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脸又是一烫,常先生谁面子都不给,说打手板就打手板,二皇子还学时候,整日被他打得“嗷嗷”叫,几个皇子领了差事不学了,常先生就将一双绿豆眼全搁了她与欢宜身上了这么大个人还被人打板子,行昭想一想都觉得羞得慌,拉着莲玉就往里间去。
方皇后眸中含笑地看着小娘子背影,直到背影隐没直直坠下琉璃珠帘后,又将眼神放了案上那本书卷上,心头不晓得是该悲还是该喜。
崇文馆里头书是珍藏是古籍,皇城里头古玩珍宝数不胜数,大周太祖皇帝却珍重那崇文馆,立下条例,想翻阅便认认真真地坐崇文馆阁楼里头,一概不许借出去,今朝条例是松了许多,可也没松到一个小丫头片子,一个公主就能将里头书借出来!
神来之笔那封信,这本印了标识书卷,让方皇后脑海里浮现出了星眸剑眉六皇子。
是一时好奇和怜悯,是逢场相应讨好与奉承,还是少年郎贸贸然情窦初开,方皇后边摩挲着腕间翡翠镯子,边细细想着,想来想去,突然发觉自己果真是老了,遇到事情便以利益与迎合当做切入口,完全摒除了人原始本能——那就是情感。
仪态万方坐上首紫檀木雕花皇后,神情晦暗不明,眼里光却静静,好像陷入了旧时故梦里。
是,故梦。
她与皇帝旧事,方福与贺琰旧事,贺琰与应邑旧事,枝蔓交错,攀附错节,往日梦像éng上了一层苍茫,显得í离朦胧,不辨虚实,难分黑白。
皇帝与她从原来琴瑟和鸣,变成如今相敬如宾。贺琰不知惜福,只能苦果自咽。应邑天之jiā女,却将一颗心落了不应当人身上,后鸡飞蛋打,水月镜花。
当时年少人,如今已经物是人非了,而如今年少人,她再也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
方皇后轻笑出声,摇了摇头,唤来蒋明英,细细交代着琐事:“带话给欣荣,若是觉得王家三郎果真还行,就让王夫人去临安侯府瞧一瞧。阿妩口中贺行明是个不错,既然王三郎不当族长,那他媳妇儿也不会是宗妇,娶个性情开朗心地善良女子,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也要王夫人亲自去瞧瞧,告诉欣荣,就算贺琰倒台了,看景哥儿和方家面子上,皇帝也不可能罪及二房,贺环是个没用,就让他继续没用吧,到时候景哥儿掌了家,有个亲厚堂兄做侯爷好,还是有个疏离伯父做临安侯好,让王夫人自己去算一算,隐晦地透漏点意思,王夫人是个聪明人,知道这笔账该怎么算。”
方皇后口气笃定,叫蒋明英一壁细细记下,一壁忍不住低声问询:“贺家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又何必为贺三姑娘这样殚精竭虑呢”
“到底和阿妩姐妹一场!”方皇后眼神不动,望着窗棂外:“贺琰垮台,贺家不能垮台,照皇帝意思,景哥儿不可能跟着到西北安家落户,一个武将不能出京,还能有什么大作为?贺家到底撑着一台百年世家名号,这就让景哥儿背后不是空,是有撑腰!景哥儿掌了家,自立了门户,身上袭了两个爵位,他想贺家干什么干不成?阿妩姓贺,景哥儿姓贺,贺家彻底垮了,阿妩出嫁时候是从凤仪殿出呢,还是从方家出呢?背后有个垮台父族很得意吗?”
一番话压得极低,后那一连串问号说得极其愤懑。
投鼠忌器,她不能不为阿妩和景哥儿未来打算,景哥儿是要自立门户,可他不能有个臭名昭著家族,皇帝个性,应邑个性,冯安东个性,她样样都能算到。
阿妩提议,她善后,方祈实施,一连串手段看似是兵行险招,可她能笃定,人性子决定人一辈子,阿福因为她软懦吃足了苦头,照样旁人也会被自身缺陷带进一个深渊里。
蒋明英没插话,却听见方皇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隔了半晌才道:“就这样给欣荣说吧,透点意思给王夫人,再让她去瞧瞧贺三娘,心里喜欢就提亲,也问问两个孩子意愿,若真是不喜欢”顿了顿:“不喜欢就再议吧”
蒋明英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却被方皇后叫住:“要是成了,让贺三娘入宫来,我要瞧一瞧。”
成了?什么成了?
