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树媳妇愈发觉得奇怪,这个许大媳妇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双唇抿成了一条线,整个人像是不堪重负似的摇摇欲坠,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若是许宝田被打死了……
庄善若身子晃动了一下,更是攥紧了手里的长柄木勺,大拇指的手指甲深深地嵌到了自己的肉里,却还是浑然不觉。
“妹子,你怎么了?”容树媳妇凑上前,却见庄善若偏了偏头,似乎自己挡住了她什么。容树媳妇回过头,顺着庄善若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窝棚后面的小树丛是一片苍绿色,似乎蒙了厚厚的一层灰。
有啥可看的?容树媳妇心里嘀咕着,却发现庄善若倏地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旁边的黑将军也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摆出一副警备的姿态来。
真是活见鬼了!
容树媳妇懒懒地又将目光转过去,恍然大悟。
只见许宝田出现在那一溜窝棚与小树林的中间,照旧歪了一边的肩膀,吊儿郎当的朝这边走过来。阳光直直地照到他的脸上,看不出脸上是什么表情。
庄善若突然就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又突然被另外一种情绪攫住了。
“嗐,我就说呢,宝田兄弟说不准就窝在小树林睡了个好觉呢!”容树媳妇见怪不怪地道。
许宝田越走越近,身上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褂子,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裤子皱得和咸菜一样,一只裤管高一只裤管低;左眼眶有些淤青,嘴角却是依旧流里流气地歪斜着。
“宝田兄弟,我说,你这是和谁干了一架?”容树媳妇看出了端倪,小心翼翼地陪着笑。
许宝田站在了蒸笼后面,和庄善若就隔了一臂的距离。
庄善若瞪圆了杏目,就这样一瞬不瞬地盯了许宝田看,盯着他歪斜的沾了血渍的嘴巴,盯着他淤青的眼眶,盯着他让人生厌的毒蛇一般的笑容。
许宝田看着面前日夜垂涎的娇美面庞,却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类似那日货郎娘子举着菜刀冲过来时鱼死网破的决然,左边第三根肋骨隐隐作痛。
“咋了,这是?”容树媳妇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嘎嘎嘎嘎!”许宝田移开了眼睛,咧开嘴笑了笑,牵动了嘴角的伤口,一行殷红的血从嘴角慢慢地流了下来。
“呦,流血了!”容树媳妇一惊一乍。
许宝田抬了手,刺啦一下将嘴角的血抹在了手背上,是一道刺目的红,满不在乎地道:“小意思!我还躺在血里洗过澡呢!还有吃的吗,干了一架,肚子饿得慌!”
“有,有,有!”
许宝田伸了满是泥污的右手,抓了一个馒头送到嘴边,嘴唇早就干裂得起了皮,却被血滋润了,留下暗红的血痂。
庄善若的目光重新投到小树林那边,可是那边却是死寂一片。她只觉得从心里慢慢地往外冒着寒气,四肢一阵阵地发麻。难道……不会的,不会的!
许宝田斜睨了庄善若一眼,张大了嘴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嘴角又开始流血了。他这次连擦也懒得擦了,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咀嚼着馒头,仿佛是从饿牢里放出来一般。
“咯噔”一声,许宝田停止了咀嚼,皱了眉头,将混了血水的馒头吐到了手上。
“呦,宝田兄弟,你是和谁干架了,连牙齿都打落了!”容树媳妇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许宝田撇了撇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将馒头咬在嘴里,空出另一只手将那颗还沾着黏糊糊血丝的牙齿举到眼前,翻过来倒过去地仔细地端详了一阵,然后随手抛到了远处。
“啧啧!”容树媳妇倒吸了一口凉气,替他疼得慌。
许宝田将手在身上的破褂子上抹了两把,重新抓了馒头咬了起来。他吃得那么专注,仿佛天地间就没有比吃馒头更重要的事情了。他的腮帮子鼓得满满的,露出一棱一棱的青筋,似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来对付这个馒头。
他锐利的目光隐藏在半耷拉的眼皮底下,就像是一头饿极了的孤狼,只等着填饱肚子之后发出致命的一击。
许宝田就这样就着自己的血将两个馒头干咽了下去。
“饱了!”许宝田手按住了肋骨,疲倦地转过身去。
庄善若情急之下,伸了手想抓住他破褂子的一角,却落了个空,她哑声道:“先别走!”
许宝田身子不动,转过头来:“媳妇,怎么,心疼我了?”他玩笑的时候像狼的戾气消褪了一些。
“他们呢?”
许宝田突然就眯起了眼睛,咧开嘴笑了。
庄善若觉得整个世界都静止了,只看到许宝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血迹,冷笑了几声,扭过头慢慢地朝窝棚方向走去,背后的伤疤在破褂子的窟窿里若隐若现。
不可能,不可能……
庄善若的身子软了下去,只靠着双肘支撑住桌面,眼前一片迷蒙。
“来晚了,还有馒头吗?”
