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茶。
「好啊。」她爽快地笑着答应了。
两人来到北大街,孙潜向兼卖茶水的草药铺子要了两碗乌梅汤。
「快喝啊,全城只有这间铺子能喝得到浮着冰的乌梅汤呢!」孙潜见程盼儿端着碗不喝,浮在汤上的冰渣都快化了,不禁催促着。顺着程盼儿的视线望过去,斜对面是间卖刀剑的铺子。
程盼儿收回视线,低头抿了一口乌梅汤,在口中含得回温了些,才缓缓咽下肚,咽下了酸甜,也咽下苦涩。
「邓伯……好疼啊……」
夜里,程盼儿蜷在床上哼哼哎哎。
邓伯拿了个汤婆婆过来,塞进她怀里,「拿去捂着胃。」
「呜呜呜,好热喔。」程盼儿抱着那个牛胃做的汤婆婆,眼角带泪地将它捣在胃上。
呜呜呜,好疼啊,胃疼背也疼。
「姑娘,大夫说你胃弱,寒凉冰冷的东西都不能碰,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邓伯边说边给程盼儿揉背。
程盼儿以前瘦归瘦,身子倒是极好,可惜自从几年前被大打数十板后就不行了,身子极为虚乏,吃药养了几年都不见好。
那人在官场上的人缘肯定不错,程盼儿心想着,否则那些人怎么会一听见
她骂他,就刻意使上了劲儿打,手段真他娘的忒毒辣!
五十大板不算多,遇到个手黑的,照样能拍出人命,程盼儿一点也不怀疑当年打她的人,是真的下狠手地往死里打,当年邓伯把她背出来时,她背上的肉快能赶上肉糊了,不知情的人还当在拍肉燕皮。
「邓伯,你去睡吧,我好多了。」
「姑娘,你跟邓伯客气什么呢?」
「没客气,你先去睡吧。」程盼儿微眯起眼睛,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来得虚弱。
「好吧,老仆就睡外面,你有事就喊一声。」邓伯交代道。
程盼儿抱着汤婆婆,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不论如何,程盼儿毕竟是一介女子,家中只有一名老仆,照常理来说,是不合规矩的,旁的不说,光是照料她的贴身事就不方便,更别说打理这座宅子。
程盼儿也想过是不是留个小丫鬟来帮忙,可惜力不从心,当年治伤的钱还欠着呢!
多年前,她苦等不到心上人的消息,苦苦哀求班主北上京城。环琅的人都觉得洋哥变心了,却没有人开口劝她,硬是陪着她走了几百里的路过来。
她知道那些人宠着她不只是因为她是班子里的台柱,更是因为她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娃,他们心疼她。
环琅的人以为洋哥就算不认她,好歹看在救命之恩上不会太为难她,没想到洋哥居然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她拖进衙门。
所谓民不与官斗,当年她被拖走时,环琅的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邓伯说什么也要去救人!把人背出来时,她整个人一片血肉模糊,一看就知道是废了。
小时候学戏,师父告诉她,好的角儿一定要有自己的私房,她一直记在心上。自从可以拿分红后,她就全攒着一分一毫,不敢乱花,好不容易才有了几件自己的行头,结果一场大病,就全没了。
今天下午喝乌梅汤的那家店对面有间兵器房,即使隔得有些远了,她也能看出后面墙上挂着的,是她当年卖掉的剑。
那把剑是真家伙,虽然不是什么名剑,但造型好看。那是她第一个私房,剑穗都是自己配线扎上去的。
哎,不能想了,当真不能想了。
程盼儿知道,虽然她口口声声说那人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洋哥,可就是会忍不住在他身上寻找洋哥的影子,比方说,洋哥最讨厌吃苦瓜跟茄子,但又觉得挑食太孩子气,每次都会假装不在意地一口咬下,然后眉间就会不自觉地皱起来……
以前她总觉得这样的洋哥倔强又别扭,特别的可爱。
哎,不能想了,真的不能想了,以后也不能再这样恶作剧了,那个人……已经不是洋哥了……
