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一睁眼,夏夜里此起彼伏的蝉鸣声和清风刮动窗棂轻轻的“咯吱咯吱”响的悄声让夜变得更幽静和漫长,屋里只有云丝罩外的那盏宫灯微弱地泛着光亮,和着男人规律的呼吸声,让行昭在晕晕乎乎中,陡感清醒。
比伸手不见五指更可怕的是,只能看见自己,而看不清别人。
六皇子还在熟睡,行昭长呼出一口气,翻了身,大约是翻身的动静大了,六皇子也跟着动了动,口里头迷迷糊糊呢喃着说话儿。“小腿又抽筋了?”
说完便伸手摸摸索索中找到行昭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随后便将行昭拢进了自己怀里,手下意识地覆住行昭的小腹。
男人的气息很浓,手也很暖,呼出的气打在行昭的鬓边。
行昭瞪大了眼睛,眼眶一热,心里酸软得像喝下了一盏酸乳酪。
自打她怀了身孕,常常晚上睡着睡着就容易小腿抽筋,睡到一半帮她揉一揉小腿。已经变成了老六的一个习惯。
习惯啊习惯,人最怕的就是习惯。
可人最熟悉和信重的,也是习惯。
行昭静了下来,气儿一下消了,无端感到安心,主动往六皇子怀里靠了靠,阖上眼,一夜无梦,得一好眠,第二天清早。行昭仍旧素着一张脸帮老六穿衣裳、戴上乌纱帽,六皇子一瞅。便也跟着安心了,媳妇儿讲道理不生气了,当男人的这才心情十足舒畅地出了门子,上朝去!
昌贵妃受了耳光,紧跟着方皇后的惩戒就下来了,贵妃是皇帝下旨钦封的,皇后没这个权利降位分,可皇后有权利让昌贵妃生不如死,方皇后偏偏也没有这么做,小惩大诫地禁了昌贵妃一旬的足,又罚了半年的俸禄便将此事草草揭过。
后宫之中一时间议论纷纭,有说,“方皇后也得顾忌着豫王了,就怕哪天豫王上了位,新账旧账一块儿算,方皇后是太后,可昌贵妃却是新皇生母啊!谁大谁小,谁尊谁卑,到时候才能瞧得见!”,也有机灵地明里暗里给昌贵妃行方便,也有按兵不动静待后事的,也有人反而到凤仪殿里表忠心的,一个反常倒将众人的反应试了个遍。
盛夏难过,到底也捱了过去。
行昭的胎渐渐稳了,也能吃东西了,也不吐了,整个人丰腴起来,尖下巴变得圆润得很,腰身也粗了。夏秋交替之际一过,六皇子也慢慢心安下来——他就怕这个时节,江南官场又借机闹起来,被居心叵测之人推波助澜,反倒让人占尽先机。
江南没动静,六皇子私心揣测应该是海寇当前的缘故——援助的人马一去,海寇当即从江南沿海重新被逼到了福建沿海,战场也跟着回到了福建沿海地带,可江南几辈子没遭这么霍霍过,一时间怕是还惊魂未定…
西北军一万兵马,川贵军一万兵马,快马加鞭,十五日后到了东南沿海,西兵东调,陆军水用,难免将士们不太适应,更何况海上打仗和路上骑马压根就是两回事儿,人一多,药材、军饷、帐篷、粮饷、载人的船、当成武器的箭矢也要不要跟着多起来呢?
自然是要的。
这些钱从哪里出?
反正黎令清梗着脖子,他只有一句台词,“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国库里抠唆不出来钱,陈显也不愿意将库里的钱放给贺行景,中央的反应让人寒心,行景大刀一挥,带着新到手的兵马围了福建官衙,从官衙里搬了几车白银下来,药材有了,军饷有了,粮饷也有了,紧接着的忠心怕是也会跟着有了吧。
男子汉对男子汉,刀子和拳头说了算。
谁刀子长,谁拳头硬,谁就是大哥,贺行景作风硬派,跟着他有肉吃,都是把命踩在刀刃上过日子的兵士,自然跟着一个作风硬的大哥活得会比较轻松痛快了。
入了秋,邢氏登门,行昭四五个月的肚子往外突,阿谨说话咬字变得清晰起来,好奇地想拿手去摸行昭的肚子,却被欢宜一把拢住,温声教导:“小姨母的肚子里藏着一个小娃娃,娘亲告诉过阿谨,阿谨记不得了吗?”
