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眼角有些湿湿的,以前在榆树庄的时候,有龙哥待她是极好,反倒有虎哥年纪小些顽皮。时不时地捉弄他。这会离了家,这才发现亲人的好处来。
庄善若闷闷地收拾起包袱里的东西。芸娘竟给她塞了许多的肉干,鼓鼓囊囊的装了一整包袱。
庄善若下意识地取了一束肉干放在嘴里嚼了嚼,一股浓香在口中蔓延开来,这肉倒是比猪羊牛肉要有嚼头许多。干而不硬。
这一夜庄善若睡得很不踏实:一会梦见自己在榆树庄王家院子里的那棵大石榴树下纳鞋底,一会恍惚看到王大姑在柳河的石滩子那段的水里张着一双青白的手浮浮沉沉,一会碰见刘昌的寡嫂正扇着把破扇子在小炉子上炖补品回过头阴测测地一笑,再是伍彪鼻子里喷出的酒气熏得她昏昏沉沉……
“媳妇,媳妇!”有人敲门。
庄善若双脚凭空一蹬,惊醒过来,头上睡得是涔涔的冷汗。
“媳妇,开门!”是许家安。
庄善若定了定心神,抹去额上的汗水,赶紧穿了衣服下床。
打开门,许家安穿得清清爽爽,头发梳得溜光,正喜滋滋地拿了什么东西。
“大郎……”
“媳妇,你昨儿什么时候出去的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全都不知道。”许家安自说自话地进了柴房,黑将军悻悻地卷了尾巴又懒懒地趴回到门口去了。
“昨天进城去了,在善福堂呆得晚了些。”庄善若说谎总是觉得有些心虚。
许家安却没有深究,兴致勃勃地将手上的东西铺在了床上:“媳妇,你看!”
庄善若低头,细细地端详着这些纸,上面密密麻麻龙飞凤舞地写满了字。庄善若小时候给秀才老爹伺候笔墨,多少也有些印象,许家安写的这些全都是八股文章。
许家安神清气爽:“昨儿也不知道怎么的,本来就想写几个字解闷,没想到一拿起笔来,这文章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庄善若将那些纸仔细地收起来,笑道:“昨天小妹已经和我说过了,我就说读了这十几年的东西,哪能说忘就忘呢。”
许家安受到了鼓舞,上前一步拉了庄善若的手,道:“媳妇,若是这番我能大好,那……”
庄善若生怕他又问出像许家玉那样让她为难的问题来,赶紧将手抽了回来,道:“大郎,你起得这么早,吃饭了吗?”
许家安眼里闪过一丝落寞,不过他很快就收拾好低落的情绪,尾随庄善若来到后院,道:“媳妇,我想问你借些东西。”
“什么东西?”
“书!”
“书?”庄善若一愣,粲然一笑道,“大郎又糊涂了,你若是问我借些针头线脑的话倒是有。书?我哪里来的书?”
许家安贪婪地看着庄善若的笑脸,道:“我看是媳妇糊涂了,岳丈不是给你留了满满两箱子书吗?”
“呦,我倒是忘了这个。”庄善若将手在抹布上擦擦,“这两箱子书我当成垫床板的了,一时半会哪里想的起来。”
“原先家里的书也不看都没带过来,这会倒是想看也都没得看了。”许家安看着庄善若手脚利索地生了火,将几把米撒到锅里,盖上锅盖,道,“我想趁着这两天脑子清楚,多少把先前的工夫捡起来。”
庄善若点头,心里暗暗称奇,看起来许家安是好得*不离十了,也不知道原先的事能不能全都想起来。
庄善若将床上的被褥卷好放在一旁,又和许家安合力将权当做床板的木板掀起,露出底下那两口朱红的箱子来。
“大郎,你若是要看什么自己拿就是了,反正我也不懂这些。”
“咦?”许家安奇道,“原先这两口箱子都是上着锁的,怎么这会倒是没锁了?”