是这门亲事成了,还是晨间谋划成了?
蒋明英不清楚,也没发问。
日子从七夕过了中元,应邑没出小月子不能带着晦气进宫。一日里,下了早朝,倒是冯驸马揣着袖口,神色不明地入了仪元殿。
第一百二四章 故梦(下)
“你是说,下了早朝,冯驸马独身入了仪元殿?”
方皇后神色未动,耐心将册子看完,这才抬起头问林公公:“那方都督呢?”
林公公习惯性地将拂尘一甩,眯着眼睛,愈发恭敬:“信中侯请方都督和扬名伯吃酒去了,就皇城根下周记酒馆,进出顺真门,只需不过半柱香时候”
进出只需要半柱香时间,也就是说能随时拾掇妥当,进宫里来。
方皇后点点头,又侧首吩咐蒋明英:“自从应邑长公主出嫁之后,太后娘娘身子就不太好,让张院判今儿个再去瞧瞧慈和宫那头,该施针施针,该熏草药就熏,该喝药就赶紧熬药,吩咐人也不许懈怠了。外头日头这么大,若是太后执意要出来走动,就让身边人赶紧劝,赶紧拦,就怕万一,罪责谁来背?太后身子才是要紧。”
蒋明英颔首承诺,提了提裙裾便往外去。
行昭盘tǐ坐偏厢炕上,外间听着响动,眼神落捧手上那本《百年异遇志》,书还剩了薄薄几页没看,眼里却只有开头几行字儿,“书生宋徵瞪眼似铜铃,手指三尺之远,顺其而亡,是以青面獠牙女鬼之状。徵惊言,‘吾生无愁无怨,何以纠之缠之!’”。
行昭一蹙眉头将书轻轻阖上,趿拉着鞋蹭到方皇后身边儿去坐着,伏方皇后膝上,轻声轻气地嘀咕:“宋徵好没有道理,他想升官想发财,死心塌地地去求了仙姑,得偿所愿之后,才发现仙姑原来是一个千年女鬼,面目狰狞。宋徵便翻脸不认人,直让她不要再纠缠着自己了”
轻轻一停,才放缓了声调:“可惜那女鬼寡心寡肠几千年,先是被宋徵暖了心肠,再遭宋徵搅乱了思绪,竭心竭力地帮他助他,后却落得个烟消云散境地可见男儿寡情背后都有个蠢女人成全。女儿家首先要把自己一颗心收好,自己将自己当成珍宝来看待,别人才不会弃之如敝屣,才不会乱了方寸,错了手脚。”
一番喟叹,既是对前尘悔恨,也是对母亲惋惜,也有被即将到来今日之事不确定与惶然。
全心扑一个男人身上有什么用?春朝彩蝶柳枝,夏日碧b轻舟,秋天烟凝暮紫,盛冬雪皑天凉,因为一个男人错过了世间好美事,实是蠢得慌。
方皇后静静地听着小娘子绵和话声,心里晓得行昭想说什么,伸手了小娘子脊背,汗津津,便笑着让莲玉去换冰:“又畏热又怕凉,明明都苦夏了,还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不看心里头不爽,看了又想骂书里头人,我都替你累得慌。改日让老让欢宜,再去帮你借本山川游记,水河趣事,不比看这些异怪故事强?”