要是按照欢宜和老六的关系,阿谨应该叫行昭舅母,可要按照方家的关系,行昭就是阿谨的姨母。
欢宜嫁了这么些年,处处以夫家为先,到如今也没变过。
小娘子被欢宜教养得很好,赶忙把手缩回去,背在身后,歪着头眨巴眨巴,奶声奶气唤行昭:“姨母…”
行昭笑眯眯地把手扶在身后,佝了佝腰,小娘子踮起脚来附耳轻声道:“娘亲在家里说,姨母肚子里的是个男娃娃,等男娃娃出来,就要叫阿谨表姐。”
小姑娘头仰得高高的,说得一脸自豪。
行昭哈哈笑起来,怀着这个孩子,大家都说她会生一个儿子——怀姑娘,母亲变漂亮,怀儿郎,母亲会变丑,这话儿是行明告诉她的,行明有身子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丑,果然紧接着就产下了长子,王三郎腼腆害羞一个人,专门提了四色礼盒来邀请老六,说是“孩子的生辰礼,端王殿下一定得去。就是那回阿明来过端王府之后,回去身子骨就好了许多,又不吐了,夜里也不惊醒了!”,倒把老六惊得不行,合着端王府还是块儿风水宝地,拾掇拾掇还能在这儿烧香拜佛?
这可能成为既大兴记之后,另一项端王府的敛财副业啊…
行明说得行昭如今都不太敢瞅镜子,脸上手上突然冒出斑来,脸上的肉变得多起来,衣裳也变紧了,胸口常常都胀鼓鼓的,肚子也胀鼓鼓的,常常被抻得整个人都变得很难受。
丑就丑吧,孩子健健康康的出世就好。
行昭逗阿谨:“若是出来女娃娃,也得叫阿谨表姐啊,阿谨是想要个妹妹呢,还是想要弟弟呢?”
邢氏赶紧嗤行昭,“还是赶紧先结果吧!先开花后结果,也得看看等不等得及!”
行昭飞快地瞥了眼欢宜,欢宜可就是先生下的长女!赶紧开口圆场:“舅母偏心偏怪的,心疼阿谨心疼得不得了,把小姑娘捧在掌中心里头,难不成若阿妩生个女儿,舅母就不管啦?可不带这么偏心偏到长江口的!”
邢氏憋了憋,倒是欢宜哈哈笑起来,边笑边拿手覆住小腹:“…你可别就记得护我…阿谨明年就该当上姐姐了!”
行昭登时喜上眉梢,身子向前探:“哎哟,你可别哄我!”
欢宜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笑眯眯地点点头。
好事成双,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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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五六章 唯一
【阿渊又来纠错了tat,如果按照方家人那边来叫人,阿谨确实应该叫行昭表姑母,亲近点就是姑母。姨母什么的,都是天边的阿渊打了除皱针的脑花…】邢氏坐不住,将坐下就起了身说是要去小厨房瞅一瞅,话儿说得很严重,“入口的,贴身的都要警醒着点儿,你身边也就黄妈妈一个知事儿的,莲蓉才嫁,她都还是个九成新的新嫁娘,压根就不懂得这些名堂,我得亲眼验一验才好放下心来。”
八成是方皇后托邢氏过来把关的。
行昭心里暗忖。
阿谨年纪小,闲不住,莲玉佝着腰杆牵着小娘子从西厢走到外堂,小娘子有着方家人都有的好精力,双眼亮极了,一手折了碗口大的山茶花捧在手上,“踏踏”跑得飞快又踮起脚尖,伸手去摸案首上隔着的翡翠白菜摆件儿。
欢宜这厢与行昭说着话儿,眼神却放在那头,赶忙出声唤:“阿谨!”
