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闯进右银台门后直趋清思殿。正在蹴鞠的李湛被撵得仓皇鼠蹿,没命地逃往神策军。“张韶之乱”绝对是历史上最匪夷所思的事件之一。只有宝历朝才有张韶之乱,张韶之乱也只有放在宝历朝才能得到解释。在一个虚弱和可笑的时代里,连森然宫禁也仿佛不设防一般,就这样被市井人物中一帮下九流的角色轻而易举地践踏了。遍征史籍,大约也只有嘉庆十八年的宫变与之仿佛。可林清、陈爽外有白莲教徒呼应,内有太监接应,并非全无谋划。反观染工们作乱,似乎也就是为了在御座上进膳,过一过帝王之瘾。如果他们还有更高的目标,那也绝没有实现的可能。虽然朝廷是如此的虚弱,国祚绵长的大唐也肯定还未走到改朝换代的一步。熟谙宫廷政治机窍并致力于培植势力的武、韦之流没有做到的事,拥百万虎狼之师雄踞燕赵的安禄山没有作到的事,怎么会由一小撮既没有韬略又没有背景、奥援的小人物来实现?护军中尉马存亮轻而易举地制止住了染工们的胡闹。以政治事件的标准衡量,张韶之乱是如此地不合逻辑。我一直对染工们飞蛾仆火式的冒险感到大惑不解:宝历朝统治力的若有还无——也就是我用这段文字来表述的、李湛用空位来隐喻的,难道就是他们要用生命来点明的?即使到今天看来,它也只能被解释为是长篇正剧中一个不和谐的噱头,可歌可泣亦正亦邪的历史群像中偶尔挤出的一张鬼脸。可它没有多少喜剧效果,反而让人们在胡闹中隐约看见无可奈何的表情。
张韶之乱后不久,马存亮求请离京到淮南监军。要知道,唐时旧例内重外轻。官员们向来以任京官为荣;品秩不变而外放到地方牧民无异于谪贬。宦官也不例外。因此,自请外放多有深意。大中四年孔温业自请外放时,宰相白敏中曾因此大发感慨:“我辈须自点检,孔吏部不肯居朝廷矣。”在我看来,马存亮作为宦官中的贤者推委权势,以及在差不多的时候宰相牛僧儒自请出镇武昌,与孔温业求去是出于同样的动机。无论内庭外朝,多少保存了一点智慧与良心的人正日渐疏远小人们扰攘嬉闹的长安。宝历时代的宫廷因为失去智者、贤者越发暮气沉沉。
李湛的上述表现使他在由修史者所操纵的公共话语中很难逃脱道德化叱责。可毋庸讳言,我同情那个无缘活到暮年却长久地生活在暮气中的少年。当王庭凑残杀牛元翼的遗属时李湛也曾流露过不能自已的悲恸,说明将他与刘子业、萧宝卷一流划归同类是不恰当的。他没有学会伤害别人,那种故意的伤害。连王夫之也承认,当很多人向他指出很多事时,李湛“虽不能行,未尝不以为允而矜全之也”。这一点,王夫之所熟稔的大明历代天子多没有做到。作为有唐一代年纪最小的帝王,李湛还是保留了少年人粗糙的善良。有那么多的指责,因为他在貌似端丽的政治画卷上任意涂抹,我却从淋漓放肆、没有规矩的泼墨里看到生命的写意,尽管很笨拙。
有的人,肆意地放纵心内之欲、挥霍身外之物,只是因为他一生都在以这种不恰当的方式来抗拒着仿佛与生俱来的无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成了他生命的魔障与祸端。李湛的不幸在于没有足够的天赋去摸索更为恰当的方法来摆脱帝国制度投射在个人生命历程中的阴影。周围环境的强制力量本可以动员起来矫正他的行为,从而阻断生命逐渐荒芜的趋势。他周围的人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给他以指点,可又没有一种指点是真诚的,可以让他超越肉欲的屏蔽,看到生命里天然的风景。除了伪真和伪善,他不能从那些别有用心的帮助中感受到任何东西,他所处人的环境和物的环境都对他无所助益。