庄善若淡淡地往那两口箱子瞅了一眼,心里暗想,又没了和离文书,锁了又有什么意义?在这村东即便是有人要偷也不会偷这些书,偷去看又看不了,引火烧灶又不经烧。
许家安兀自又道:“原先你不在的时候,我也想翻翻这箱子里有什么有趣的,倒是媳妇宝贝,成日里锁着,也没看成。”
庄善若闻言心中一动。
“我记得有次弟妹过来想问我借本书,嫌我书架上全都乏味无趣,还想问你借呢。”许家安一边挑拣着书一边道,“说你这箱子里还有话本小说,倒是可以解闷,可惜遍寻钥匙不着,只得作罢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
难道是童贞娘做下的?
庄善若不由得咬了咬嘴唇,整个许家上下也只有童贞娘对她有莫名的敌意。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
原先童贞娘是许家唯一的一个媳妇,又早早地生下了元宝,娘家家境又殷实,又有许家宝先前那段荒唐的旧事,自然是拿下巴看人的。每日里和许陈氏磨牙赌气也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光。
可是庄善若一进门后,家底薄,年纪轻,反而要叫声一声“大嫂”,这搁她身上哪里会乐意。再者说了,许掌柜因为心有愧疚,对庄善若偏心得连瞎子都看得出来。凡此种种,许陈氏退居二线,庄善若倒成了童贞娘的头号假想敌。
看她倒霉,童贞娘自然乐意。
可是,偷了她的和离文书,千方百计地要留她在许家,对童贞娘来说似乎没什么好处。除非,童贞娘有爱看人倒霉的嗜好。
庄善若摇摇头,这事早就说不准了,即便是童贞娘拿的,又没个证据,也不好贸贸然行事。
“好了。”许家安选了六七本书捏在手里,顺手将箱子合上。
庄善若一看,最上头的那本是朱熹的《四书衬》,看来许家安倒真是大好了,竟然知道用功了。
许家安帮忙将床铺复原,皱着眉头看着简陋狭小的柴房,拉了庄善若的手又道:“媳妇,你何苦要住在这儿?”
这话许家安说了不下几十回,庄善若叹了口气,转过脸去。许家安若是真的好了,她也会为他高兴,可是若是让她不计前嫌死心塌地地留在许家,那她是万万不愿意的。
许家安一拽庄善若的手,温言道:“我知道,定是我娘的意思。媳妇,你也别为难,等我爹回来了让他和我娘说去……”
什么?
庄善若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转过了头,看着许家安清亮的眸子。
“怎么了?”许家安轻轻一笑,眼中尽是疼惜,“放心,我爹最疼你了,人前人后尽说你的好。他一发话,娘不敢不听。”
☆、第203章 清者自清
“啧啧,倒真真是奇了!”童贞娘冲着西厢房撇撇嘴,对着庄善若道,“我还陪老太太念了一天的佛,还只当我们许家转运了,嗐,没想到!”
庄善若站在前院里,看着西厢房窗下许家安正在奋笔疾书。
“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童贞娘踢踢脚旁撅着屁股啄食的母鸡,道,“大郎写的文章二郎偷偷地拿给私塾里的先生看过了,都说作得好,怕是恢复了原先七八分的样子。可是——”
许家玉皱眉走到一旁,道:“可是,除了家里的人,旁的人竟一个不认识,还老是拉着我问爹去了哪里。”
童贞娘一拍手:“这倒是什么毛病?”
庄善若问道:“旁人真的不认得了吗?”
“是。”许家玉道,“之前三婶过来,请二哥二嫂帮忙,大哥刚好碰到了,竟像是不认识她似的径直地走了,将三婶气得够呛。”
“大郎本也就不待见三婶。”
“话虽如此,可平日该有的礼数还是有的。”许家玉瞥了童贞娘一眼道,“倒害得三婶疑心,以为将鸾喜给了二老爷,大哥心里不痛快,又和娘唠唠了许久。”
“你那三婶,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童贞娘不屑地道,“若不是恰好有个三姨太,她家的鸾喜就是成日里在二老爷面前晃悠,人家还指不定看也不看一眼呢。二老爷是什么人?那是见识过京城大场面的,哪里就能对个柴禾妞动心了?若不是二太太极力促成,鸾喜也交不上这好运。不过,对二老爷来说,娶一个也罢,娶两个也好,不过是多置个院子,养着就是了。”她倒看得透。
“啪!”只听得西厢房的窗户被人用力地关上了。
许家玉苦笑着道:“定是大哥嫌我们吵着他写文章了。”
庄善若问道:“二十八,鸾喜的好日子可不就是后天?”