庄善若一怔,努力逼退眼前的迷雾,但见张得富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
“没有馒头,就剩粥也成!”张得富往前探了一步,伍彪在他身后冲着庄善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第394章 有仇必报(3)
“那小子也真抗揍,被打得满地找牙了也死撑着!”张得富越说越起劲。
庄善若忍不住给他使了个眼色,容树媳妇是个很有眼力见的,早就远远地猫到窝棚里去了。
张得富嘿然一笑。
庄善若仔仔细细地看着张得富与伍彪两人,见伍彪身上虽有些细微的瘀伤,可也没有要紧的地方。
“善若,你看我做什么?”张得富乐了,“我这拳头痒痒的,可伍大哥偏生不让我动手,从头到尾也不过是在一旁看着。嗐,跟他那样的无赖还讲什么道义,麻袋一套乱棍上去就是了。”
“伍大哥……”
伍彪摆摆手:“我这心里难受,若是不教训他一顿,恐怕都能憋出病来!”
张得富愤愤然地道:“他也不看看欺负到谁的头上来了,我们一忍再忍,他还当我们软弱可欺。若是下回他对你再多看一眼,我恨不得将他眼珠子都剜了出来。三年前的命案,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竟能保全下来,竟还得了意了,还只当人人忌惮他!”
庄善若发愁道:“这仇可算是结下了。”
“善若,你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哥俩给你顶着呢!”张得富满不在乎,“我早就看出那小子对你心怀不轨,没想到他竟然还敢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来。”
伍彪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庄善若连忙道:“这两晚我都让黑将军睡在旁边。又有容树媳妇在,不会有什么差池。”
“容树媳妇……”伍彪朝窝棚那里瞟了一眼,“她可不算地道。你多少提防着她一点。”
“嗯。”这倒是和庄善若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张得富将最后一口馒头咽下:“我倒要看看,他还要做什么怪!”
庄善若想起那日许宝田对她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威胁,不免有些欲言又止。
“伍大哥,许宝田怕是不好对付,他自是不甘心吃这个亏的,我们还得多点提防着他点。”有些话当了张得富的面实在是不好说。
张得富冲庄善若眨眨眼,笑道:“善若。你还尽瞒着我!”
“什么?”
“还有啥?”张得富往伍彪脸上一觑,“伍大哥都和我托了底了。”
庄善若不由得含羞带怒地看了伍彪一眼。脸上腾起了两朵红云。
伍彪心中柔软了一片。想起早上庄善若告诉了他昨晚事情的时候,他心里就像是沉沉地坠了块大生铁,难受得快要窒息。他自认不是什么有本事的男人,不能给善若锦衣玉食的生活。可难道连自己的女人也护不周全吗?
他知道自己这一出手,就会在许宝田面前彻底地暴露了他和善若的关系,可是但凡是有血性的男人,这事是忍无可忍的!
他也不怕许宝田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凭了他这个泼皮破落户,除了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外,也做不出旁的来——除非他又鬼迷了心窍,像三年前那样铤而走险。为了以防万一,伍彪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张得富。
至于邀他一同前往。就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将许宝田揍坏了。
“这是好事!”张得富喜滋滋地道,“若是我娘知道了还不定多欢喜呢!善若你真有眼光,我看伍大哥倒比许大郎好上十倍。”
“得富哥。你自己知道便好,旁人等过了这个月再说。”
“为啥?不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吗?”张得富不解。
“也不急于这两日。”庄善若心里的话没说出口,她总觉得事情顺利得超乎了她的想象。
“那也是,人多嘴杂,若是被许家人知道了,说不准还会变卦。”张得富一点就通。
伍彪拍了拍张得富的肩膀:“你可别一时嘴快坏了大事。”
“伍大哥放心!”张得富本就和伍彪亲近。又有了这一层关系,两人更是掏心掏肺了。
庄善若犹不放心:“许宝田没说什么?”
“没有。即便是被伍大哥揍得爬不起来,也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若是他能上道些,我倒是佩服他,也是条汉子!”
庄善若眼中便盛满了忧虑。
“别担心,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伍彪有很多贴心话当了张得富的面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明白!”
伍彪深深地看了庄善若一眼,道:“许大郎也该考完了吧!”
庄善若一愣,算了算日子,都快到八月下旬了,也该是考完了,便点点头。
“但愿他能高中!”伍彪若有所思地点头。
庄善若了然,不知道许家安对她的心变了没有,若是能够仕途得意,自然能够弥补些情场失意了,她怕是比许家里的任何人都盼着许家安能中举人。不过,一想到鸾喜之前所说的话,庄善若不由得又焦虑了起来。
“他走他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还指不定谁更快活呢!”张得富见两人的脸色都黯淡了下去,赶紧鼓了鼓劲儿。
庄善若与伍彪相视一笑。
“等着吧!”
