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住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谈话里尽是血腥了……
隔了两日,程盼儿这才让邓伯给孙潜通了消息过去,约他戌时到城西一聚。
孙潜听了口讯,只觉奇怪。自从采花案爆发之后,城里的宵禁已由原本的亥、子、丑三个时辰往前增加了一个时辰,虽然他因查案需要可以在宵禁时外出,却想不出程盼儿特地在这个时间约他的理由。
案情陷入胶着是她解的围,横竖已经信她一次,也不妨再信一次。孙潜心想着,决定赴约。
夏季日落得晚,戌时日头才下山,孙潜出门时,天还微亮着,到城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孙潜驾了马车来到城下时,程盼儿已在一旁等他,身旁还有另一个中年男人,孙潜仔细一看,那不是城北那间药材铺的秦老板吗?
「程大人,这是……」
「先别问。孙大人身上有带出城的权杖吧?」
「是。」他身上的确有带着权杖,即使宵禁时间也能自由通行。
「那就好。」程盼儿说着,便招呼秦老板上车,「先出城,到城西十里外的平阳村,出去再谈。」
刚才她还担心他赶不及,要是再晚一点,她跟秦老板可就要倒大楣了。孙潜没办法,只好依着她的话先赶路。
十里路并不太远,没过多久,就来到城郊的平阳村。
平阳村是首都旁的一个农村,因着地主大都是住在城中的富贵人,因此住在村里的,大部分都是佃农与农奴,秦老板祖上也在此留下一些产业。
依着秦老板的指示,三人来到一座冰窖前,秦老板亲自下车给两人开了窖门。
「程大人,这里您爱怎么用都成。」秦老板说着,便将一把黄铜钥匙递给了程盼儿。
「下官在此先谢过秦老板。」程盼儿拱手一礼,然后领着孙潜进入冰窖。京城夏季炎热,即便到了半夜,一样燠热难耐,两人一入冰窖,随即寒意顿生,皆不由得一激灵。
程盼儿拿出火折子用力甩了几下,点燃一支火把,漆黑的冰窖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程大人,这儿没别人了。」孙潜皱眉道。
这冰窖阴森恐怖,他根本不懂她为何要带自己来这种地方?
她满意地环视四周一圈后才道:「孙大人,这两日我查过疑犯徐宪章平日言行,那人果然一如之前猜测,乃是名心思细腻之人,单凭目前掌握的罪证要他吐实,着实不易。」
「程大人所言甚是。」孙潜道。
「下官不才,想了两日才想出一个方法,或许能让那人吐实。」程盼儿轻声说着,火把光芒闪动,映着她惨白的脸,更显鬼气。
「程大人请说。」
「下官听那人的言行后推测,那人应当惜命得很,不论如何皆不可能吐实,是标准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要让他说实话,只能让他先见棺材。」程盼儿道。
「程大人莫忘了,他有功名在身,用刑不得。」孙潜提醒她,免得她为求破案,反犯案在先。
「孙大人,我朝所谓『不得用刑』,只规定不能有伤……」程盼儿眯眼,
唇角微微勾起,「没说不能有病。」
「你是说?」
「夏日燠热,牢中蛇虫鼠蚁众多,偶尔有犯人得了个天花、鼠疫什么的,死掉也不怎么稀奇,当然,孙大人这里可能会因管理不善,被上面责骂几句,但犯人进牢本就不是来享福的,他自己体弱熬不过去,又能怪谁?」程盼儿语气轻轻浅浅,听在耳里,居然比这冰窖更寒人。
