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陈氏闻言,眼中的神色又是凌厉了几分。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几日大郎媳妇闷声不响的。木木呆呆的,没想到竟在心里打这个主意。
说实在的,她也没多中意大郎媳妇,可是若是这个时候允她离了许家,那他老许家可就要被连家村里的人把祖宗八辈子都要嚼烂了。好不容易才过了几日安耽日子,她可不想许家又站在了风口浪尖,老头子怕是在地底下都不能安心。
再说了,许陈氏还有一层考虑。二郎媳妇留在娘家,她与二郎提及了休妻再娶的话。那虽是敲打倒也还有几分真意。可是,要是大郎没了媳妇,想再娶个清白周正的可不容易了。若是许家有之前的财力还好说些,现在这个境地,又有哪家爹娘竟能瞎了眼将闺女嫁给又穷又傻的大郎?
再退一步讲。即便能给大郎再娶房媳妇进来,这模样性子能有眼前这个好?大郎媳妇是不拾掇,若是稍微拾掇拾掇,也是花一样的美人儿。性情虽说不是顶乖顺,可是胜在心地善良,倒没有二郎媳妇那般绵里藏针的花花肠子。
思来想去,许陈氏始终拿不准主意。
庄善若亭亭地立在堂前,沉静地问道:“老太太,你是什么个意思?”
什么意思?说实在的,许陈氏真还没个主意。
“可是大郎给你委屈受了?”许陈氏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庄善若眼中涌上一丝怅然,却是一闪而过:“这是我自己的意思,和他没有关系。”
“这恁大的事,哪能就自说自话呢?”童贞娘撇撇嘴,“我看啊,也就是欺负大伯好性儿!”
许家宝又是偷偷地踢了童贞娘一脚让她别多嘴,他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大嫂可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许陈氏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大郎媳妇,我们家现今日子虽然艰难些,可那下堂妇的日子也不是好过的。唉,我还是做姑娘的时候,我那村子里就有个媳妇,模样生得俏丽,性子也爽利。嫁到婆家,与她男人倒还算是好,偏生和她婆婆不对付。两个人针尖对麦芒,闹腾了几年。那家的儿子是个孝子,一纸休书将那媳妇休了回来。那媳妇自恃年轻美貌,倒也不觉得什么。她娘家本是好面子的,爹娘兄弟可就羞煞愧煞了,倒是拾掇了房间给那媳妇住,却也没个好脸色。先前的婆家气不过,又放出风声,说这媳妇在婆家的时候只一味好吃懒做又不检点,竟就没人敢再娶她。在娘家受着冷眼,白吃了几年饭后,爹娘过世了,哥嫂不耐烦再养着她,竟把她赶了出门。”
许陈氏说到这儿,顿了顿,端详了下庄善若的脸色。
“倒是托了大嫂的福,竟听娘说起故事来了。”童贞娘故意说笑道,她哪里不知道许陈氏杀鸡儆猴的用意。
“后来,那媳妇走投无路,便在村里乞讨为生。村里的赖皮光棍时不时地要去找她一番麻烦。最后老死了,还是她侄儿实在看不过去,拿一卷破席子裹了草草地葬在了乱坟岗里。”许陈氏一气说了这许多,喘了口气,道,“大郎媳妇,你又没个娘家,没个帮衬的,又是何苦呢?”
庄善若仔细地听了许陈氏的故事,微微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善若明白。只是善若下了决心,离了许家后,不论好赖,也绝不怨天尤人。”
许陈氏见说了这一番软话也没打动庄善若,她当了大半辈子的掌柜娘子,素来是骄傲的,心里的火气腾地上来了,不由冷笑道:“看来你是油盐不进了!罢了罢了,倒像是我老婆子求着你留下似的!”
“娘,你先别恼,且听听大嫂为什么起了这个心思?”许家玉赶忙劝道。
“小妹,你一个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哪里知道这些。”童贞娘掐着手指头,有意无意地道,“贞娘好奇,若是等会子请大伯写休书,那七出之条,到底是写哪条才好呢?”