“可不是!”童贞娘细眉一挑。道,“三婶也是个识时务的,他们两口子撑不起场面,虽说不是正经的岳家。可也不能太失了体面。这不,就求着我和二郎两口子后天去宗长府上,当做是鸾喜娘家哥嫂给撑个面子。”
“老太太怎么说?”庄善若懒得理童贞娘,问许家玉。
“我娘?我娘还能说什么,只说大哥这病是时好时坏,只能顺着他的意思说,可别把他逼急了。”许家玉叹息道,“往好里说,大哥至少能想起写文章了,这在以前可是万万不能的;可是。偏生又记不大清楚人了……”
童贞娘眼风一瞟,道:“大郎倒是对大嫂记得牢!”
庄善若默默,冲着紧闭的西厢房的窗户出神。
许家玉听不得童贞娘话里的挑衅,道:“大嫂是自家人,自然记得。那有什么稀奇的?”
“自家人,不见得吧?”童贞娘冲庄善若笑了几声,道,“听说老根婶子倒是大方,将一亩多地白给大嫂种;还听说他家的两个儿子合力将那块地好好地耕了一遍。这又出地又出力的,唱的可是哪一出啊?”
庄善若知道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也不去搭理她。
许家玉倒是认认真真地解释道:“老根婶子和王大娘是金兰好姐妹。自然是将大嫂当做闺女似的疼。”
“切,当闺女?不一定吧,我怎么听说他家的二小子还没娶上媳妇……”
许家玉一愣,竟没想到童贞娘竟往这方面想,她未出嫁的姑娘,也不好辩白这些。倒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了。
庄善若没空和童贞娘磨牙,只淡淡一句:“弟妹倒真是看得起我了。”
童贞娘自觉失言,尴尬地笑了笑,道:“大嫂,我不过是说笑。你别放在心上。倒是哪天有空帮着二郎借他们家的牛使使才是正经!”
庄善若不置可否,朝西厢房深深地看了一眼后,自是回后院去了。
童贞娘又拉了许家玉道:“小妹,我记得你还有一支红宝石的簪子。”
“嗯?”
“后日借我用用,去宗长府上作客总不能够太寒碜了不是,省得被人看了笑话。”童贞娘陪了笑道。她的嫁妆里还有好几副值钱头面,偷偷地藏了,轻易不敢拿出来,生怕落到了许陈氏的眼里,到头来不保。
“我还要找一找,好久没戴了。二嫂晚饭后再来我房里取吧!”许家玉天性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
“好,好,我就知道,小妹最好了。”童贞娘嘴甜,反正说几句好话又不要钱。
庄善若坐在柴房门口,拿了针线绣花,黑将军惬意地将下巴搁到庄善若的鞋面上。有只白粉蝶招摇地从黑将军面前飞过,它也只不过是抬了抬眼皮子,不去搭理。
庄善若没绣上几针,就拿着针线愣了神,稀里糊涂地将针尖戳到了手指上,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
黑将军支楞起耳朵,看了看主人一眼。
庄善若轻轻地一拍它的脑袋:“没事!”
她用力地在那个小小的针眼上挤了挤,挤出了一滴血,然后将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地吮吸着。
半晌,她将腿上的针线箩收拾好,把柴房的门锁上。黑将军兴奋地摇着尾巴在她身边打转儿。
“走吧,黑将军,出去解解闷!”
