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看着满桌酒菜,二人只顾交谈,送上来也未举箸,满含歉意地说:“文程兄,因有要务在身,不及奉陪了,还望海涵。”
“八贝勒说哪里话来,自然是公务为主。”
皇太极摸出一锭金子:“不及为文娟小姐准备信物,也无以为敬,这锭黄金请带回去。”
范文程拒绝:“这如何使得?”
“令尊贵体欠安,权作药资,万勿推却。”
“实在受之有愧。”
皇太极急步要离开,几步后回来又问:“但不知下次何时再相见?”
“只要情义在,相逢自可期。”范文程给皇太极一颗安心丸,“半月后我还会进城来。”
“你我后会有期。”皇太极拜别分手去了。速尔哈赤府邸的客堂里,他们父子三人与到访的常书、纳齐布,正推杯换盏畅饮琼浆。每人面前的矮几上,都摆满了羊腿牛肘等丰盛的菜肴,但在座的人谁也没有胃口,几乎谁也没动一下,不满、忧烦、愤恨的情绪,笼罩着整个宴席。
常书将手中银碗重重地在木几上:“三都督,我们不能就这样认了,这口气咽不下去呀!”
“对!”纳齐布干脆将手中刀戳在桌面上,“士可杀而不可辱,我们不能善罢甘休!”
速尔哈赤不肯把底牌亮给他二人:“你二人当众被打,实则是打在我的脸上,我能不有气吗?但努尔哈赤毕竟给了面子,饶你二人不死,也算让我下台了,还是莫要记恨太深。”
“三都督怎如此说?这不是你的本意。”常书疑惑地发问,“难道你就甘心任努尔哈赤宰割?一山不容二虎,他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是汗王,生杀予夺大权握在他手,要杀要罚只能由他了。”速尔哈赤一副无奈的架势。
纳齐布刚要开口,院中传来吵嚷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速尔哈赤吩咐长子:“出去看看,何人如此喧哗?”
长子出去后很快返回:“父亲,是家人捉住一名汉人盗贼,他不肯受缚声称定要见您。”
“这大白天就有偷儿?”速尔哈赤问道,“这贼是如何混入府中的?”
“据家人讲,他是越墙而入。”
“光天化日之下,越墙偷盗,这与明火执仗何异?”速尔哈赤感到奇怪,“带贼人进来。”
长子奉命将盗贼押入客堂。速尔哈赤见被扭住的盗贼气概不凡,不像穷困潦倒之辈,便声色柔和地问:“你为何越墙而入,快从实讲来。”
盗贼看看在场的人:“我有话要与三都督单独说。”
速尔哈赤已有几分明白,命二子与常书、纳齐布退下后,他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来人:“有话可以直言了。”
盗贼递过一封信函:“请三都督过目。”
速尔哈赤看过信,起身说道:“原来是张将军,失敬,失敬。但张将军既是李总兵大人派来,为何不正门通报入内呀?”
“莫说正门,三都督后门都有人监视,我就只能越墙而入了。”
“张将军说得是。”速尔哈赤愈发仇恨努尔哈赤了,“没想到他竟这样防范我,看来也只能先下手为强了。”
“三都督,在下虽说武功在身,但努酋亦能征惯战之人,要想得手,必须绝对机密,不得使其稍有提防,否则便会搭上我的性命。”张将军再三嘱咐,“对任何人,包括你的儿子,都不得走露风声。”
“张将军放心,我自会保密。”
“请三都督谈一下细节。”
“我已为张将军筹划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就这样办。”速尔哈赤附在张将军耳边,悄声述说着。
张将军听得眉开眼笑:“三都督,若果真如你所说,我敢说此事十拿九稳了。”
“事成之后,本督一定重谢!”
