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海上的烈士们;能打捞上来的将士们尚且能入土为安;那辛在海底的烈士们便再无得见天日的时候了!陈大人;战事不幸;四日之前海寇船队已至江浙;如今怕是已到山东!陈大人;望您早做准备;否则东南将士们的命便白送了!”
“是蔡沛让你来的?”
陈显突兀发问。
吴统领愣了一愣;才回;“是!蔡总督让微臣先告知陈大人;再有陈大人递上折子觐见皇上!”
陈显眉梢舒开;好个蔡沛;识情识趣;既懂明哲保身;又知审时度势。
海寇北上;无非是想讨个好价钱;做桩好买卖。
两万来人能做什么?还能颠覆朝堂不成?
贺行景手上不过三四万兵马;还有两万是从西北、川贵调过来的骑兵;骑兵坐上船去海战?
甭开玩笑了!
贺行景奈何不了海寇;不代表他奈何不了;海寇要打家劫舍也好;劫富济贫也罢;要在海上掀起腥风血雨也好;要耀武扬威地逼近定京也罢;只要后头没跟着贺行景那几万兵马;他都随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海寇搅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牢牢守住厩;还怕夺权之后没这个能耐腾出手收拾他们?
要说性命;难不成谁的性命就比谁值钱?
一将功成万骨枯。
老天爷亲手把水搅混了;他不趁乱发难;都对不起老天爷拼命帮他的一番好意!
陈显手一展;让人先将吴统领扶下去;吴统领半身撑在青砖地上;撕心裂肺地要求一个承诺;“陈大人!”
陈显眉间一蹙;加重力度摆摆手;管事一左一右将人拉扯起来;拖到内厢外。
屏风上衬出一支剪影;陈显眉梢一抬;温声笑起来;“你怎么起来了?如今是非常时行非常事。你信我;再过几日;便再无此种忧心之事烦扰你我了…”
“你为什么不答应他。”
陈夫人语声轻缓;“东南将士全军覆没;命抵命地战死沙场。江南总督蔡沛瞒下此事;独与你通禀;你却大手一挥;不管不顾;你要权势无非是清君侧;你觉得自己比那些人做得更好;你却放任海寇横行霸道;不顾天下民生…”
“攘外必先安内。”
陈显“唰”地一下站起身来;“朝堂局势未定;贸然出兵是削弱我们的势力!”话到最后;语气不悦;“谋划这样久;阿媛、阿媠还有放之全都坠进深渊!一将功成万骨枯;老天爷要帮我把水搅浑;我不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妇人之仁;最是要不得!”
屏风之上;那扇剪影轻轻一颤。
陈显拂袖而去。
“今夜我去书房!”
撩帘而出;有尚在留头的小丫鬟哆哆嗦嗦站在门口;陈显终是脚下一顿;立在原处轻声一叹;终究低声交待那丫鬟;“进去燃上一炷沉水香;夫人怕是今晚睡不好了。”
一语言罢;拂袖向外院走。
陈府的外院;一夜亮光;天刚蒙蒙亮;陈府外院的光熄了;紧接着皇城之中顺真门内的那盏油灯打了火折子;“噗”地一声蹿出了苗头。
光一晃;麻布帘帐内睡熟的李兵头一个激灵;半睁开眼来;眨巴两下;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伸了个懒腰;三下两下穿好衣裳;将放在床头的配刀系在腰间;撩帘趿鞋;一边穿鞋一边笑着唤对床的同伴;“张大柱;张大柱!赶紧起来;可甭赖床;今儿一早外宫要练早…”
话头戛然而止。
李兵头瞳仁猛然放大。
对床的麻布帘帐下摆殷红一片;还有几滴血顺着下沿缓慢地往下划。
李兵头赤着脚猛地起身;一把将那罩得严严实实的帘帐掀开;直直撞进眼帘的是张大柱死不瞑目的双眼。
李兵头急喘了口大气;突听门外有小兵在叫;“李兵头;张兵头该出操了!”
