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仗着自个儿是前辈了,也敢嬉皮笑脸地取笑别人了:“。。。摆上菜,架好势,都能当菜板用来切菜了。”
其婉拘着手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回嘴,红着眼走也不是坐也不是,行昭正好路过,看小娘子低着头立在那里可怜巴巴的,又同碧玉一向熟得很,便笑着顺手解了围:“别听碧玉胡说,小娘子家家这个样子看起来精神,皇后娘娘最喜欢见到满院的宫人都精气神十足的模样了。我看前头白釉青花里面的那株重瓣碗莲有些蔫蔫的模样,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其婉如蒙大赦,低着头慌慌张张敛裙行了礼,便小碎步往外跑去。
碧玉抿嘴一笑,跟在行昭身后走,一边笑着说,一边冲莲蓉挤眉弄眼:“温阳县主是难得的大好人,您晓得皇后娘娘跟欣荣长公主时常守在暖阁里说悄悄话儿吗。。。”
行昭脚下一顿,放松了没几天的心又提了上来。
莲蓉素手纤纤点在碧玉的额角上,朗声笑:“蒋姑姑许了你去内室,是让你去端茶送水的,可不是趴着墙头不做事,只知道听壁角的!”
碧 脖一缩,笑嘻嘻地往后一躲,口里压低声音:“莲蓉姐姐可别笑话我,皇后娘娘是在和欣荣长公主商量各家的好儿郎呢。既有欣荣长公主驸马的胞弟,也有余杭、福建那边的好儿郎,最远的都商量到了山东高青了。。。”
边说着话儿边冲着莲蓉眨眼睛,“怪道不得皇后娘娘和欣荣长公主要避开温阳县主商量呢!”
小娘子的欢喜常常来得莫名其妙,话到最后,碧玉的声音高高地扬了上去,又想压着却心里头又压不住,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行昭忍俊不禁,就着帕子捂着嘴笑。
怪道不得方皇后与欣荣要避开自个儿了,这是在给行明选夫君呢!
碧玉只晓得往她身上扯,却不想想王驸马的弟弟和她硬生生地差着辈儿呢,前世方皇后都舍不得她嫁出定京城,更别提今生了,要不让行明嫁到欣荣那边去,要不嫁远一点,也是离贺家的势力远一点儿。
行昭心里面感激方皇后极了,方皇后厌恶贺家人,却能看在她的份儿上,用用心心地给行明选夫君。。。
行昭一抬头,正值黄昏时候,天际处霞光万丈,偶有漂浮流云滞留其上,也会被惠风吹散,不见了形状,四皇子将伎园管得风风火火的,每日吊半个时辰的嗓子,如今正是时候。行昭立在朱红落地柱旁,静静地听,好像隐隐约约能听见角儿们扯开嗓门唱得悠悠转转的唱词儿。
“姹紫嫣红,怎就负了那断壁残垣。。。”
行昭一愣,随即笑起来,皇城大极了,伎园吊嗓子的动静传到哪儿也不可能传到凤仪殿里来,果真她是平静日子过了几天,脑子便魔怔了,莫名其妙地还想出了这等子唱词儿。
行昭想起贺琰与母亲那桩事儿,不乐意过七夕,方皇后也不勉强,七夕晚上皇帝倒是过来了,听说第二天是行昭的生辰,便赏了几匣子东西下来。行昭打开看了看,无非是翡翠镯子,玛瑙吊坠儿,只一串珊瑚手钏倒十分惹眼,红灿灿的亮澄澄的,叫人移不开眼去,行昭合了匣子带过去给方皇后掌眼,方皇后便笑眯眯地搂着行昭惊呼:“阿妩如今是个小富婆了!”
可不是小富婆了,住在凤仪殿,方皇后要给行昭私房钱。皇帝又喜欢小娘子,时不时地赏点东西下来,前些月头还特意传内务府的人问了问行昭份例的事儿,问了过后,便大手一挥让又添了份儿份例。
手里头拿着两份份例的小富婆,望着白花花的银子,哭笑不得。
她可没地方花去啊!
PS:嗷嗷嗷!最后一刻!