二人对视一下,会心地畅笑起来。室内陈设简朴,几乎没有一件贵重家具。中堂是一幅月下松风虎啸图,两侧的楹联,是主人手书的名对:“文章西汉两司马,经济南阳一卧龙”。以此可以看出主人是有远大抱负的。这就是皇太极的居处,常书也是首次光顾这里。因为作为努尔哈赤手下的大将,他一向都是将皇太极当作未成年的孩子看待的。可是通过这次野狗山之战,常书明白以往自己大大低估了皇太极。如今他更明白,此刻与其说是被八贝勒请来的座上客,实则是被押来的阶下囚。他从一进门起就小心翼翼,不肯先开口,不敢多说一句话,惟恐言多语失,被皇太极抓住把柄或漏洞。岂料皇太极更有耐心,也是一言不发。二人一东一西就这么干坐着,像是和尚比赛坐禅,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马古达满面笑容走进来:“贝勒爷,纳布齐已经将该说的全说了,您用不着再问常书了。”
皇太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斜了常书一眼:“那好,你把常大人送到客房里休息。”
常书终于沉不住气了:“八贝勒,你不能不闻不问就将我关押起来。”
“也好,给你个机会,你想说什么就讲吧。”皇太极稳稳坐在那里。
“我,我,我本无心要与大汗作对,是,是速尔哈赤他逼我呀。”常书边说边偷眼观察皇太极的神色。
但皇太极一言不发,脸色平静如初。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18节 我要到大汗处告你
常书试探着再说下去:“我与纳齐布去速尔哈赤处,是他传信相约,小人不敢不去。”
皇太极听得出,常书所说都是为自己开脱,并无一句有用之话,遂站起身来:“我没耐烦听你这些废话。带下去。”
马古达过来推他:“请吧。”
常书担心纳齐布全讲出来,自己落得个顽固的下场,急忙说:“八贝勒,我还有重要话。”
皇太极有意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好吧,再给你一次机会。”
常书煞有介事地说:“我们正在饮酒,有一越墙而入的汉人盗贼被带进来,并称有话与速尔哈赤单独谈,我们都被请出客堂。”
皇太极对这一情况甚为重视,但他并不表现出来,依然是平淡地问:“那以后呢?”
“以后,速尔哈赤便打发我与纳齐布离府,我们感觉到他急于要我们离开。我们也未见到那个盗贼,不知将那汉人如何处置了。速尔哈赤再三叮嘱我二人,回去后不得乱说。”
皇太极已知常书不会再有新东西了,便将他暂时软禁起来。又到另一处房中,去见态度顽劣的纳齐布。
马古达见纳齐布依旧是洋洋不睬的样子,分外有气,上前擂他一拳:“你小子还想不想活命?”
纳齐布看见皇太极,也不减他那嚣张气焰:“八贝勒,我是国之大将,你随便抓人,私设公堂,犯了军规国律,我要到大汗处告你!”
皇太极冷笑一声:“纳齐布,你在野狗山之战中就犯有死罪,大汗宽恕后不思报效与悔改,竟然与速尔哈赤勾结,阴谋作乱,还不从实招来!”
“八贝勒,你不能血口喷人!”纳齐布反驳说,“我去速尔哈赤处,不过是例行拜望,诬我们合谋,有何凭证?”
“你以为本贝勒没有证据吗?”皇太极直接触及他的痛处,“那个所谓汉人盗贼与你们合伙预谋行刺,难道你不在场吗!”
纳齐布当时就懵了,他不知常书也被请来,以为在速尔哈赤府有皇太极的眼线,不禁头上直冒冷汗。因为合谋行刺罪名若是成立就是死罪,他不想死,便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道:“贝勒爷,不是我呀,我不曾与那盗贼合谋呀,也许是速尔哈赤与他有约,小人不曾参与他的阴谋。速尔哈赤将小人避开,是与那汉人盗贼单独策划呀。”
皇太极感到纳齐布的交待,与常书的供词吻合了。命人将纳齐布单独软禁起来,便去求见父汗。
努尔哈赤听罢皇太极的禀报,感到事态严重,问道:“皇太极,你以为那盗贼就是刺客吗?”