许陈氏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写淫佚、口舌与盗窃着实是亏了大嫂,若是写无子虽是实情又怕是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做文章,写恶疾倒显得我们家不厚道了,算来算去,也就剩下不事舅姑与妒忌——大嫂要不自己先选一个?”童贞娘煽风点火道。
许陈氏面色沉如锅底,厉声喝道:“二郎媳妇,还有没有个体统了,哪有做妯娌的议论这事的。我问问你,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喜事啊?”
庄善若却是冷笑一声道:“贞娘姐姐倒是多虑了。”
“怎么?”童贞娘耳朵尖听庄善若换了个称呼。
“许掌柜早就替善若备了张和离文书。”庄善若说话间,目光一一扫过房中数人,想在他们脸上看出点端倪。
果然,许陈氏惊得扶了桌子站了起来,童贞娘兀自不屑地撇撇嘴,许家宝倒是呆住了,许家玉却是依旧噙了一汪眼泪盈盈地看着她。
“成亲后第二天,许掌柜便写下了这和离文书,与我订下半年之约——我在许家呆满半年后,便可自行离开,与许家再无瓜葛。”
童贞娘恍然,想起大郎成亲第二日敬茶的时候,庄善若闹腾了一阵,被许掌柜拉到房里不知说了什么后竟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原先还以为许掌柜许了庄善若什么好处,一直耿耿于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许陈氏面色灰败如土,老头子竟然没和她商量,留了这一手,临走前也没交代一声。怪不得大郎媳妇腰板儿那么硬,底气那么足。
“那文书呢?”许陈氏颓然落座,伸出手。
庄善若略略一迟疑,道:“那文书本被我妥善收到陪嫁过来的箱子里。可我回榆树庄奔丧回来,竟怎么也找不着了。”
众人又是一愣。
童贞娘最先反应过来,道:“呦,大嫂,敢情说了这半天,你给我们凭空画了个饼呢!既然没有和离文书,那我们怎么能知道到底是真的还是你胡诌的?”
“那日许掌柜大丧之日我还特意取出来给我姑妈看了。”
“说来说去,能作证的都是死人哪!”童贞娘少了考虑,说得刻薄,惹得许家宝频频给她使眼色。
庄善若又重新恢复了镇定,道:“这文书我自信收得妥当,若是落到外人的手里不啻是一张废纸,就是不知是家里谁拿了。”
“啧啧,还真当自己是香饽饽哪!”童贞娘又是阴阳怪气。
许陈氏虽说没见着那文书,可是按照大半辈子对老头子的了解,心里很是信了几分。既然老头子都有了这个打算,这丫头又是一心求去,罢了罢了!
“大郎媳妇,强扭的瓜不甜,你若决心要走,我也不留你!”
☆、第149章 光脚不怕穿鞋的
“娘——”
“娘——”
童贞娘与许家玉闻言具是一声喊,不过一个是不甘,一个是不舍。
庄善若却是有些意外,没成想许陈氏竟然这般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庄善若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狂喜,且听许陈氏怎么说。
许家宝也是没想到许陈氏是这么痛快地松了口,他看了看庄善若,犹疑地道:“娘,要不要等大哥回来再商量?”
“大伯?他现今哪里懂得这些,这样的婚姻大事还是得由娘做主呢。”童贞娘与许陈氏斗了这些年可不是白斗的,她这个婆婆看着糊涂,可是一涉及到大事,脑子便比旁人还要清醒几分。她乐得在一旁坐山观虎斗,若是她那个傻子大伯回来了,定是舍不得庄善若,还指不定会将这事搅合成什么样子呢。
许陈氏缓缓地道:“也不用叫大郎了,这事我做得了主。”
庄善若目光灼灼:“请老太太说个明白,将这件事做个了断。”
“你娘家也没什么人,要不去请你姑父过来说话?”许陈氏一挑眉毛。
庄善若想到王大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忙道:“过年过节的,我姑父怕是出门走亲戚去了。再说榆树庄离这儿也不算近,这一来一回的,可要费好些功夫。我相信老太太素来讲理,也定不会刁难我,我的事情自己能够做得了主。”
许陈氏这才点点头,沉吟半晌道:“你说说看,那和离文书上写了什么?”