明明是夏季,程盼儿却觉得背上发寒,也不知是不是痛的?抱着温热的汤婆婆捣胃,只觉得胃是烫的,眼也是烫的。
勘查地形,重录口供,光是这些事,就让程盼儿弄了三、四天,距离破案的期限只剩下半个月。
今日孙潜来得晚,一进门,程盼儿就发觉他的脸色阴得难看。
「孙大人,为何今日表情如此不快?」
「城东的廖家千金昨夜也……」孙潜的脸色极为沉重。
治安向来良好的京城百年内首次发生连续采花案,这已经是第六起,女皇震怒非常!若不是京城乃国之首都,是政商汇集之地,她早就封城了。
「廖家千金的口供还没做吧?」程盼儿收拾桌面,站起身子。
「有劳程大人。」孙潜一拱手,领着程盼儿向外走去。
过往口供始终做得并不顺利,即使找来捕快家眷,也是效用有限,反倒是程盼儿出马,总是能够让那些受害女子尽可能地提供线索。
两人上了马车后,孙潜让佣人往城郊静和庵驶去。
静和庵位在城东近郊,平日香火并不旺盛,颇为清净,廖家给了庵主十贯钱,打算让女儿在此借住一段时日。
家中发生闺女被玷污的惨事,事主多半不愿邻里知道,刑部也能体谅,是以调查此类案件的人员多是乔装打扮,低调行事。
事发之后,受害者家中多半会借故将受辱的闺女送走,或许借住庵堂,或许送回乡下,不一而足。
程盼儿与孙潜来到静和庵求见了廖家千金,廖家千金一听是官员要来问话,又羞又惧,不肯配合,直到程盼儿跟她保证只有自己与她私谈,她才勉强同意,待录写完口供回城时,已近黄昏。
「近日出入城都管制得极为严格,也锁定了几个疑犯,可惜经过调查,基本上都已经排除涉案的可能。」让城管看过权杖,孙潜放下车帘坐回原位,「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犯人应该还在城中。」
「孙大人,可以请教现在捕快捜捕的目标都是怎么样的人吗?」程盼儿指尖轻轻挑起窗上竹帘一角,果然,街上年少女子少了大半,大户千金不说,小家碧玉、年轻少妇都不见踪影。
「会行这等龌龊事的人必定畜牲不如、粗鄙不文、好色下流,更重要的必定是武艺过人。」孙潜一脸「这还用说吗」的表情。
「所以目标是江湖人?」
「的确。」
「孙大人,难道你不觉得这个歹徒品味不俗吗?」程盼儿反问他。
「胡扯!」孙潜直觉一斥,这才想到自己口气过差,连忙赔不是,「不是骂你,只是……」
程盼儿抬手示意他别急,缓缓说道:「盛辉皇朝的女权较前朝高,就是未婚女子上街,也不是什么奇闻,只是大部分有些家底的人到底是不会让未婚的闺女到处走动,如李家千金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持身分的女子亦不少见。」
「那又如何?」
「这些有身分的女子平日不轻易示人,婚嫁全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像待价而沽的货品,商人必定尽可能将价值提高,就算只有三分好,也得硬说成七分,这些女子亦然。」
程盼儿浅浅一笑,续道:「京城中不少女子都有才名貌名,其中也有许多名过于实,但你看目前受害的五位闺女、一位少妇,哪个不是身姿风流,名实相符?」
「你的意思是……」孙潜一楞。
「一、犯人下手所挑的目标并非道听涂说,而是确实见过这些女子;二、犯人对城中的地形颇为熟悉,应该是长住城中的当地人;三、犯人并非白丁,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之人。」程盼儿扳着手指一一罗列道。
「前面两项也就罢了,你为何说犯人是受过教育之人?」孙潜反问。
「因为稳婆验伤时,并未在受害者体内发现元精啊。」程盼儿理所当然地道:「你看,这犯人每次犯案,都记得避孕,我很难相信他目不识丁,而且他始终蒙脸又不脱衣服,让受害者连身体特征都没办法指认,足见心细……啊!」程盼儿弹了下手指,「四、这个人平日应该挺压抑的,最近天气这么热,他应该挺上火的吧。」
孙潜被她直白的用语吓得「你你你」个不停,偏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涨得通红。
这人……这人……羞是不羞!难道她就没有半点身为女子的自觉吗?
