打拳好不好?”
行昭也异常淡定地低了低头,把拳头捏紧了,左右看了看,嗬,这小拳头还没猫爪子大!
方祈眼神亮亮的,眼巴巴地瞅着行昭,心里头打的主意连方皇后也没告诉过——桓哥儿那小子翻了年就是十三了,十三配九岁刚刚好嘛!阿妩多好啊,小娘子长得又好,个性又好,强得起来也软得下去,软绵绵抱着他叫他舅舅的时候,啧啧,他一颗心都快化了!这不,还把顾氏那个老虔婆气得瘫在了床上,这小丫头多好啊,鬼主意也多!
不仅要让桓哥儿教阿妩打拳,还要教她耍刀,还要教她认舆图,背军法,还要让桓哥儿带着妹妹去菜市场看砍人头。。。
等等,看砍人头这项消遣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小娘子?
那就换成让阿妩教桓哥儿读书吧,郎骑竹马来咦呀,绕床弄青梅咦而哟。
方祈心里美滋滋的,行昭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扑着就缩到了方皇后的怀里去。
皇帝说动就动,顾先令的长女顾青辰隔了七天便入了宫,就住在慈和宫里,日日跋山涉水地跟着欢宜和行昭到崇文馆念书。顾家旁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挑出了个能文能武,不,能歌善舞,长得娇 媚,一说话声儿先软了三分下来的旁旁旁旁支女进来,方皇后给行昭讲这顾氏是旁到了什么地步呢?行昭没听明白,反正扳着指头算,还让蒋明英拿来了文房四宝写下来也没算清楚,这顾氏和老顾氏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九月的雨像是停不下来,淅淅沥沥地下,欢宜心里头忧愁,趁着常先生在上头背书,凑过头来就和行昭咬耳朵:“。。。定京城里的雨都停不下来,江南的雨水只有更大的,老六每天儿都在河堤上面转。。。母妃和我一颗心哟。。。”
六皇子往江南查堤防账目,还没回来,时不时通上两三封信便拿过来同行昭一起看。
人家写的家信,行昭哪里好意思看,欢宜都把信杵在她眼皮子底下,囫囵看完后,满脑子便只记得六皇子的字写得蛮好,清俊得很。
行昭手腕悬空着描红,亦是压低声音和欢宜回话:“六皇子吉人天相,欢宜姐姐直管把心放回肚里去,皇子出行还能有个闪失?下头的人还想不想活了呢?阿妩夜里去瞧瞧淑妃娘娘可好?”
欢宜抿唇一笑,伸手帮行昭的玉镇纸摆正,便缩了回去。
行昭眼神不经意地向后一瞥,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小顾氏神色恬淡的模样,心头一凛,小娘子不过十岁,饶是欢宜这样端庄娴静的公主与同龄人相交之时也会有烂漫之感,可这位小顾氏却对周遭的一切都淡定如仪,行礼恭敬。
顾家养出了顾太后那样的女儿,会养得出家教如此之好的小娘子吗?
行昭抿着嘴回过头来,压下心绪安安静静地将书抄完。
用过晚膳,行昭抿了抿头发,又请蒋明英帮着去库房找找礼盒,手脚比划:“。。。劳烦蒋姑姑帮阿妩找一只这样高,这样宽的黑漆匣子,用来放几只小圆瓷盅。。。答应欢宜公主晚上去瞧一瞧淑妃娘娘的,总不好空着手去吧?”
蒋明英笑眯眯地应了是,便牵着行昭往外走。
正走在游廊里便瞧见了有抹粉桃色的高挑身形低着头从正殿里出来,再匆匆而去,直至湮没在了夕阳的晕黄中,行昭愣了愣,脑子里过得极快,直至蹙着眉头踏过门槛时,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分明是顾太后宫里得信重的丹蔻!
行昭还来不及问出话儿来,冲方皇后福了福身,林公公便急急忙忙地过了来,一声尖细的音儿又让行昭将话儿吞进了口里。
“江南发水涝了!六皇子和黎大人都被卷进了河里!”