行昭想了想,没注意方皇后将才异样,郑重点点头,大好河山也要看,奇闻轶事也要看,重来一次,已经辜负了母亲,便不能辜负自己。
放宽心,好好活,人总不能一直活缅怀与回忆中。
这头边说着话儿,那头就有几个小内侍,一人一边抬着几块儿冰进了来,宫里头冰都是有讲究,或是被雕成芙蓉模样,或是并蒂莲模样,或是麻姑献寿喜庆模样,一路滋着凉气儿进来,拐过屏风一入内,便带来了沁凉意味。
从刚才紧绷,到如今放松,小娘子变化被方皇后看眼里,又让人去小厨房去准备。
“方都督和扬名伯若是午膳不过来用,那就是晚膳过来,清蒸鲈鱼是扬名伯喜欢,再烤个羊tǐ,估着多半是晚膳过来,备上什锦烫面,方都督好这口。”
有方祈,有行景,却没有念着皇上,方皇后从来都严谨周到行昭想了想,跟方皇后话后头交代一句:“要紧是备好鱼片粥,皇上肠胃不好,喝粥好克化。”
方皇后一滞,隔了片刻回过神来,嘴角勾了道笑,将行昭揽怀里,算是交代完毕一锤定音:“嗯,鱼片腌好,米也泡好,多放些姜汁儿,好去腥。”
宫人领命而去,从正殿走到膳房那段路,要经过一道长长,没有树荫遮蔽宫道,心里头直嚷着热,同身侧小姐妹小声念叨:“回去又得换里衣,一天换三次,全被汗打湿透了”
她却不知皇城中央,仪元殿里也有一位着深绿朝服,戴祥云蹙银丝纹补子堂官背后直冒汗,膝头磕仪元殿里青砖地上不由自主地直打颤,他冒汗不是因为天气燥热,而是因为太凉了,凉得叫人心里头发慌。
仪元殿四角都搁了冰,有小宫娥垂首屏气撑着巨大摇扇一下一下地摇,送出来风徐徐而来,落冯安东身上,他只觉得像是有一道凉得沁人冰块落了他心头,偷着抬头,觑了觑皇帝神情。
仪元殿窗棂和朱门都关得死死,偶尔有光线透过窗棂间缝隙进来,却险险地从这位喜怒不形于色帝王面容上擦肩而过。
冯安东头一回抬头,慌张中只瞧见了皇帝身上明黄色蹙着金丝九爪龙纹,鼓足气儿再抬头,这才看到皇帝神情——并没有太大变化,没有变化就是好变化。
冯安东感到通体舒畅起来,双手伏地上,耳畔边响起了皇帝带着些明显压抑了怒气声音。
“你刚才说应邑藏着一封叛国通敌信,事关方都督?”
偌大仪元殿陡然响起男人低沉声音,冯安东被吓得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头敛下,他现不用照镜子都能晓得自己眼神慌乱得就像过街窜巷耗子,眼睛瞪得大大,紧紧盯着撑地上发白指尖。
皇帝话不能不答,冯安东心里头过了一遍,才放心开腔。
“回皇上,是有此事半旬之前,微臣无意间发现长公主嫁妆匣子里有一封信,盖着军中常用青泥封印,微臣心下好奇,便打开看了看”
冯安东声音抖得忽高忽低,青砖上一尘不染,他好像能隐隐约约看见自己汗流浃背慌张神色。
不能慌,他不能慌
形势比人强,方祈手上拿住梁平恭证据比他想象还多,梁平恭西北被秦伯龄压制得死死,一回来就身上盔甲就能立马换成天牢桎梏,着锦穿花家眷能立马变成阶下囚梁平恭可不是善男信女,他下了地狱,别人也休想人间活得轻松!
应邑小产了,把所有账都记了他头上,虎视眈眈地随时随地都能扑过来咬断他脖子,梁平恭又豺狼后,他如今是进退两难,还不如先发制人!梁平恭是胆子大,应邑有靠山,只有他,他什么也没有!不,他还有时间,方祈对他恨没有对梁平恭多,他还能活下去,他还可以依附方祈身上活下去,就算活得没那么体面,没那么有气节,等等,气节是什么?既不能吃又不能穿,鬼才稀罕它!
“梁平恭敢伙同应邑伪造老子通敌信,倒卖军资加上诬陷戍边大将,应邑那娘们是皇帝胞妹,有太后做靠山,就算东窗事发,她也可能侥幸留条命。我驸马爷哟,别人不晓得你和应邑那档子事儿,老子是得一清二楚,那娘们怀着贺琰孩子逼死老子妹妹,却还是你顶缸,你让那娘们孩子都没了,她能给你好果子吃?西北老林里头有句话叫‘不惹有崽子雌狮,不留被蛇咬了胳膊’,两样随便沾上一样,小命儿都不保,还不如把自己推脱干净,先保住条命。”
方祈说这番话儿时候,一副居高临下似笑非笑模样,让他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承认,方祈是拿裹着糖黄连yh他,可他竟然动了心。
继续忍气吞声等下去,只有鱼死网破,还不如现今趁着两方还没反应过来,率先反水!