程盼儿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些受害女子能够露脸的地方不多,孙兄可派人到这些地方找找看有没有火气大的人,还有城中药铺也能差人去问问,哪户人家退火药买得异常的多,也可是条线索。」
这案子查了几个月,他们尽朝外地人犯案下去追查,城中的秦楼楚馆、赌坊酒楼等龙蛇混杂的地方都探查过,着实没什么进展,如今不论有什么样的可能都得去试试,况且程盼儿说的也并非空穴来风。
「知道了,还有什么交代的吗?」孙潜问。
程盼儿沉吟了一下,在孙潜左锁骨下方往心窝一划,「廖姑娘说,当时她乘机在对方胸口上狠抓了一把,夏衫单薄,我看她的指甲都抓翻了一只,这伤口估计七天之内不会消,你动作得快。」
这廖姑娘不愧有才女之名,别的受害者都吓得不敢看,更别提主动碰触犯人,只有她想到在对方身上留下伤痕……当然,也不排除她只是气急了乱抓。
「这是很重要的线索。」孙潜点头。如有必要,他甚至不排除强制查验可疑之人的胸口。
「记住,此人应该是练过,但不必武艺高强,还有,赵姑娘的部分可以跳过。」程盼儿提醒。
「为何?」孙潜不懂。
程盼儿语出惊人地道:「因为赵姑娘不是受害人,她是自愿与对方发生关系的。」
「程大人何出此言?」孙潜错愕。
「赵姑娘说她是被人撝着嘴,硬拖进假山石洞,我去看过,那石洞入口并不宽,且岩石锋利,歹徒若是要拉赵姑娘进去,勉强是办得到,但赵姑娘当时若未昏迷,必定会有所挣扎,何以双手、衣物皆没有半点被石头划破的痕迹?」
「所以说?」
「八成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那赵姑娘为何要说她被歹徒凌辱了?」
要知道即便盛辉皇朝的女权高张,女子受辱也不是平凡事,虽不同于前朝女子一旦受辱,就只能自尽,却也难嫁良人,哪有女子会自坏清名?
「天晓得,为了保护情郎吧。」程盼儿双手一摊,「总而言之,你只要知道,这件事你知我知,切莫说与第三人知晓。」
「知道了,依你便是。」
程盼儿微微一笑,突地喉间一痛,她捂口轻咳两声,手掌摊开,一丝殷红在如生宣般雪白的掌心染开,醒目得刺眼。
「程大人何以呕血?」孙潜大吃一惊,正要叫仆人将马车驶去医馆时,却被程盼儿拦住。
「今日话多了,没事。」程盼儿摆摆手,要他别担心。
孙潜见她咳血后,声音又低哑了许多,不禁担心地问:「程大人,你喉上有疾吗?怎么不治好?」
程盼儿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径自摇头,手指在车壁上写了几个字,让孙潜送她回去。
第三章
时光匆匆,当孙潜再次敲响程府大门时,已是十日之后。
「孙大人,许久不见。」程盼儿摊手示意他坐下。
「许久不见。」孙潜拱手一礼道:「隔了这么久才来跟程大人报告近况,实在抱歉。」
上面要冷冻程盼儿,她无从得知案情进展,也不能主动关心,孙潜既然主动来找她帮忙,有了什么进展,自然得来通知她一声。
「哪里。」程盼儿回礼道:「最近孙大人累得不轻。」
孙潜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一圈,眼下两个黑圈更是明显,看得出来好几天没能沾枕了。
「还没谢过程大人。」孙潜不提自己,直接开始谈案情,「在下照着程大人的提示命人去查,果然找到了一名疑犯。」
「恭喜孙大人。」
「不。」孙潜皱眉道:「说来惭愧,嫌犯坚不吐实,我们想了许多办法,仍然没有办法让他招认。」
连女皇都惊动了,这可不是小案!就算是真犯人,也一定会推托到底。
「胸口有伤?」
「确实有伤,只是……」
「如何?」
「疑犯胸口的抓痕不是一道,而是多条交错。」孙潜拿出一张画着人体的图,指着上面交错的红痕道:「犯人说他前几日长了疹子,自己抓成了这样。」
程盼儿看着那张图,人形胸腹抓痕花得画师都快画不下了。
藏叶子就要藏在树林里,藏抓痕要藏在一大堆抓痕里是吗?