童贞娘也竖起耳朵听,可别是许掌柜替他那傻儿子补偿,又给了庄善若别的什么好处吧。那老头子在世的时候就偏疼大房,说不准还真有这回子事呢。
庄善若自是将那张和离文书的内容记得是滚瓜烂熟,听得许陈氏问起,自然是不假思索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写了半年之期,过了半年后。男娶女嫁,各不相干。”
“唔,这小半年大郎倒是比原先要明白了许多,这里面也有你的几分功劳。”
“老太太,那日许掌柜与我订下这约定的时候,谈及他做了半辈子生意,最讲究的是诚信二字。”庄善若见许陈氏语气和缓,便也卸下了防备,“我既然有心缔约,自然要守为人妻的本分。”
“你们爹是个厚道人。”许陈氏想起亡夫。心里又是一阵难受。“他成也成在将诚信上。亏也亏在讲诚信上。”
许家宝与许家玉想起许掌柜生前种种,也具是悲从中来。
唯有童贞娘却是不以为然,老头子迂腐,死守着教条。若是他稍稍变通些,也不至于让家人受苦了。他倒好,在地下躺得舒坦。好名声是能当被盖还是能当饭吃啊?
许陈氏收了泪,道:“大郎媳妇,如果你此时干脆地拿了那和离文书出来,我便也能干脆地放话让你离去。虽然半年之期还差一个月余,不过既然你心不在此,硬留了你反而不美呢。”
“娘真是心善之人。”童贞娘拍马道。
庄善若却是心中一凛,许陈氏这番话说的是绵里藏针。看似通达却是大有机窍,什么叫“如果拿了和离文书”?现在和离文书已失,那又该怎么处置?
“老太太的意思是?”
许陈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善若道:“那和离文书上除了写了半年期限,可还有旁的?”
庄善若定下心神一想,继而摇了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许陈氏循循善诱。将后背微微往前倾。
庄善若不解,只得道:“老太太,那日许掌柜写得匆忙,和离文书上只有寥寥几行,我早记得滚瓜烂熟。除了大郎的印章,再没有旁的了。”
“哦!”许陈氏长出了一口气,又将后背靠回到了椅背上,缓缓地道,“按理说,你爹拨了半辈子的算盘,本不该这么糊涂。可别是你将该有的记忘了吧?”
庄善若有些迷糊了,不知道许陈氏唱的是哪一出。
许家玉心里虽不情愿庄善若离开,却上前帮了她说话道:“娘,大嫂的为人我们都清楚,她说没别的定是没别的了。”
童贞娘冷哼了一声,道:“小妹,这话可就错了。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你也不过与她做了小半年的姑嫂哪里就知根知底起了呢?这和离文书我们都没看过,她说有什么便有什么,没什么便没什么——也都没个准头。”
许家玉厌恶童贞娘挑事,懒得去搭腔。
“除非——除非,爹托个梦过来那才能将这一桩公案了了。”童贞娘打着哈哈。
庄善若看着许陈氏似笑非笑的神色,觉得自己素来有些小看了她。当了小半年的婆媳,实在是说不上愉快。许陈氏护短,好面子,一有事便只会撒泼哭闹。说句不好听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许家宝有些不耐烦了:“娘,你有什么就直说吧!再不说清楚,大哥就要回来了呢。”
童贞娘自诩了解她这个好婆婆,那手肘轻轻地捣了许家宝一下,道:“二郎,亏你还在你爹身后学了大半年的生意,怎么就不上心呢?娘说的什么,亏你平日里自夸精明,这会子怎么就糊涂了?”