「要教他得病,确实不难,可万一弄不好,流传开来……」要知道天花、鼠疫之类的病流传极快,要是一不小心在城中流传开来,那可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也不必真让他得病,只要给些『东西』渗在每日的饭菜里,让他以为自己快死掉就成。」程盼儿言下之意,居然是要下毒。
孙潜暗暗倒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讶续问:「这是要赌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自然不是。」程盼儿举高手中火把,绕着孙潜走上一圈,「这种人,得请他上地府一游才能震慑得住。」
孙潜又是一激灵,懂了。
「秦老板说了,这个冰窖可供孙大人所用,不必有所顾忌,孙大人回城后,即刻命人悄悄将这里布置成地府的模样,切记要用家奴心腹,莫让旁人知道。」程盼儿特意交代。
皇室有专用的官方冰窖,但明文规定私人不得建冰窖。首都燠热,大户人家家中几乎都有冰窖,不过都不敢建大,藏冰也只用于私家使用,官方不怎么管。
因着太祖喝过秦老板家中祖传的乌梅汤,对其赞不绝口,才特许秦老板祖上建上一座大型冰窖,只是不许建在城里。
秦老板是京城里唯一拥有大型私人冰窖的人家,每年夏天不知托这祖传的乌梅汤与祖传的冰窖赚了多少银子,这次大公无私地借出来,也算是下了重本。
「好。」孙潜应道。
「待一日疑犯已经『病』得神智不清的夜晚,让人扮成鬼差去提命,将人送到此审问,也可找人扮成已经过世的李家小姐喊冤。」程盼儿提点着。总而言之,是怎么吓人怎么来。
孙潜听得连连点头。
程盼儿的做法的确不合规矩,可不讳言确实可能让疑犯心生畏惧而吐实,况且疑犯若非真凶,心无畏惧,只需调养几日,身体便会好转,事后也留不下太大证据,只当是疑犯病中犯瘾症便是。
「程大人此计,在下佩服不已。」孙潜拱手。
「哪里。」程盼儿道:「疑犯狡诈,孙大人需得小心行事。」
两人悄声商量完事宜,孙潜又趁夜将两人送了回去。
又是数日过去。
这日刚到午休,程盼儿便悄悄离开了工作岗位,搭上了孙潜派来的马车。虽然她的工作只是一闲职,同僚也不喜与她亲近,但她还是特意小心,不惹人注目。
马车辘辘地来到一处地方的后门,程盼儿趁着左右无人,闪身而入,动作极是轻巧。
孙潜早候在此,见她来,便是一礼,「程大人。」
「孙大人。」程盼儿还礼。
两人皆知此行的目的,故孙潜让身道:「这边请。」
程盼儿也不多说,由着孙潜带她进入堂中。
堂中跪着一名被绑缚住的青年,那人相貌倒是端正,只是脸色甚是难看,像是刚刚病愈,左右两名随从模样的人看守着此人。两人面无表情,程盼儿猜他们该是官家之人,同时也不难看出这两人对犯人的眼神多有不屑。
「便是此人?」程盼儿问。
「是,他已经招认。」
孙潜递来口供,程盼儿二话不说,便将它拿过来翻看。
这名犯人是在三天前的夜晚招供的。
那日与程盼儿在冰窖一谈之后,孙潜便依她所言,私下安排了刑堂,且将人药得奄奄一息,再令人扮成黑白无常来拘命。为了拟真,他甚至要人把蹄铁钉上厚厚软垫,外表看不出不同,马车在夜路上奔驰起来悄然无声。
程盼儿的计策极是成功!