第一百四六章 牵连(上)
皇子落水,这件事将天都捅破了,何况当今圣上膝下只有三位皇子,其中一位身患腿疾!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皇帝尚未来得及花时间去查,下了大力气救援,沿着陈河两岸五里一兵,十里一哨地挨个排查,总算是在下游寻到了六皇子周慎与黎令清的踪迹,泡在水里两天一夜的皇子高烧不退,大夫不让挪地儿,皇帝便拨了旧邸让两人好好将养。
江南一向是富庶之地,水涝堤防不固,让天家血脉遭蒙此难,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庙堂之上的事儿,方皇后想管也管不了,只能在找着六皇子的消息还没传到宫里的时候,好好拘束六宫——宫里人势利得很,那两天王嫔的宫门都快被提着八色礼盒上门的人给踏破了,行早礼的时候方皇后狠狠责难了几个妃嫔,“……眼皮子都放宽点儿!无风不起浪,你们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若是宫里再起波澜,就一个个都收拾东西滚去浣衣苑!”
话儿说得重了,自然有人不服有人哭,几个小美人儿哭哭啼啼去寻皇帝,却又被皇帝骂了回来。
一桩事儿接着一桩事儿,原本宫里头还在风传方皇后气得顾氏卧病的谣言,可一听皇帝仍旧信重着方皇后,谣言不攻自破。于凤仪殿而言,反而因祸得福。
行昭素手交叠,牵着蒋明英的手,跟在方皇后身后,走在九月的重华宫宫廊中,陆淑妃是个好静风雅的人,除却一应的红墙琉璃绿瓦,左拐出了游廊,便有几幢红泥小筑映入眼帘。松松垮垮的栅栏篱笆,曲径通幽的石板小路,清水墙,朱绛瓦,像是哪个乡绅的乡间庭院,不像是端严肃穆的掖庭内宫。
行昭身上戴着母丧,不敢穿红着绿,穿得素净走在这重华宫里倒也相得益彰。
一入内室,欢宜便眼圈红红地迎上来,先是带着哭腔和方皇后行了礼。“皇后娘娘恕罪,母妃起不来身子,在内厢躺着……”一边说一边将人往里头带,账幔被风吹得起了卷儿,便能透过缝儿隐隐约约看见陆淑妃的样子。
泪眼的人儿靠在床沿上,皓腕从被褥里伸出来一截儿,套在其上的翡翠镯子空落落的。碧莹莹的光悬在瘦得没有光泽的腕上,还空出了好长一截儿。
行昭心头一酸,连忙屈膝颔首,示了礼。
陆淑妃眼神木木愣愣地,僵硬地扭头望过来,见是方皇后,眼圈顿时便红了。
“……定云师太给老六算过命数,说是一辈子都和水过不去,那小子看起来温温和和的,内里的性子却倔得很,非要去太液池学凫水,扑棱了两个夏天好容易学会了,我心里头的石头放下去了,如今又出了个这事儿……”
话里头带着心有余悸。陆淑妃伸手去拉方皇后,一道说一道止不住地哭:“我原就不让老六去。老六非得去,说是要去挣前程。我拗不过他,如今好了!被人从水里头捞出来,病得回不了宫,心里舒坦了!翻过年才十四岁,小胳膊小腿的挣什么前程啊!一辈子慢慢悠悠地过就好了,富贵荣辱老天爷自有安排,他争个什么劲儿啊……”
行昭垂着头听,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头一回听到六皇子落水消息时她的反应,心慌。
是的,心慌。
前世的六皇子没有跟去江南,自然也不会落水,若是因为她重活一世,倒叫旁人不得善终,她一辈子也安不了心。
六皇子在水里熬了两天一夜,她又何尝不是熬了两天一夜,白日陪着欢宜去妙经阁抄佛经,夜里来重华宫守着陆淑妃,整日整日寝食难安,一落睡便会梦见那晚在太液池旁六皇子将信递给她的模样,就算是睡得迷迷糊糊的,心里面也酸得想哭。
每日方皇后只在重华宫正院里坐一坐,却不敢进来,大约是不知该如何劝慰淑妃。
方皇后端了根杌凳陪坐在床沿边上,笑中有泪:“小郎君愿意争气,拿出一条命去搏,是男儿汉的气魄。你应当欢欣才是。亏得老六硬气,非得把凫水学会,听来回禀的人说,老六还拖着黎大人游了好长一段儿,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总算是峰回路转……”
方皇后说得风轻云淡的,行昭却听得心惊肉跳。
淑妃性子绵和,于朝事并不关心,只问六皇子什么时候回来?病得重不重?能不能带信去?