「真下得去手啊!」程盼儿不禁感叹。
要让旧伤不那么明显,最快的方法就是用更重的新伤盖过,可要抓成这样得有多疼?
「这人可硬气了,实在无法要他乖乖招来。」孙潜叹道。
「用刑了吗?」程盼儿问。再硬气也硬不过刑具。
「用不得。」孙潜摇头,「疑犯有功名在身,虽然只是秀才,也不能对他用上重刑。」
「软硬不吃?」
「油盐不进。」孙潜一叹。
程盼儿微微眯起了眼眸,她站起身,背着手在厅堂中来回走动。
孙潜也不催她,只是静静等着。
程盼儿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这才声音冷然地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就不信他可以毫无破锭。」
程盼儿回过身来,孙潜似又在她眼中看见那抹火光,她目光中的那点光苗在他胸口漫成星火燎原,烧得他胸口发烫,呼吸困难。
「孙大人,能将疑犯的身家背景详实地告知在下吗?除此之外,在下还想与疑犯的亲友等人聊聊。」
「好,我来安排。」孙潜感激地起身朝她一拱手,「程大人如此倾力相助,此恩此情,孙某必定不忘。」
比起他那些削尖了头想往上钻,不肯出力还给他忙中添乱的「同窗」,程盼儿虽是一介女流,却有义气多了。
「不必,只要孙大人记得答应过程某之事即可。」
「在下绝不反悔。」孙潜拱手道。即使程盼儿最后会给他带来不小麻烦,他也决心一力承担了。
孙潜说着便要去安排,程盼儿亲自将人送到了门口。
回到厅中,邓伯正在收拾茶盅。
「邓伯。」
「姑娘。」
「孙大人是为案情而来。」
「邓伯是为收杯子而来。」
「邓伯何必为难孙大人?」
「姑娘可别诬蔑邓伯。」
程盼儿走过去,揭开两杯茶盅,只见一杯是膨大海,一杯是满满茶沫子。邓伯哎啊一声,「怎么拿错茶罐了呢?邓伯眼睛不行了。」
「邓伯。」
「姑娘。」
「买二两好茶放在家中待客用吧。」
除了第一次来家中时,孙潜有碰过一次茶杯,之后就是天气再热,也不曾见他在她家里喝过一口茶,她早就猜出邓伯十之八九在茶里动了手脚。
「姑娘说的是。」之前孙家曾让人送来一罐好茶,邓伯转手就卖了钱,现在要他再把钱掏出来买茶,可真教他心疼了。
邓伯离去之后,程盼儿坐到了廊下,由怀里掏出清音丸含入口中。
记不住什么时候起,自己的谈话里尽是血腥了……
隔了两日,程盼儿这才让邓伯给孙潜通了消息过去,约他戌时到城西一聚。
孙潜听了口讯,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