阿谨手一缩,脑袋一滞,转过头来,小姑娘眼睛里头好像藏了一洼清泉,水灵水灵的,奶声奶气:“阿谨只是想瞧一瞧…”
欢宜脸色一沉,阿谨赶忙把手背在身后,头贴到小肚子上,像只极可怜的小兽。
眼见欢宜要开训了,行昭赶紧让莲玉牵着阿谨去后院,“…小姑父养了几只小犬,这般高…”行昭比了个手势,笑眯眯地问阿谨,“不只有小犬。还有鱼。还有几只大乌龟。阿谨想不想去瞧一瞧?”
小孩子喜欢动物,一听就把头抬起来,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行昭,随即重重点了两个头。
行昭又让其婉跟着又另派了两个小丫头,最后唠唠叨叨嘱咐莲玉,“不许近水,姑娘若是要喂食,就让两个小丫头抱着。把绳子给那几只犬套好,也别让姑娘离那些畜生近了。”
欢宜似笑非笑地瞅行昭,等阿谨牵着莲玉蹦蹦跳跳一出门,神色有些愁:“你还是生个儿子好,儿子皮实,扔给老六,能打也能骂。阿谨皮得像小郎君,可又是个小姑娘,不能打不能将话说重了,管也管不了。阿桓和你舅舅还喜欢冲出来护着…”
行昭哈哈笑起来:“生儿子生女儿哪能是我说了算啊…”一抬眸子,看欢宜是真愁上了。便笑眯眯地开解她:“小孩子宁可皮一些,也不要闷声闷气儿的,皮点儿的孩子聪明,姐姐若实在介意表哥和舅舅插手管,你直管给舅母告状,舅舅铁定被吓得立马撒手。”
“皮点儿都还好,还有个毛病一定得改——阿谨打小就喜欢好看的贵的,一看见就非得要,不给就尖叫就哭…我是个沉稳个性,阿桓也是个少言少语的,可自打我生了阿谨,常常还没进雨花巷呢,就能听见这孩子的尖叫声儿。小娘子体力又好,叫起来直冲冲地朝天上去,没个把时辰压根就停不下来,满院跑又不认生,哪有小姑娘家家的这样?九姑姑家里的阿元虽然个性也活泼,人家好歹有个度啊,我都不晓得阿谨这是随了谁…”
随了她外祖方祈呗…
方祈就是个横的,又不讲道理…
行昭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赶紧温声劝欢宜:“…小姑娘得慢慢管,不一样的人哪儿能有一样的性子啊?有的小娘子更活泼一些,有的小娘子安静一点儿…阿谨喜欢好东西更是人之常情,小娃娃就有了贵贱之分也实属正常,这样的出身想要什么好东西没有?你也甭拘着阿谨,好好一个姑娘反倒被拘坏了,才是得不偿失。”
“哪儿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欢宜颇不认同,“如今是想要好看的摆件儿、香囊、帕子,那长大些呢?就得去争好的夫君,好的地契,好的仆从,好的嫁妆,已经是出身权贵世家了,女人家还不懂得敛一敛性子,岂不是送上把柄让别人捏住。三岁看老,如今就跋扈得很,长大了多半也讨不了别人欢心,我尚是公主,都还要看人脸色,不能要风得风,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儿你想要了,就能得到——阿谨必须明白这个底线。”
说得很有道理。
行昭默了默,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女人在这个世间活得不太容易,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欢宜是金枝玉叶尚要懂得人情世故,她出身不低,可一路走来也是千辛万苦,没有什么是从天而降的,更没有什么是谁应得的。
前有应邑为所欲为最后惨遭毁灭,后有亭姐儿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却被闵寄柔把得死死的。
哦,她还忘了一个人。
陈婼。
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男人或者一颗真心。
她想要的比这更多更大更贵重,人的悲剧常常是因为认不清现实造成,自恃过高是认不清现实,妄自菲薄也是,一个让人自傲,一个让人自卑,两者截然不同,最终却殊途同归。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啊,总是想拼一拼,可却忘了有的时候你争不过的不仅仅是命,更多的是你内心的怯弱和缺陷。