这疑犯本是名富家少爷,练过几年武术强身,也考了个秀才功名,言语间狡诈而斯文,然程盼儿轻易便猜出这家伙人面兽心,除了自己,什么都不顾。孙潜照她教的办法,将人吓得肝胆俱裂,他自然便什么都招了。
隔日,这人醒来,对案情直言不讳,个性却完完全全变了一个人,言语粗俗无状,极是下流。
因此案事关重大,孙潜不敢大意,又派人按照口供去将线索重新整理一遍,以求勿枉勿纵,直到昨日才真正确定他的罪。
昨日夜里,他又悄悄去了程府,问她想给这人判什么刑罚,她却坚持要先见这人一面,她有话要当面问他。
孙潜想,这犯人言语龌龊,自然是不肯让她一个女人直接与这犯人相见,再三劝阻,却抝不过她的坚持。
「给我一句话。」程盼儿面无表情地看完口供,然后走到犯人面前,「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干爆』那些女人!」疑犯学着她冷冷的语气挑衅道:「我爽啊!」
「所以你喜欢『干爆』?」程盼儿一点也没有被他吓到,挑起了眉道。
「你过来一点,我也能『干爆』你。」
「好啊。」程盼儿倏地嫣然笑开,连声音都是甜的,「就『干爆』你。」程盼儿吐出来的话语轻轻淡淡,听在众人耳里却有如敲响了阎王三更鼓。
孙潜蓦然发觉原来她的面容生得极好,那一笑竟是如漫天冰雪中锭开一地荼蘼。
惊人艳红中,迎送彼岸。
西大街最好的酒楼知味斋里挤满了人。
知味斋这几日来了个有名的说书人,这人真真是能说会道,什么事情给他说起来,皆如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风雅自是不比北大街最好的茶楼,作以娱乐,倒真是十足十的够。
前几日,令京城人心惶惶的采花大盗终于伏法,大姑娘小娘子也不甚避讳,多有相携而来。男女老少在说书人旁围了个圈,叫了点茶水点心听说书人
侃侃而谈,内容正是前几天采花大盗伏诛的过程。
「那判官大斥一声:『狂妄之徒!本官若不将你严正处之,天理难容。来人啊!』」,说着竟命人拿来一个儿臂粗细的细口宽身花瓶,那瓶身上抹上了油,瓶口朝外塞入犯人下体。
「犯人痛不欲生,可事情到此尚未结束,那判官再令人朝瓶里填入火药,塞上引线,引线点燃,砰一声闷响之后,犯人已经昏了过去,连叫都叫不出来。」
四周之人「哎哦」、「呜恶」声不绝,脸上纷纷露出各种厌恶表情。
说书人面露得意之色,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续道:「是说那判官这招极是狠绝啊!那采花大盗一日后又醒来,疼得一心求死,偏偏这招居然不怎么见血,根本无法立即死去,就这么拖了三天才咽气。」
「后来仵作一验,发觉犯人下体被肠线细细缝上,一滴血都出不来,一刀切开,腐坏的血液腥臭发黑,几乎占了整个腹腔,得了个口子,脓血就整个爆开,喷得那仵作哟一头一脸的,再一细看,里面都烂光啦!」
「那仵作从未在新死的尸体身上见过这种情况,脸都吓白了,回去呕了两天,发誓再也不吃猪血糕。」
众人听到这惨绝人寰的刑罚,莫不脸色惨白,面露难色,有人觉得这判官着实有损阴德,却也有人觉得对付这种畜牲,还讲什么人道?一时间争论不休。
孙潜就坐在窗边一桌,与说书人离得不远不近,正巧能听到这段荒唐。
着实头疼。
诚然打从一开始他就打算为她扛下所有后果,但他还是没想到她居然会想出这么恶毒的招数对付那采花大盗。
刚才说书人所言虽非全然如实,刑罚的方式与之后仵作的反应却是真的。
孙潜不怀疑,定是自己手下有人嘴巴不检点。
盛辉皇朝明文规定,若因强奸导致被害人死亡,不论自杀他杀,犯人都是死罪一条。
盛辉皇朝的死刑一般来说便是绞首、斩首之类,女皇为表我朝乃泱泱大国,仁德以治,向来不让下面使用炮烙、凌迟、五马分尸之类的酷刑。
孙潜料定程盼儿不会给犯人用这种「相对舒坦」的死法,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刑罚!还以为她至多用上凌迟就是极点。
没人知道,他签字时,手都是微抖的。
更让人难安的是女皇的反应……