庄善若话音未落,黑将军便像是一支利箭般地冲了出去,惊得前院的几只闲闲刨食的母鸡咯咯乱叫,将羽毛飞了一地。
童贞娘正弓了腰在鸡窝旁拣鸡蛋,看着一人一狗出门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黑将军?哼,到时候看我不把你变成一锅狗肉,神气个什么劲儿?”
四月底,春光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固有的甜香。
黑将军撒着欢儿跑在前头,一身黑毛光亮得像是一匹缎子。它时不时地嗅嗅路边的野花,拱拱路上的泥土,显得是快乐无比。
若是庄善若落在后头有些远了,它还会回过头耐心地等着。
庄善若的心情没由来地变得明朗了起来,胸中的闷气一扫而光。什么许大郎。什么刘春娇,什么这个事那个事的,她此时统统不去想,只想空出整个身心。做一个纯粹的自己,去感受这久违了的春光。
庄善若折了路旁一支油菜花,放在鼻子下嗅着,这金黄的花儿似乎带了无限的活力。
“许大家的,许大家的!”
好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庄善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山家的招呼她。
黑将军很自觉地在张山家的破院子前停下了,和地上的一只蚱蜢较上了劲。
张山家的正抱了宝根靠在门框上,逗他看对面歪脖子老槐树上两只鸟儿在打架。宝根生得白胖可爱,正咧了没牙的嘴乐呵呵地笑。
“许大家的,咋有空出来逛?”张山家的喂了几个月的奶。身形不见消瘦,还是胖胖鼓鼓的,浑身散发着又腥又好闻的奶味儿。
“张嫂子,你就叫我善若吧!”她有自己的名字,不想顶了许家的名头。
“宝根。宝根,叫姨,姨——”
宝根将黑亮的眼珠子盯了庄善若,张了嘴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晶晶亮的口水牵拉成线。
庄善若失笑:“张嫂子,宝根才多大,哪里会说话?”
“昨儿刚过了百日。”张山家的献宝似的将宝根脖子上挂着的一块银制的长命锁拉出来。笑道,“这还是他爹前两日托人捎回来的,说是一定要在百日那天给宝根挂上。”
“倒是有心!”庄善若留意到那个小小的坠了五个铃铛的长命锁,做工有些粗糙,不过“长命百岁”这四个字倒是雕得清楚。
“他爹倒是急着想回来抱抱儿子,还是我劝着。一来一回又费路钱又耽误工夫,倒不如安心在外面多揽些活,多赚几个钱回来呢。”
“他爹宝贝着宝根呢!”
张山家的嗔道:“若是我再生个闺女,你看看他还想不想回来?先前三个女娃百天的时候别说长命锁了,就是草也没寄上一根来!”她是心满意足的抱怨。
庄善若自然知道。往院子里一打眼:“大妮她们呢?”
“去地里拾掇了!”
“大妮也就罢了,二妮三妮还小,这地里的活哪里干得来?”
张山家的不以为意:“干不来也得干,穷人家的女娃哪个不是这样过来的?不过,重活累活也有伍彪兄弟帮着做了,她们几个不过是去拔拔杂草,间间苗。”
庄善若听到伍彪两个字,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耳朵后面有腾腾燃烧的架势,她赶忙道:“张嫂子,这个季节种些什么好?”
“种什么?”张山家的倒是被问住了,“这个时候不着前不着后,种啥也没个合适的。你家那几亩地不是都种上麦子了吗?我看你家男人和小叔也不是侍弄庄稼的主儿,那麦子长得可真够寒碜的!”
庄善若也笑,逗了逗宝根,再聊了会天后,便招呼黑将军离开了。
靠着张山家的地是许家的地,和她庄善若无关,她的地尽管只是一亩三分的沙地,可是在她看来却有无限可能。
这地果然如王有虎所言,被深深地耕过了,田里像是翻起了真真浪花,留下了犁铧的痕迹。
黑将军撒着欢儿跳到了地里,却被潮湿的泥土陷住了脚,倒逗得庄善若一阵笑。
边上的那块地上有人挥了锄头在劳作,庄善若上次就眼馋那块地上的麦子长得好,正愁碰不上主人,无处讨教,那肯放过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