心里这样想,嘴上便问出了口:“陈家次女陈婼不是嫁到平阳王府里去了?嫁了多久了?我记得是年后就嫁的,算起来半年有余了,如今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行昭摆了陈婼那么大一道儿,端王府如今要低敛,不往文臣故旧的堆儿去凑,也不往武将京守的局里去闯,皇帝希望看到一个相对平衡的局面,端王府就让皇帝看见一个维稳的局面,至少,在皇帝能看见的地方维持平衡。
端王府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外事一概不论,老六又不是二皇子。没事儿就去瞎打听。自然也不知道那平阳王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欢宜也摇头:“这个我可不太清楚,嫁了人,她可就不是陈家的掌珠了,就只是个平阳王庶子媳妇儿。”
言下之意,陈婼如今的身份还不够格出现在定京城上流贵妇圈儿里。
话头顿了顿,又道:“绥王妃倒是前些日子来长公主府坐了一坐,也没提陈婼也没提到过平阳王次子。”说完,又是一笑。“你只管放心把,她怕是翻不起浪来了,平阳王妃不是个好相与的,平阳王世子妃出身中山侯刘氏,没陈婼的出身显赫,可架不住婆婆是嫡亲的婆母啊。你何曾看见过媳妇儿拼得过婆婆的?更何况还是个庶子媳妇。”
媳妇儿对上婆婆,天生的劣势。
更何况周平宁还不是平阳王妃肚子里爬出来的,对陈婼,平阳王妃怕是会竭尽全力打压。
“平阳王妃是斗不过陈婼的。”
行昭笑着摇头。
以她前世的心智和手腕都能把平阳王妃何氏捋得顺顺的,更何况陈婼。
“嫁给周平宁。已经是对陈婼最大的惩罚了,还需要打压什么?”
欢宜似懂非懂。便索性揭开这个话头,又将话头扯到了妇人生养上,着重嘱咐了行昭几句,“…等满了月份,只要肚子一紧,就赶紧让老六拿着帖子找太医去——这可不是脸皮薄的时候。”
行昭赶紧点头。
“乳母找好了吗?可记得千万别从庄子里找,庄子里的妇人说不好官话,孩子耳濡目染地也学些腔调,改都不好改。我家阿谨就吃了这个苦头,当时我是觉着庄子里的妇人更淳朴更清白些,哪晓得她偷偷教阿谨叫阿爹阿娘,我一听阿谨叫他父亲阿爹,我真是脑袋都大了半个…”
土生土长的京里人对官话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和引以为傲。
行昭哈哈大笑。
晚上六皇子回来了,陪着一块儿用了饭,行昭挺着肚子不好走动,六皇子主动请缨去送客,行昭便站在门廊口儿笑眯眯地挥手致意,突然想起什么,让莲玉拿了个黑匣子来塞给阿谨,和阿谨说悄悄话:“回家再打开…”
阿谨抱着匣子,仰脸凑上前去,“吧唧”一声亲了行昭一口。
邢氏走在跟前,给这姐弟两留个空当说话。
欢宜扶着腰往前走,六皇子离得不近不远,没一会儿就听见欢宜直截了当的话儿,“女人家怀个孩子不容易,阿妩心思又细,想得也多,还喜欢闷着不说出来,你就甭惹她生气了。”
六皇子眉梢一抬,合着媳妇儿告状都告到大姑姐那儿去了?
看老六的神色,欢宜就笑起来:“往前你没娶媳妇儿,一张脸说好听点儿是胸有成竹,说难听点儿就是像中了风,如今娶了媳妇儿有了娃,神色倒还丰富些了…”老六就等着胞姐笑话完,隔了半晌才听见欢宜后语:“有的女人喜欢把丈夫往别处推,有的女人对丈夫纳妾纳美熟视无睹,我告诉你,女人这些贤良淑德都是骗人的!女人要主动提,也是违心的,这你得牢记着…”
啧,您可就多虑了,您家六弟妹连骗人的贤良淑德都不想装。
六皇子嘴角勾了勾,往前一伸手,笑着打断欢宜。
“前事繁杂就已经够乱了,一母同出的兄弟尚且有拔刀相见的时候,二哥的后院就只多了一个女人如今已经是闹得一团乱麻,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
六皇子再一笑,语气温和得像初秋时节清冽的风。
“这世上女人千千万,我却明白,这世间只有一个贺行昭。”
ps: 足够克制的人根本不会给自己脑子和心出差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