盛辉皇朝当今女皇,今年也就长他两三岁,却着着实实是一大国之君,孙潜还记得金榜题名那年的琼林宴上,薄施脂粉的女皇高坐台上,端庄大气,美而不艳的一女天子,浑身散发着泱泱大气,不怒而威。
虽然孙潜的官品还不足以上朝,至今也只见过锦文帝一次,他仍然确信自己国家的君主是个极其聪慧而强大的存在。
锦文帝迄今尚未对此案发表过只字片语,然而正因为如此,更显圣意难测,教人坐立难安。
女皇若是要追究,功过相抵还怕是轻了。
孙潜在心中低叹一声。然而不论最后如何,他还是决心为程盼儿扛到底了!不只是因为他一开始便允诺了她,更是因为……
那日,他们去静和庵里给廖姑娘录写口供,程盼儿让他在外面等着,自己独自在房内与廖姑娘谈话。进行到一半时,廖姑娘突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啸,孙
潜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意外,也顾不上程盼儿的嘱咐,立刻冲了进去。
进了门,只见程盼儿一脚跪在廖姑娘床前的脚踏板上,双手放在痛哭不已的廖姑娘膝上。
程盼儿仰着头,声音轻缓而坚定,「相信我,我发誓,必定还你一个公道。」
庵中厢房素简至极,坚定的诺言回荡一室,也回荡在他的心中。
这一幕、这个人、这句话,此时此刻狠狠地在他心头刻上一刀!
那个人狠毒……偏又心软。
孙潜知道,他一辈子也忘却不了。
第四章
次日,孙潜一整个上午都处在漫不经心的状态,工作一项也没完成,好不容易才熬到了休息时间。
「哈哈哈,孙兄。」一只大掌重重拍上孙潜的肩膀,来者朗声笑道:「你这次可真立了大功了。」
原来是高世昌趁着休息时间特意找他来了。
孙潜正思索着锦文帝不知为何没有动作,一时猝不及防,身子不由得往前一个踉跄。
「原来是高兄。」孙潜见是这人,心中五味杂陈。
当初他会去找程盼儿帮忙查案,就是高世昌提的议。对于这个人的人品,孙潜实在不敢恭维,可若没有他,自己也不可能认识程盼儿,到头来都不知道
该恼他还是谢他?
「你这次破了大案,将来若是升迁了,可别忘了提拔提拔哥哥啊。」高世昌一手揽着孙潜的肩,笑得活似两人是亲兄弟。
孙潜不着痕迹地让了让身,抬手一拱,「高兄说笑了。」
如今谁不知道「他」对采花大盗用了什么酷刑,又有谁不晓得锦文帝不喜判官用刑有失仁德,高世昌这时来恭喜他,他都不晓得这人究竟是真的缺心眼还是故意的?
「哥哥这次来,是要告诉你……」高世昌见身旁没什么人,突地又靠到孙潜耳边,悄声正要说些什么,外头却传来一个略高的声音。
「可是孙潜,孙大人?」一身蓝色太监服,容貌白晰清秀,唇红齿白的少年唇瓣含笑地踏进门来。
孙潜眼尖,一眼便知少年不简单。
来人看上去大约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秀气无害得很,可旁的都不说,光从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四品太监的衣服,就明白地彰显了他的身分。
整个皇城里也就只有一个四品太监,他就是跟在锦文帝身旁的总管大太监
……严公公。
盛辉皇朝开放,民间偶尔谈谈皇室的事,只要无伤大雅,一般甚无大碍,孙潜便听说过这位公公的事。
这位严公公相貌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名少年,但传言里,他与锦文帝同岁,今年至少二十七、八岁,还说他三岁就以童子净身入了宫,五岁就跟了现在的锦文帝。说起两人童年在太子府的相处,端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不过骑竹马的人是小公主殿下。
虽说是有着过命交情,可孙潜不相信锦文帝会光凭感情,就重用一个人。
他不敢怠慢,拱手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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