先下手为强,至少不能让自己坐地等亡,他还有老子娘要养,冯安东想起白发苍苍老子娘,神色晦涩极了,他不忠不义,可他是果真孝顺啊。方祈那日似是随意一问“冯驸马是邕州人?正好我有个故旧邕州当差,可以相互关照关照。听说冯驸马尚了公主之后,令尊就从爱好种地变成了爱好买地,手笔极大,如今怕都有近千亩良田了吧?”
方祈后头话没问,冯安东却听得手心发腻,这是隐晦威胁。民不与官斗,何况是手里握着钱财平民,官家还没发话,就能有人扑上来恨不得能从你身上活生生地撕下几块肉来!
仪元殿静悄悄,什么声音也听不见,就算没有亮光照进来,铺就而成青砖地照样光可鉴人,影影绰绰间,冯安东到底横下一条心,憋住一口气,心里头既有报复感,有不安忐忑。
“微臣打开一看,原来是方都督写给鞑靼主将托合其一封信,里面既有兵士排列,也有城中军备,这分明是一封通敌信!可再一想,方都督和扬名伯生擒托合其凯旋回京,这这又怎么可能会有通敌叛国行当呢!前些日头是微臣妄言冤枉了方都督,微臣悔不当初,当即来不及细想,拿了信就想入宫面圣,以求个公道。”冯安东顿了顿,腰板伏得低了,语气里悲恸难抑:“谁曾料到长公主神情激动,上来就抢,微臣一时心急,便推搡几下方才酿成大祸”
第一百二五章 分崩(上)
自鸣钟钟摆向左右来回摆动,陌生“咔咔”声一下一下地极有规律地响着,冯安东额角汗顺着鬓边一划而过,砸青砖地上,一滴汗能有多深?
可冯安东直愣愣地望着汗滴,感觉像是一汪海朝他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皇帝稳稳地坐上首,没开腔也没出声。
难耐沉默如潮水般汹涌袭来,冯安东觉得自己手脚都软了,伏地上将眼轻轻抬起,他说出来了,他说出来了!这样至少能脱开应邑流产这一桩事罪责了吧。揣怀里靠近xing腔那封信,烫得炙人,方祈胜券握,证据充足,他不出面,却让自己出面,无非就是把准了自己得罪了应邑,被逼到绝境想要奋力一搏心态冯安东感觉自己像被豹子逼到悬崖边羚羊,面前横着深渊,不跳过去就会被豹子咬死,若是横下心来跳,至少还有一半机会活下来!
“应邑长公主是皇上胞妹,是太后娘娘掌珠,微臣以下犯上,僭越上位,祸已酿成,微臣亦心有戚戚”
冯安东再一抬头之时已是眼眶发红,满眼泪光,男儿有泪不轻弹,冯安东心里想,这也不算是轻弹了吧?泪眼朦胧中看到皇帝神色如常一张脸,又连忙将头佝下,青砖地上重重叩了个头,半晌之后才开口晦涩,语声哽咽地将皇帝逼得必须做一个抉择:“微臣有罪!可忠君奉朝之心天地日月可见,恳求皇上明鉴!”
一语言罢,已是泣不成声。
可惜远凤仪殿行昭没能看到这样场面,否则小娘子一定笑着拍掌,再往戏台上投两个梅花式样银馃子去。
戏子唱念做打皆无情,冯安东若是不当书人了,自荐到四皇子管辖伎园里头当差,一定能成为顶好角儿。
仪元殿被冯安东当做了戏台子,皇帝自然也被带成了戏中人,随着戏子半低半侧脸,半带粉彩,半带阴影地意动心随。
“信呢?你若是告诉朕信被应邑毁了,或是信又被应邑藏了起来,朕立马治你个欺君罔上罪名。”
皇帝语声低沉,又拿话反过回去将军。
方皇后对皇帝认知一直没错,心软耳根子软手腕软,话里头明面上意思是要看看信笺,才肯作罢。可细细一想,皇帝仍旧无条件地护着应邑,哪怕心里已经承认了有这封信存。
冯安东一咬牙,从怀里抽出一封皱皱巴巴信笺奉掌心里,手肘过头顶,以一种绝对谦卑与低微姿势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