你可以靠自身的内部经验,通过狄尔泰所强调的“移情作用”进入少年的内心,重新体验周遭环境对少年的心理有着怎样的晦暗影响,从而理解他为什么需要不间断地游戏。这于我们的历史认识实在不无裨益。
伫立在紫云阁的最高层往西南望去!大片大片阴暗的色块将原本廓落的空间阗塞得逼仄无比。那是延嘉殿、甘露殿、神龙殿、两仪殿、太极殿,还有凌烟阁和甘露门、两仪门……甍宇相连,瓦甃横亘,恍如无边无涯的荒原,呈现出艾略特式的荒凉景象,教人不敢相信这是帝国的最中央。由于整个宫室建在了龙首原南坡低洼的地方,湿气非常重。土木建筑耐不住湿气的经年侵蚀,瓦衣苔痕比比皆是;头上每一枚铜瓦和铁马在风中蔌蔌地抖动着,随时都会飘零似的;在更高处,是屋脊,有不少精雕细刻的鸟兽栖息在上面,呆滞地俯瞰着脚下的建筑群落;土木所围出的空间里萦绕着醲厚的霉味——因为楠木质的殿柱经过几百年已经从木心里朽了,槁腐的气息四下弥散。早先的高宗皇帝很难忍受太极宫的潮溻和被这潮溻沤烂了的陈年旧事,他更习惯于在崭新的合璧宫消磨他的卧病岁月。如果没有游戏,少年就得藏身于甍甍深宫一个角落,对着一堵又一堵宫墙,孤独地看着一天时光又从缦回的廊腰难以觉察地流过,漫上歌台舞殿,顺着瓦垄,最后从钩心斗角的檐牙尖端溜得无影无踪。他就要追寻逝去的黄昏脚步,从无数的殿柱中穿过,就如踟蹰在遮天蔽日的穹林里。穹林深处,是萋萋青草和不知名的艳俗野花隐藏下的沼泽。这种宫廷里的沼泽使我想起朵思的一句诗:
阳光依旧灿烂或暗沉,沼泽依旧蓄养无限生机或吞噬许多生机。
其实,谁都不能适应着阴冷潮湿一如沼泽的地方,除了阉人们。他们的阴冷气质与太极宫是如此契合。他们是狐、是鼠、是蠕蠕而动的湿滑虫蛇,是沼泽里的灵物。食腐的他们在泥沼里寻找腐尸,然后娴熟地啜着高度腐烂的血肉。殠恶的汁水和着涎液沿着他们的嘴角淌下,招来无数比他们更渺小、更卑贱的虫豸。饱食之余,他们也会哭会笑:笑是无声的,包藏了什么秘密似的,且那秘密是藏头露尾不干不净的;即便是哭也是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的。不要因为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阴柔,甚至有些媚气就忽略了他们的牙齿。牙齿是不足以撕裂结实的肌腱,结果虎啸狮吼的强健生命。可当那些庞然大物在漂浮着绿藻的泥沼里越陷越深,你总是可以看到他们鬼魅般的身影在左近徘徊——沼泽是那个时代的制高点,沼泽里的丑陋生物也就充当起那个时代的主宰了。
可即便是他们,错走一步,沼泽就是他们无碑的坟茔。大概由于长年生活在宫廷生死莫测的阴郁气氛里,阉人们有太多的忌讳——走路遭遇草丛中的蛇兔,或者打开尘封的偏殿时惊扰了梁上鸦雀、龛中狐鼠都会被看作冲撞了某路神灵,要不就是某种不祥的征兆。阉人们早就洞悉了帝王将相们掩藏在高傲外表下的虚弱,却因为无知对蛇、狐、虫、雀怀有浓厚的神秘感。所以,在他们放肆欺侮远比他们高贵的人物同时,却对低贱生命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敬畏。天子没有这样的敬畏。他在骊山之行中掌握了一项新的消遣:打夜狐——黄昏也过去时最后的嗜好。
不管多么有趣的游戏,经过再三反复,娱乐效用也会出现明显的边际递减。肉体对所有感官刺激的反应大抵都是如此。为了唤醒渐趋麻木的肉体,就必须提升刺激的强度。这与人们对罂粟果实的需求是何其类似。在花样翻新的游戏中,少年曾经以为他离那些百无聊赖的黄昏越来越远了。可当游戏因为不断重复而变得越来越无聊的时候,他发现那些百无聊赖的黄昏又近了。波斯球、相扑,乃至寝幄深处的肉体都激发不了他的热情。只有打夜狐能给以他血腥的刺激。