等许家安高中的消息,等许宝田使出手段,等苦尽甘来……可是庄善若却偏偏没想到竟等来了许家宝。
“大嫂!”许家宝叫起大嫂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二郎!”庄善若见许家宝一身得体的好衣裳,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让。
“呦,妹子,这是哪位啊?”容树媳妇两眼放光,直盯着许家宝身上的好料子瞧。
“是家里的叔叔。”对外还得顾着点脸面。
“呦。原来是许二郎!可真气派,真不愧是城里做着大掌柜的。”容树媳妇心思又活络了,冲着许家宝飞了好几个媚眼。
许家宝敷衍地冲容树媳妇点点头。正眼也没看她一眼:“大嫂,我找你有事,哪里方便讲话?”
庄善若为难了,这里也没个正经坐的地方,迎到窝棚里吧叔嫂两个也不妥当,只得和容树媳妇打了个招呼,将许家宝带到了一棵大杨树下。既能避了点人又能遮了点光。
“倒害得大嫂替我受这场苦。”许家宝说话很客气,修得整齐的鬓角冒出了热汗来。
庄善若笑笑。说话也直接:“哪里是替你受的,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啊?”许家宝便有些茫然。
“难道老太太没和你说?”
许家宝苦笑道:“大嫂也不是外人,我也就不遮遮掩掩了。上回贞娘将家里闹得沸反盈天的,怕是大嫂也知道了。”
“嗯。”庄善若不想知道太多许家的事。毕竟与己无关。
许家宝从怀里掏出了块绣工精致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道:“贞娘还在岳丈家住着不肯回来,娘明里暗里怨着我,也不和我说话。”
许家宝将那帕子放回到怀里,庄善若留意到那精致的绣工显然不是出自童贞娘之手,看来惜春楼出来的映雪手段了得,即便是童贞娘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依然是岿然不动。
庄善若只笑不说话,小叔子的风流韵事。她这个半拉子大嫂是没有资格置喙的。
“孩子也该有好几个月了吧?”终究放下不下。
“孩子?”许家宝露出了尴尬的笑容,“十来天前贞娘上门来骂战,推推搡搡间。映雪滑了一跤,孩子保得住保不住还是两说。”
“哦——”果然,童贞娘不是吃素的。
“只是苦了她了——打小没了爹娘,被无良的婶娘卖到了烟花场所;本弹得一手好琴唱得一口好曲,可偏生嗓子又害病倒了;好不容易跟了我,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又遭此横祸。唉!”许家宝眉宇间满是悒郁之色。
庄善若仔细看着许家宝,不由得想起许家安来。兄弟两个果然都是情种。许家安是情有可原,许家宝便有些喜新厌旧秋扇见捐了。
“弟妹再不好,总要念着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才好。”庄善若忍不住道,“肚里的孩子终究难说,只是元宝却真真是个好孩子。”
“那是,那是!”许家宝神情颇为狼狈,不知道是热还是愧,额头又涔涔地冒了汗了。
“找我有事?”庄善若避开这个话题,许家宝从县城里赶过来总不会向她诉苦的吧。
“有事,有事!”许家宝神色端肃了起来,肩膀像是不堪重负一般往下一挫。
庄善若一笑,看着远处初见雏形的堤坝,道:“即便家里真有什么事,我可是无心也无力了。”
许家宝愕然,继而苦笑:“我知道我知道,旁的事也不敢烦劳大嫂,只不过是这件事也只有大嫂才能化解得了。”
庄善若眉心一跳,莫非许家宝是想找人化解童贞娘与映雪之间的隔阂?想想也不可能。
“是娘叫我来找你的。”
“老太太找我?”庄善若心里咯噔一下,许陈氏找她准没好事,可别是看着八月将过,又要变卦了不成。
许家宝伸了手到怀里,摸索了半日,摸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递给庄善若。
庄善若狐疑地看着许家宝,不接。
“是大郎的信!”
庄善若这才释然,笑道:“我们今日正说起他来,估摸着这乡试也该考完了吧,大郎多早晚回来?”原来是封报平安的家信。
许家宝整个人是汗涔涔的,他手一抖,这信几乎就要从手中滑落了:“大郎没参加乡试……”
“嗯?”庄善若听得迷迷糊糊的。
“大郎不见了!”
☆、第395章 煞气(1)
“怎么会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庄善若不由得有些心焦。
许家宝眉头紧锁,道:“是乡试前两天发生的事。”
“会不会是大郎走丢了。”庄善若想着许家安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的样子,在人生地不熟的州府倒真的是极有可能走丢的。
“我们原本也是这么想,可是一看到这信……”许家宝苦笑着又将那信递到庄善若面前。
“来不及看了,这信上说了什么?”
“听宗长府上跟出去的长随说,这封信是大郎早三两天就写好了的,托付给他寄出去。那长随只当做是封普通家书,也没当回事,拖延了两日。等到乡试开始两天前的晚上,大郎还好好地吃饭看书,可是睡到半夜就不见人影了。”许家宝满脸的愁苦之色,不单后院起火又横生事端,他一个人分身乏术,“那长随这才慌了神,托了相熟的在州府里找了一圈——偌大的州府,一个人若是有心要躲着,又哪里找得到呢?后来实在无法,才想起还有这封信,便走了大老爷的门路,快马加鞭送了回来。”
庄善若心急:“这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许家宝神色有些局促:“得了消息,娘急得登时闭过了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