李兵头反手将帘帐拢严实;再深吸一口气;朗声回;“你们先去列队;小兔崽子们不许偷懒;谁偷懒打谁军棍!”
小兵嘻嘻哈哈地应了声是;便跳着折身向外走。
李兵头眸色一沉;再将帘帐掀开;细一瞧;张大柱是被人一把抹了脖子;探身去将他翻了个儿;如愿在尸体下看见了一封封得极为严实的信。
信没封;信纸还是温的;也不知是张大柱的体温还是来人的体温。
李兵头四下看了看;手脚极为麻利地拆开信封;上头只有两个字儿;“拔刀”。
他不由浑身一紧;下意识地紧握住配在腰间的那柄刀。
是张大柱撞见了来送信的人;才会遭到杀身之祸吧…
陈家是文臣世家;清贵的读书人;可折磨人的手法惯常地一出接着一出;该动手见血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其他;先杀再说;行事暴戾直接;这些旁人不知道;知情人却很清楚。
别人说陈显暴戾;可他眼中的陈显却是个极其温和知礼的名家大儒。
“你可是饿了?饿了便吃;窝头、肉;陈府都有;管饱管暖;你再不用挨饿受冻。”
这是陈显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谁能想得到堂堂朝中大员会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同一个在街巷抹角讨生活的;已经快要死了的肮脏少年这样亲切地说话?
他至今还记得;他仰着头看陈显大人的时候;陈显大人的眼睛好像在发光;连带着天都晴了。
砖是冷的;可窝头是暖的;窝头吃在嘴里
他这么十几年;被陈显安插在宫中最普通的侍卫;一步一步往上爬;带刀侍卫;卫长;总长;再到如今镇守皇城顺真门关卡的李兵头。
他是为大人活着的。
陈显大人的话;就是他的信念和方向。
李兵头不知道自己在这儿站了多久;手脚已经麻了;手上还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纸;李兵头头往下一埋;张大柱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好似有水光;水光映在血泊之中;相得益彰。
拔刀?
李兵头一把将腰间的佩刀抽出;刀“咻”地一下从刀鞘中出来;刀锋锐利;刀尖泛着白光。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拔刀;那就拔吧。
既然陈显大人要他杀人;那就杀吧。
血流成河;亦不在乎。
第两百八一章 拔刀(中)
雾气渐渐散去,皇城之内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嘭嘭嘭!”
门上鼓三严,午门城楼上的鼓敲响。
百官一文一武肃静而快速地排成两列,埋首安静地过顺真门右阙门南,往仪元殿而去,陈显着真红仙鹤补服,步履沉稳地昂首走于最前,将过顺真门,陈显步子一停,身后长长的一列官员一个趔趄。
“秋来还暑,早起天凉,正午烈阳…李兵头辛苦了。”
陈显语声温和,嘴角含笑。
城楼之上记载群臣言行的内侍监眼瞅着群臣被堵在了顺真门外,暗自心惊,手心不由捏紧一把冷汗。
陈阁老胆量也忒大了!
古训有言,“朝廷之礼,贵于严肃。”
文武百官上堂觐见,仪态言行皆应严肃端方,不如仪者,从监察御史及仪礼司纠劾,连百官中是否有人咳嗽都要记下,以听候处理。
陈显竟然在右阙门南停下,与轮值兵头闲话家常!