李湛终于告别了黄昏,走进阑珊夜色中去。
那些寒风冽厉的暗夜里,少年天子身着浮光裘、夜明犀悄悄走在荒径上,穿过草树纷披的断壁残垣,细心地寻找狐狸留在长草里的一点踪迹。一枝枝利箭离弦而去,准确地命中目标。血肉模糊的猎物给了李湛残忍的快乐,可正如阉人所迷信的那样,在野草沓乱的荒废宫室里被锋利的箭镝撵得四下逃命的狐们果然给屠杀它们取乐的李湛带来了厄运。
又是一个打夜狐的夜晚。天光幽微,可还是能觉察到夜雾里隐藏的狐狸们蠢蠢欲动。李湛抑制着兴奋套上彄环,缓缓拉开了彤弓……
强劲有力的破空声后面没有狐狸垂死前凄厉的嗥嗥声,却有人负痛时的嘘欷。中箭的宦官刘克明忍着疼痛跌跌撞撞着遁入夜色。意外使他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这个年轻的奴才是权阉刘光的养子。利用宫禁废弛的时机。刘克明揣着完好的阳具入宫充役,也就免不了要弄些逾墙钻穴的风流勾当——最后勾搭上了董淑妃。那夜,他们私会于一座无人居住的偏殿。春风一度,却在云收雨散后误打误撞被李湛射中。
是有意捉奸还是无意遭遇?是警告,还是处死前狸猫戏鼠式的恶作剧?应该是巧合,但是我不承认。我拒绝巧合,巧合削弱了叙事的力量。刘克明也不敢承认巧合。偷情者在本质上是懦弱的,在他伤害了情敌的同时是如此地害怕被伤害。假想中的加害者当然是那些被他伤害的人。只有置假想敌于死地,他才能获得安全感。刘克明无法评估李湛对宫闱秽事的知悉程度时,他倾向于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是可以理解的。这促使他下决心主动去了断这件事情。李湛的生命就这样结束于一个三角形的艳情故事。庸俗的艳情本身就足以证明宫廷政治的堕落,更别说故事的主角竟然会是阉人。这真是透着绝顶的荒唐。绝顶的荒唐使人们对宝历朝彻底绝望。
二十八个人参与了阴谋,他们全都是李湛的游戏伙伴:宦官和击球军将。时机就选择在夜宴的时候。一个寒夜足以让阴谋在浮光掠影、觥筹交错的狂欢中充分展开。被醇酒妇人麻醉得恍恍惚惚的李湛一无所知。他摇摇晃晃地褰衣起身,走进香气馝馞的厕所。让我们用颠簸的跟进镜头和略带朦胧感的布光来表现这个最后时刻吧。低垂的帷帐瞬间将外面的歌吹隔得飘飘渺渺,隐约可闻,仿佛画外音。害怕有人窥视见那一幕似的,缟夜的龙涎巨烛曾经将宫殿的琐碎细部一一点明,可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了下来。谁放下了帷帐,又是谁捻熄了灯烛,谁让余烬残光寂然沉沦在无底的暗夜里?四下里忽然人声寂灭,仿佛所有人都偃声摒息等待着那个时刻,除了少年。他蒙蒙胧胧地听到异样的衣裳爵由K牖赝罚墒峭肥翟谑翘林亓恕<幢慊赝罚吹降模Ω糜胨娓噶昵霸谥泻偷钗氐尼∧恢兴挥惺裁床煌
什么都熄灭了,只有我们以为熄灭了的烛火还亮着。
所以,李湛眼睑里最后的映像是一片芸黄。它勾起了少年对往昔的回忆。说是往昔,其实是不很久之前,又好像过了很久——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已经很久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什么了,所以根本无法收拢起在无休止的娱乐中打乱的思绪——似乎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是他不能再玩下去了。李湛大约不无轻松地呼出了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摆摆手,与尘俗的欢场作别。我想,直到这一刻,他也没有得到他渴求的欢乐。正如加缪的一句台词所说的:“人终有一死,却并不幸福。”