“儿臣以为十有八九,而且很可能是李成梁派来。”皇太极劝道,“从即时起,父汗要时刻小心,增加护卫,严禁一切外出活动。”
“照你这么说,就把我关在屋子里,不敢见天日了。”努尔哈赤问,“这样躲藏,何时是头呢?”
皇太极也觉得并非上策:“躲藏起来确非长久之计,但李成梁派来的刺客必定是身手不凡之人,若不着意提防,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悔之晚矣。”
努尔哈赤想了想,突然问:“你说,一个人若是生了疮里面有脓血,该怎样医治为佳?”
“自然要将脓血挤出去,然后再用药方可见效。”
“不错,对待刺客等同一理。”努尔哈赤已经有了主意,“不能被动藏躲,应引蛇出洞。”
“道理是对的,但父汗有风险哪,万一不慎,那该如何是好?”皇太极难以放心。
“躲在屋里就无危险吗?”努尔哈赤之意已决,“我们现在故作不知,一切照常进行,引诱刺客出面。”
努尔哈赤言道一切照常,皇太极猛然想起:“父汗,明日是十月十五,例行该您去关帝庙上香之期。”
努尔哈赤也恍然有悟:“着哇,刺客说不定就选中明晨上香之时。”
“父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们且周密做好防范。”皇太极与努尔哈赤认真研究了上香的每一个细节。
关帝庙坐落在赫图阿拉城正中的山岗上,建筑规模适中,殿宇房舍皆油彩一新。关羽作为“武圣”,本是汉民族信奉的忠义之神,努尔哈赤特地修建关帝庙,可见其受汉文化影响之深。努尔哈赤一是崇尚关羽的忠肝义胆,二是崇拜关羽的盖世武功。女真人是以战争立国的,需要臣民有无畏的尚武精神,这样关羽自然成了他们膜拜的偶像。努尔哈赤更是至为虔诚,每逢初一十五必来上香,这已形成了汗王不可更改的定期活动。
此伏彼起嘹亮的鸡啼声,唤起了东方的朝霞。旭日像害羞的少女,从烟筒山的怀抱中露出那粉红色的娇美容颜。赫图阿拉刚刚苏醒,大多数人家尚在清晨的甜美梦乡中,关帝庙的主持却不敢偷懒,早早起来已将庭院洒扫干净,正殿中也擦拭得洁无纤尘。伴随着悦耳的晨钟,努尔哈赤准时来到庙门。他在主持的迎引下,阔步通过庙门进入庭院。这座庙没有前殿与后殿,只有正殿与东西配殿。所以,刺客想要趁上香时下手,便只能埋伏在正殿或配殿中。努尔哈赤心中也有些许紧张,但表面上一丝一毫也看不出。他只是漫不经意地向正殿屋顶上扫了一眼,按约定皇太极四更时分就暗中来到这大殿顶上守候了。只要有人进入这院落,就逃不过皇太极警惕的眼睛。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大殿里的关羽塑像正襟危坐,一手捋长髯,一手执《春秋》,那专注的神态惟妙惟肖。周仓、关平侍立左右,忠实履行着护卫的职责。那柄青龙偃月刀是纯铜打造,在长明的灯火映照下闪着辉光。努尔哈赤拿起一炷香点燃,心中默默祷念:“愿关圣大帝保佑我女真人兴旺,我全家平安,早日打下江山。”他在上香时,虽然并未左顾右盼,但双眼却是向两侧扫视,包括提防身后的声音。此时此刻,哪怕背后有一只猫靠近,他也会警觉起来。
关帝庙主持在一旁陪伴侍候,努尔哈赤上香完毕,应该离开了。一切正常,什么也没发生,努尔哈赤反倒觉得有缺憾,他期待的刺客并未出现。像是将军在战场上未遇上敌手一样,努尔哈赤泄气地走出庙门。他在台阶上张望一下,门前的大榆树叶片虽已经霜打卷,尚未落叶依然是枝繁叶密。视野内无一个人影,他想也许是常书、纳齐布被软禁的风声走露,速尔哈赤改变了主意,取消了行刺计划。他想回过头去,招呼正殿屋脊上的皇太极,不要再埋伏了。就在这时,对面大树晃动一下,一支飞镖尖声呼啸而来,努尔哈赤一时间怔住了,竟忘记了躲闪。因为这太突然了,这是在他刚刚解除了心理防备之后发生的。几乎在同时,一支箭飞来,不偏不斜射中那支飞镖。铛啷一声响,箭镖同时坠地。紧随第一支短箭,第二支连弩箭也射向大榆树,有人哎哟一声叫,一支飞镖坠地,显然,那是刺客未及甩出的第二支镖。就在此时,一人乘马来到树下,隐身在榆树中的刺客跳落马上,便被乘马人带离现场。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让人难以反应过来。
皇太极飞步来到努尔哈赤身边:“父汗,让您受惊了!”