第一百一七 生辰(中)
第二日,行昭起了个大早,黄妈妈亲自选的衣裳,秋香色棉麻高腰襦裙,配条云纹素淡杭绸补子,腰间压了一枚和田玉玦。
行昭乖巧地依言换上。黄妈妈笑中有泪地看着立在那头的俏生生的小娘子,眼里晶晶莹莹的,连声说:“。。。今年这个生辰过得真是不容易,往日里。。。”
话没说完,行昭却完全明白,头一次在宫里过生辰,头一次离了贺府过生辰,头一次。。。没了娘亲。
行昭垂了眼,秋香色看起来清清静静的,像初秋扑在宫道上的落叶,也像黄昏天际尽处的那抹斜阳,黄妈妈的感触更多地来自对母亲的思念,恰好也是她的感触。
轻声叹出一口气儿,母亲一生当中做过最勇敢的事就是选择死去,无论是与非,无论值不值,行昭都因为她而感到温暖。
因为怀念,所以要过得更好,大约这也是母亲的期盼吧。
莲玉眼神尖,敏锐地捕捉到了行昭陡然而来的落寞,笑着扬声岔开了话儿:“往日里姑娘吃的是定京风味的长寿面,今年换个花样儿来。皇后娘娘昨儿个就吩咐好了小厨房,面是小麦磨的,哨子却是按着西北风俗做的,木耳、黄瓜、青瓜、肚条儿、萝卜丝儿都拿酱汤烩好铺在面上,再浇上高汤,黄瓜脆脆的,肚条香香的,萝卜丝可入味儿了,您喜欢吃辣,再铺上一层油辣子儿油,窸窸窣窣地吃下去,保管您能吃出一身汗来。。。”
“姑娘!告状告状!莲玉铁定是偷吃了您的长寿面!”莲蓉捂着嘴笑,“要不她怎么就晓得面是什么味儿了呢!”
满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被两个丫头一打岔,原本的阴霾逐渐散去。
小娘子的生辰不好过,既是年岁小。上头又有长辈顶着,又不是及笄,也不是整数,通常便是吃完碗长寿面,再给家里头的长辈磕个头,给自己院子里头的仆从丫头们发点赏钱便也过去了,往常在临安侯府,太夫人不讲究过生辰,每年便是吃碗长寿面给长辈行个礼也就过了,大夫人通常选在黄昏时分过来看她。常常会拿着一支簪子或是自己绣的小衣服小香囊,笑着轻轻地抱着她小声说话儿,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就是什么好好念书,好好描红,再说说西北的模样。。。
行昭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前世与今生,贺琰在她生命中留下的足迹。真是少得可怜。
行昭边走着神,边小口小口地就着勺子吃面,不知不觉中倒将这一大碗面吃了个精光。
果真如莲玉所说,吃完面,浑身上下都出了一通汗,郁气纾解开来。感觉痛快极了。
又是一番梳洗,行昭便往正殿去,行早礼一早就过了。蒋姑姑笑着在圆门迎的行昭,语气喜庆极了,“小寿星今儿个生辰!淑妃娘娘,德妃娘娘都在呢,欣荣长公主昨儿个回的公主府。也老早就将贺礼给您预备下了。”
行昭展眉一笑,小娘子的生辰不好办。方皇后却一直琢磨着想办起来,像生怕别人不晓得似的。
心里头暖洋洋的,笑眯眯地边走边同蒋姑姑扯着话儿说。将进正殿,德妃便笑笑嚷嚷地招手让行昭过来,塞了个锦囊给行昭:“。。。小娘子又长了一岁!是大姑娘了!”
淑妃的情绪显得内敛得多,眉眼温柔地拉着行昭的手,递了个沉甸甸的黑漆红木匣子过去。
行昭低眉顺目地接了又道了谢,看了看上首端然而立的方皇后,眼圈一红,连忙低了头遮掩,将匣子交给莲玉,跪在青砖地上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再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方皇后的眼圈也变得红红的了。
好意与付出被别人理解和接受,是件极欣喜的事情。
满室静谧,晨光微熹,如碧波青水也像流云浮荇透过大大敞开的朱门,几经周折后落在小娘子安宁且温柔的侧面上,一个在表达发自肺腑的感激,一个在满心慈母柔情的心疼,屋子里美好安静得像一幅落笔精致的水墨画。
饶是陈德妃也不愿意出声搅乱。
方皇后心里头梗了梗,却热乎乎的,忍下千般情绪,朗声笑着让行昭端个杌凳坐着,又问“长寿面好不好吃?吃了多少?西北的风味能不能吃惯?”