内侍提起衣袂想下城楼来劝,哪知将抬头,便看见陈显脸稍抬,眼风灼灼向城楼之上扫过,内侍当下手捻衣袂,下也不是,回也不是,惶惶然立于原处。
李兵头纹丝不动,头昂得高高的,没说话,一双眼却亮极了。
陈显收回眼神,笑了笑,伸手轻拍李兵头肩膀,“入秋了,夜凉风大,轮值的将士们都多穿点儿。”
李兵头眸光一黯,背挺得笔直,身形一动,盔甲随即撞击出生冷硬朗之声。
罗阁老头埋得很低,喉头一动。
“该过金水桥了…”
百官之列中。有人小声提醒。
陈显余光向后一扫,那人声音戛然而止,泯然于风声之中,陈显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紧闭的顺真门正阙朱门上剐过。
朱漆金泥,汉砖白玉,五张盖,四团扇。步步生莲——正阙规制为御道亲有。
这便是天家富贵。
正阙之路平铺绵延至仪元殿前,距右阙不过十数米,这短短不过百步的间距,竟是君与臣,生与死,荣与辱的距离。
跨过了。涅槃重生。
跨不过…
陈显嘴角一弯,他不会跨不过,终有一天。他会踏上这正阙御道之上,一步一步地昂首挺胸向前走,然后永不回头。
文武分两班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于堂前站定,三呼万岁,行一跪三叩大礼,礼毕之后,照旧为向公公手执拂尘。扯开声音,“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陈显跨步上前,跃众而出,“微臣启奏,求见皇上!”
“皇上今日龙体微恙,陈大人可先递奏折,待御笔朱批…”
“向公公。你在敷衍本官吗!”
陈显陡提声量,截断向公公后话,“皇上龙体微恙已有近十日,太医院未曾给出明细诊疗,皇上身染何病,如今可好,满朝文武皆一问三不知!今日怕是该给百官群臣一个交代了!”
陈显掷地有声,诘问殿上。
而百官肃立如泥胎木偶。
“交代?陈大人想要个什么交代!?”
女声昂然,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群臣忙往回一望,却见是方皇后大红九凤归仪朝服,挺立于仪元殿外,初光倾洒,方皇后朝服加身,瞿帽肃正,宝冠流苏直直坠下,瞧不清面容,却独身傲然而立,显得无比端庄。
众臣哗然,有小声议论纷纷,亦有大愕失态,有反应快的,赶紧垂首屈膝正欲行叩首大礼,却被旁人一把扯起,凑耳轻语,“陈阁老与皇后娘娘正打擂台,你去添什么乱!”
陈显不发话,百官之中无人敢言。
“早朝端肃,皇后娘娘一介女流贸然惊扰仪元殿此等规矩严名之地,怕是有扰乱朝纲之嫌!”
陈显摆袖于后,侧身而居,先发制人。
“倘若本宫再不露面,陈大人岂非是要撞进内宫在暖榻上去寻皇上了!为人臣子僭越罔上,而无人可束,本宫虽为一介女流,可尚为母仪天下,维护君上亦乃义不容辞之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陈大人为难皇上贴身内侍,诘语厉声于朝堂之上,敢问陈大人又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放于何处!”
“自然是放在心上!”
“陈大人若当真牵忧君上,缘何自皇上龙体微恙之日,内务府中却未曾接到陈大人一封请安折子?世间话说出口很容易,做起来却全凭一颗心罢了!陈大人想说什么尽管直言,皇上雅量,天家亦非不能容人之地!”
众臣将此声惊呼含在口中,仪元殿宝阁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陈显无非是怀疑皇帝早已驾鹤归西,却没有办法直言明说,方皇后却果决地将蒙上一层澄心堂纸的窗棂拿锥子一把挑破,其中究竟是金玉还是败絮,众人皆不得而知。
陈显话头一滞。
趁此空隙,方皇后乘胜追击,“陈大人若真心想面圣,本宫当下便开了内宫,让你进去,给卧在病榻上的皇上磕三个响头,已示忠心孝心!”
一壁朗声出言,一壁半侧身形,示意给陈显让出一条道来。
沉默。
百官的沉默,亦是陈显的沉默。
沉默之后是孤注一掷地冒险,还是迂回反转的妥协?