许陈氏适时地冷哼了一声。
“娘说的可不就是那银子?”童贞娘铺垫了许久终于点破。
许陈氏看向童贞娘的目光里含了赞许,这个二郎媳妇,真是个人精,也亏得配了二郎。
庄善若心中一震,果然这掌柜娘子不是白当的。她还得那日王大姑来祭拜许掌柜,匆忙间还向老根嫂借了三十五两银子。如今姑妈不在了,又有谁能替她出这三十五两银子?
也怪自己,与许掌柜约定那日又急又气,只顾着脱身,却是忘了还有这一茬。三十五两,对普通农家来说可算得上是一笔不少的银钱了,以榆树庄王家为例,也得攒上个三四年。
“本来自家人谈钱伤感情,可是既然你都要走了,也算不得是我们许家的媳妇了。倒也一并将这银子的事说个清楚。”许陈氏像是有万般负累,缓缓地开腔道,“那日我们家往你们王家送了三十五两的聘礼,你姑父是干脆地接了过去;那些嫁妆左右是怎么抬过去的就怎么抬回来了,倒也不用牵扯。”
童贞娘故意发愁地道:“如果是以前,我们家家大业大的,也不在乎那几个银子,可眼面前,大嫂——我姑且再称你一声大嫂,你也看到了。这全家上下老老少少地便指望这三四两散碎银子过日子了。”
许陈氏微微闭了闭眼睛。像是疲累万分的样子。
庄善若有些头痛发冷。只当是自己站得久了。要说到这银子的事她也真是一筹莫展了,总不可能跑回到榆树庄王家让王大富将这笔银子还出来。不要说王大富铁定是不愿意的,即便是愿意,她也实在说不出口了。
许家玉急道:“娘。那么许多银子,大嫂哪里拿得出来?”
童贞娘笑得两眼弯弯,道:“小妹,这可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大嫂不像二嫂我,是个没能耐的,她只消略想想,便能想出许多挣钱的法子出来。再不济,你大嫂不是还有个好姐妹在城里当少奶奶吗,只要舍了脸面。张得开口总能借得到银子的。”
许陈氏沉吟不语,只顾盯了庄善若看。这个臭丫头,想走,可没那么容易!哼,即便是她凑到了银子。那许家也不亏。有了银子在手里,总比一个处处与她针锋作对的媳妇强。她不由得有些自鸣得意起来,也不知道这和离文书是家里哪个拿的,拿得好!反正她这手算盘,正反都不亏!
童贞娘又火上浇油道:“娘心慈,有些话不好说出口,这个恶人就由我来做好了。大嫂在我们家这几个月的吃穿住用总是要费银子的,这几月是略差些,可刚进门那几月吃的用的尽是好的。”
庄善若目有愠色,许家一心要留了她做什么?到底是为了保全所剩不多的脸面,还是为了多个劳力?
许陈氏见庄善若身子都略略有些摇摆了起来,解恨似的抛下一句话:“大郎媳妇,你若是能筹出五十两银子来,从此后,你走你的通天大道,与我许家再无瓜葛。”
庄善若身形又是一晃,好狠,五十两!若是要算这小半年她为许家吃的苦受的累承的委屈,那又该怎么算?
庄善若心里明白,许陈氏是笃定她拿不出那笔钱来,以此来拿捏她。说到底,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许家拖得起,她却是拖不起!
“大嫂,这其实也不算是太难。你不是做得一手好绣活吗?你多绣几幅,将那五十两银子挣了就是了。”童贞娘冷嘲热讽。若是真的靠绣花赚这钱,怕是连眼睛绣瞎了也得不了。
庄善若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在柳河边受了凉气的缘故。她强自撑着,道:“老太太,若是我拿不出那笔银子呢?”
“拿不出?”许陈氏哼了一声,道,“拿不出也没什么大碍,我只当这事你从未提过,你还是许家正经长媳。”
庄善若心中一黯,难不成绕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不,不,她不甘心!失了这个契机,以后再要走怕是更难了。
庄善若定了定神,咬了牙道:“老太太,一言为定!我便是舍了命也要挣了那五十两,出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