行昭语声清亮:“吃得惯,也觉得好吃!一大碗,阿妩全给吃完了,最后剩下一碗红亮亮的汤,辣得直呼气儿,就不敢喝下去了!”
陈德妃长在并州,是个人来人往的商户大城,见多识广,顺着话话就往下面走:“怪道讨皇后娘娘喜欢!西北菜味道大,又要放辣子,往前儿在家的时候父亲带着去吃西北特色菜,点了道抓羊肉,至今还记着那扑在肉上的辣子跟羊肉一般厚,当时就心想,这西北菜是占了多少便宜,尽拿羊肉的价钱卖辣子了。。。”
“那是因为羊肉膻气重,便要用辣子来压味,这同余杭人和着紫苏蒸螃蟹吃是一个道理!”方皇后心里舒畅,看什么听什么都是好的,便朗声笑起来,又边指了指德妃,边笑着同淑妃说道:“德妃在说西北人不地道,她可别忘了在这儿坐着两个地地道道的西北人呢!”
德妃一听,连道不依。
行昭笑盈盈地坐着,笑着听,被提到了便笑眯眯地应。凤仪殿里头难得这么热闹,没隔多久,林公公又进来禀告说是扬名伯来了。
女人家不好见外男,方皇后是姨母,行昭是妹妹,可总不好叫淑妃德妃避到内间去吧,行景进来便隔着屏风给方皇后请了安,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地又道:“。。。刚下了早朝。还是向公公提醒,才想起来今儿个是阿妩的生辰。舅舅便一巴掌拍过来又连声喝骂我,让我进来瞧一瞧妹妹。。。”
向公公的提醒,那也就是皇帝的提醒了。
行昭吭哧一笑,满屋都是女人,鼻子尖全是脂粉香气,行景紧张得什么话儿都能往外蹦。
方皇后也笑。直让行昭领着行景去外间,待两个孩子将踏出门廊,行昭便听见了身后方皇后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小郎君在战场上是能打能杀的好儿郎,一落入富贵堆儿倒怂了。也不晓得往后娶了亲,自立门户了该怎么办。。。”
自立门户,是的,方皇后与方祈都是打的这个主意。
行昭边轻笑边拉着行景的衣角进了外间,又细细上下打量着行景,暗忖较之那天晚上,小郎君尚带青涩的面孔变得愈渐刚毅起来。原本像幼狼一样的眸光也懂得了收敛锋芒了,脊背随时随地都挺得直直的,举手投足之间倒有了些百战之将的味道。
舅舅是个外粗里细的。方皇后用温暖与安慰让她走出困境,舅舅应当是用另一种方式教导着行景,另一种男子汉大丈夫的方式。
“哥哥可还好?舅舅可还好?”行昭边给行景斟上热茶,边仰着头问,一句连着一句:“日头渐大了。舅舅也不是往常十七八的年岁了,去都督府点个卯应个声儿便也可以了,听姨母说西北纵然是比定京热,可西北一望无垠,又有风过来,倒不会叫人将暑积在心里。舅舅没过过定京的夏天。不晓得定京是又湿又热,既是热寒又是风寒,等真真儿着了暑气。一两服药可是医不好的。。。两个男人在雨花巷,也没个人照料。回去以后就喝绿豆汤解暑,让下头跟着的兵士也注意着点儿,上回看蒋大人的腿脚还没好全,我特意去太医署要了几副膏药。哥哥记得给蒋大人带回去。。。”
小娘子唠唠叨叨的,行景却觉得胸腔里头满满的都是甜味儿。
连连点头。嘴里答应:“喝绿豆汤,也喝银耳汤,也放了冰。熬绿豆汤都是拿行军时候的大铁锅来熬,谁都能分到。我记得给蒋千户拿回去,只是他又带着人马往西北去了,等他回来再给他。。。”
说到这里,像想起了什么,从袖子里吭哧吭哧地掏出个小匣子来递给行昭,一双眼亮亮的,直让行昭先打开看,嘴里说着:“是到西北搜罗的,是棵沉在泥沼里头的君子木,我拿刀削了两根簪子来,当时就在想,一根雕了莲花的给妹妹,一根雕了芙蓉花的给母亲。。。”
话到最后,低沉到了土里。
行昭小手拉着大手,也跟着沉寂了下去,余光瞥到那个细长的小匣子上,面上转了笑,一打开,便看到一支乌木簪子,光滑得发亮,簪子头上有朵小小的莲花儿,五瓣莲张得开开的,寥寥几笔显得可爱极了。
“哥哥雕得好看!”行昭应景地朗声夸赞,“君子木又重又硬,哥哥还能雕得这么栩栩如生的,可算不容易了!阿妩喜欢极了!”见行景面色回暖,又想起他前面的话头,笑着问:“蒋千户往西北去了?还带着人马?”