努尔哈赤挥手说:“不要管我,快去追拿刺客!”
“父汗放心,他逃不掉。”皇太极信心十足,“儿臣早有安排。”
说话间,驮走刺客的快马已跑远不见了。努尔哈赤尚在疑虑,扈尔汉与马古达带手下人,已将刺客张将军以及接应他的人马一齐押来。
马古达上前禀报说:“八贝勒,接应刺客者是三都督的长随,在下认得一清二楚。”
皇太极转身请旨:“父汗,叔父与行刺有关如今确凿无疑,若不及时采取行动,恐他闻讯脱逃。”
“你立即带兵包围他的府邸,”努尔哈赤当机立断,“我去当面与他算账。”
“遵命。”皇太极事先已准备好五百精骑,防备一旦出现意外紧急调用,他与马古达火速领兵直扑过去。
努尔哈赤无心回府休息,随后也乘马去往速尔哈赤府。到了大门外,恰见皇太极只身出来。努尔哈赤就觉不妙:“怎么,扑空了?”
“父汗,”皇太极满是自责的表情,“都怪儿臣虑事不周,没有想到叔父他在昨晚即已逃出城外。”
努尔哈赤颇为感慨地说:“这个老三,既已预知行刺不成,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呢?”
“父汗,叔父他是抱一线希望而孤注一掷的。”皇太极问,“父汗若是囿念手足之情,就容叔父潜逃,不予追究。”
“我儿之见呢?”
“只恐父汗放过他,叔父他还不肯罢手。”皇太极陈述己见,“任叔父外逃,无异于放虎归山。”
努尔哈赤同皇太极想法已趋一致:“王儿之言有理,为父就着你带人将他捉拿回来见我。”
“儿臣遵命。”
努尔哈赤又格外叮嘱一句:“要活的。”
“儿臣明白。”
第一部分 狼群与佳人第19节 八贝勒好生之德没齿不忘
皇太极领受旨意后,点齐一千精锐骑兵,派马古达领五百人马先行到广宁路上拦截。自己亲率另五百人骑,按照速尔哈赤家人的供述,向速尔哈赤的岳父家黑扯木奔去。
黑扯木是建州女真所属一个较大的村落,约有几千人口,北距明朝重镇广宁不过百里,速尔哈赤逃到此处避风是精心选择的。这里是岳丈领地,老人家虽说已过古稀之年,但依然牢牢控制着大局,不会听任努尔哈赤抓走自己的姑爷。如果一旦老丈人抗不住压力了,还可以与努尔哈赤彻底决裂,率众去广宁投奔大明。应该说,速尔哈赤制定了一个进退自如的上好战略。
皇太极统领五百精锐骑兵到达黑扯木后,速尔哈赤凭坚据守并不出战,意欲消磨皇太极的斗志,待其粮草补给不足自行退兵时,再随后掩杀以求全胜。皇太极面对黑扯木的土围子,虽说兵力不多却攻打甚急,几番使速尔哈赤有危急之感。为了确保黑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