方皇后虽没当过母亲,可一个欣荣一个行昭,都当是自家女儿在养,由己及人,也懂得淑妃的心绪,更不欲将朝事与淑妃明说,笑着顺话儿劝慰:“皇上派了九城营卫司的人手去接,总要养好了些再动身,否则车船劳度,若是又有个好歹该怎么办……带信肯定是能带的,皇上晚上过来瞧你,你便求上一求,看能不能再送点贴心的东西去……”
六皇子找着了,对陆淑妃而言就是顶天的大事儿,只要儿子没事儿,管他皇帝老子,她只顾着高兴便好。
可方皇后却不这么想,从重华宫一回来,将阖上门,便教导起行昭来:“想事情做事情,要由表及里。你好好想想,这件事皇上会怎么了结?”
这是在将行昭当儿子养。
“太后病重在前,皇子涉险在后,两厢的怒气加起来,皇上不可能善了。”行昭迅速从先前的情绪中镇定下来,先给出结论,再进行分析:“户部此去江南是为了查堤上的款项清白,江南官场一向护短又封闭,可他们还没这个胆量谋害皇嗣——这就是为什么皇上默许六皇子跟随黎大人往南行的缘由。先前回禀说是六皇子在跟船查访的时候,被卷进了水里,当时只有黎大人与几位亲随在场,出行是偶然决定,带的人手也是一向得用知根知底的,船上并无他人,这也杜绝了谋害的可能。如果不是谋害,那就是天灾,水涝连年,朝廷拨重款修缮堤防,疏通河道,治理水患,可讽刺的是皇嗣出行仍然深受水涝之害,这是逼着皇上下重手去查江南官场是否有贪墨之举。九城营卫司一向是皇城护卫,皇上却派了九城的人马去接六皇子与黎大人,只是因为保险起见,还是猜忌江南官宦,其中寓意都叫人深思。”
方皇后眼神亮极了,她还清晰地记得最初一手一脚给小娘子教导朝政时,小娘子手足无措的模样,可如今都已经可以侃侃而谈,见微知著了!
“照你的意思,六皇子落水一事,是偶然,而非人为了?”
行昭越来越觉得,若是事情乱得像一团麻,快刀斩乱麻是行不通的,斩开之后呢?还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丝毫没有帮助。
她需要做的是手里掐着那根线,一点一点地往下找,总会找到头。
“阿妩认为是偶然,而非人为……”行昭脑子里面过了过,将一条条线串在一起,轻轻点点头,渐显笃定。
“若并非人为,皇上派九城营卫司出动又是防的谁呢?”方皇后循循善诱。
“水清则无鱼,浑水摸鱼之人比比皆是,前有梁平恭于山西府遇害,已经在皇上心里敲了警钟,若是有人趁着水浊将手伸进去,皇帝只会更难查证。”行昭挺了挺身,那皇帝防的是谁呢?
六皇子一死,谁获益最多?
自然是二皇子。
龙椅近在咫尺,路上已经没有了对手与障碍,触手可得。
王嫔出身不显,母族低微,会让皇帝如此忌惮吗?准二皇子妃闵寄柔出身信中侯闵家,百年士族,又与二皇子结为姻亲捆绑在一起,皇帝以为他们会出手相助,成就从龙之功吗?
行昭抬头看了看方皇后,面庞明丽,与母亲相似的大大的眼里尽是鼓励与赞赏。
九城营卫司是皇帝的亲卫,严密得油都泼不进去,任他外臣武将手里握着再大的权柄也不能安插人手,在里面培植亲信,难保皇帝就没有防范着方家……
她在宫里住得越久,心里的恐惧便越深,她没有办法想象方皇后是怎么走过这漫长的时光的,遇事想三分,话前想三分,真正的孤立无援,宫里的温情价值千金,可也分文不值。凡事要想得面面俱到,手腕要软硬兼施,若是一时疏忽,便是一条人命。
皇帝要防的人太多了,防不胜防,最后连枕边人的熟悉眉眼也能看出三分猜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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