行景颔首,抬头望了望大大敞开的门廊,没再继续将话说下去。
行昭疑窦顿生,见行景的神色,却也从善如流,又开始唠唠叨叨起来。
一晌午过得快极了,行景陪着行昭用完午膳,窸窸窣窣地喝完一大盆长寿面,将嘴一抹,又要了一大碟儿烤馕沾着酱料吃得豪迈,行昭看得目瞪口呆的,临到行景告辞的时候,又吩咐人给装上膏药、吃食还有她做的夏袜衣裳。
行景一走,天色就暗了下来,行昭靠在方皇后身边将淑妃的匣子,德妃的锦囊,还有欣荣、欢宜和王嫔送的东西一一打开,淑妃送的是一对赤金空心小犬,正好是行昭的属相。
德妃最实在,装了一袋子的金豆子,欣荣送的了一串裹了蜜蜡的红豆,四皇子送了一支玉箫,王嫔和二皇子一道送的,四平八稳,一盒徽墨一盒狼毫笔,欢宜送的则是自己画的一副《早春渔耕图》。
除却德妃的礼,都不算太贵重,皇后笑着埋汰德妃:“。。。她最讨厌 思,肯定想的是送来送去还不如送袋金子来得实帖。”
行昭也跟着笑,莲蓉规规矩矩地小步进来,禀告说是:“欢宜公主来请姑娘去太液池赏月。。。”
初八月缺,赏哪门子功夫的月?
第一百一八章 生辰(下)
行昭回望方皇后,以征询意见。
方皇后直笑着撵她:“。。。小娘子也有心贴心的手帕交了。今儿个没见着面。估摸着欢宜是想当面祝你生辰,带着莲玉去吧,别走在水边,别往草丛深处走,暑气重了,仔细有蚊虫蛇鼠,记得早些回来。。。”又叮嘱莲玉:“。。。照看好姑娘,欢宜是个娴静的,倒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事儿来。就怕身边还跟着 和老四呢, 是个无法无天的,就怕他借着生辰的由头,拉着小娘子凑热闹。若是两个皇子也在,赶紧让阿妩先回来。”
又开心又不放心,又带了些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
方皇后这么果决聪敏的一个人,如今也能把事儿想偏了——二皇子再随心所欲,总不能借着欢宜的名头假传圣旨吧!
再说,她又不是闵寄柔。。。
行昭抿嘴笑笑,福了个身出了凤仪殿,回瑰意阁重新换了身衣裳,想了想,又把压在案底里面的一个朱砂描红的平安符也拿上了——六皇子出远门,欢宜和淑妃一直都不太放心。索性把定国寺求的平安符给欢宜,好歹让她也心里头有个慰藉。
夜色溶溶,狭长的宫道静悄悄地向前探去,绵延至深,行昭想了想,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也没怎么瞧过夜晚的宫中。其婉撑着一柄羊角走在前面,红墙琉璃瓦前杵着两列汉砖灯台,大约是灯下黑的缘由,行昭一行人挨着灯走,倒没在青砖地上投下影子来,反而明明烁烁的灯光将朴拙的灯台拉得长长的,像一座微耸的塔,换个角度看。又像展翅的大雁。
宫里头讲究“白明夜寐”,天色一暗,宫人们走路行事就变得轻手轻脚起来,行昭陡然想起有个晚间她去正殿,方皇后拿着书册在灯下看,蒋明英背过身朝着碧玉一连做了好几个变幻莫测的手势,哪晓得小丫头缩着肩目瞪口呆地看着,隔了半晌冲蒋明英摇摇头表示没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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