旁人摸不清楚,方皇后既然敢孤身闯进仪元殿,心头便已有了答案。
果不其然,陈显默然片刻,轻抬了下颌,清冷出言,“皇上既是龙体染恙,微臣怎好贸然打搅。皇后娘娘贤德,且言之凿凿,倒显班氏、长孙之风,两厢比较,高低立下——反倒显得微臣咄咄逼人。”
方皇后交手于前,轻哼一声,形容倨傲。
出乎意料。陈显一个撩袍,叩拜于地,补全了将才未行之礼,声音似乎带着尊崇与油然而生的敬畏,朗声问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万福绵延——”
声音拖得很长。好似高庙之中信徒炙热诚恳的祈诵。
陈显突如其来的示弱,在方皇后眼里,却正好是他一如既往的迂回多疑而自私本性的实质,不用担心更无需防备。
此事传到行昭耳朵里,时辰已过晌午,却让她心头猛地一揪。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莲玉急匆匆地踱步进屋,小声道:“罗府让人给您带话。晨间早朝的时候,陈显与镇守顺真门的兵头多闲话了几句家常…”
莲玉显得不以为然。
陈显倨傲,已非一日之功了。
拖住早朝时间,以示权臣威严,是他耍烂了的把戏,今日之事更属平常。事到如今,人不能成为惊弓之鸟,此种事件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捅到自家王妃眼前来。
莲玉还想再言,却见行昭猛然起身,再闻行昭沉声出言。“赶紧让毛百户去雨花巷告知舅舅做好准备,封锁街巷。肃清邻里,备好热油明火,将士们穿上盔甲拿起长矛来!若毛百户一路过去有拦路之人,则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无需顾忌!”
声音很沉。语速很快,交代得有条不紊,很是清晰。
气氛渐渐凝重起来,幔帐随风,窗棂微启,莲玉不知不觉地立起身形来,屏气凝神,一一记下。
“端王府上不必留人,从雨花巷过来的那几个将士全部回去!”
“那您…”
莲玉若是此时都不知行昭想做什么,就辜负了这些年头生死相随了!
“端王府若无守卫,便如空城,门一破,什么都守不住了啊!您与舒哥儿当如何!”
行昭深吸一口气,陈显朝堂逼问皇帝下落,方皇后强势挡回,他们玩了一手空城计,陈显如今也在浩荡声势地陪他们玩上一出空城计!
闲话家常很正常,按捺不住在朝堂上逼问皇帝生死也很正常,最后在方皇后威势之下示弱规避符合其一贯作风,也很正常,可三个正常加拢在一起,就是不正常!
反常极为妖,陈显必定在今夜或明早动手逼宫!
定京城里的世家大族家仆守卫就这么一点儿,方祈若要全力抵抗,收拢所有势力,根本顾忌不到端王府,与其分散势力,还不如将攻势归一,专心一点!
除却皇城,陈显首要目标必定在端王府,击杀十个公侯也没有诛杀一个端王妃与端王长子来得便宜!
“进宫…”
行昭脑子转得飞快,顺真门一开,通向外殿,而进内宫尚有三道门槛,其中有近八千轻骑,方皇后手插不到仪元殿以外顺真门以内的外宫之地,可内宫之地却是打理得如铜墙铁壁一般!
陈显突然发难,老六行景尚未归京,端王府不能成为方祈的累赘和负担!
莲玉将一声惊呼压抑极低。
“备马进宫!”
行昭一语言毕,屏风那头响起阿舒小儿嚎啕大哭,行昭身形猛地一颤,几个快步绕过屏风将儿子抱在怀里,阿舒哭得满脸涨红,馨馥奶香萦绕鼻尖,行昭的心渐渐平复下来。
阿舒啊阿舒,爹与娘亲豁出性命,也会保护着你。
定京城里不安全的地方太多,雨花巷绝不能走,她的儿子必须跟着她,她谁也不放心!
莲玉一咬牙,提起裙裾小跑步往外跑去。
行昭紧紧搂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递折子过顺真门,下马车换撵轿,一路往凤仪殿去畅行无阻。
行昭三言两语说得很清楚。
方皇后手上发凉,微怔于原处。
行昭越俎代庖,先唤进蒋明英,再唤林公公,最后再见向公公,天色渐暗,暮影夕照之时,皇城之外陡然喧阗起来,人声尚且未传到凤仪殿内,行昭抱着阿舒站在凤仪殿高阁之上,眼下尽是定京城里星星点点的火光,人愈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