也许我们应该对这个已经出局的少年品评一番,可似乎又没什么可说的。他的帝王生涯就象是长庆时代的自然延续。由他所标示出来的历史低点,成为随后三位帝王西西弗斯式政治努力的起点。
我将史籍翻了又翻,试图寻找一些关于敬宗李湛的评论,可是没有多少收获。曾有多少文官满脸肃穆地在这个孩子面前高谈阔论。随着游戏结束,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了,他们又已换作了一脸不屑,甚至吝啬一句像样的评论。就连敬宗的本纪也没有评论。
彼狡童兮,夫何足议。
——《旧唐书》倒是以寥寥数字解释了他们不置一词的原因。
第五篇:甘露
——宝历二年十二月,初登大宝的李涵十七岁。
——开成五年正月,李涵殡天时三十二。
十七岁时的李涵该是位白皙,甚至有些病态苍白的年轻人,有着柔和的脸部线条。神情淡淡的,唇色淡淡的,眉目也是淡淡的。一缕天然的忧伤如烟如雾,经年不散地罥结在眉梢。他遣散了宫廷为他个人生活预备下的教坊乐工、翰林伎术冗员和三千宫人,还有五坊的鹰和犬。那些靡费人工的东西被从贡品清单上一一划去,织造精美锦缎的机杼也焚毁了……很多年以前,德宗皇帝刚即位时也有过云开日出的类似举动。可文官们对德宗的期许终于还是落空了。也许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朝野上下没有象上一回那样轻率地表现出喜悦。但是李涵的最初姿态对他们来说毕竟不失为一种鼓舞,或者安慰,特别是有敬宗李湛作为比照。敬宗的年纪略长于李涵,但他无论从那方面看都还是个孩子;李涵眉头的忧伤、心头的事却是属于成年人的。他开始学习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居高临下。兄长从大臣那里没有得到的指点,他渴望能从书籍中得到。所以旰食宵衣之余,李涵在枯燥的经史典籍中消磨掉后宫生活的大部分时光。诚如他自己所说的:若不甲夜视事,乙夜观书,即何以为君?
十五年后的李涵神态痗然,无所事事地坐在空荡荡的思政殿深处。在黯淡的阳光里、昏暗的烛光里,在黑暗里,一杯杯酒被木然地送进口中。极尽物欲当然也是疗治抑郁的一味药。入口不觉,咽下去却从心底生出涩涩的苦。可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将空空如也的杯底留给自己,他又能作些什么呢?魂魄被摇散在水光潋滟的酒液里了。如果还剩那么一点,也在一具具白腻的肉体上化作了轻云薄雨。经历巨变后的李涵,对男子充满了畏惧的情绪。那些勉强可以算作男人的阉人们更是面目可憎——他厌恶一切与政治沾边的人。唐朝曾经是一个女人与政治结缘的朝代,但现在不是了。她们曾经饰演过的角色和她们对宫廷阴柔之气的象征功能都历史性地让于不男不女的阉人了。所以,李涵将自己的生存偏好最终定位在酒精和红颜上。女人美丽的胴体和酒觥一样,可以容纳如水的他。可耗散性的感官享受也没有让李涵体验到酒神狄俄尼斯所代表的纯粹快乐。他的颓废是极度清醒状态下的颓废,因此无可排遣。清醒对他而言实在是一种哀恸,巨大不幸后的不幸,使他彻底失去了快乐的可能。
翰林学士周墀有时候会陪他几杯。有一次,李涵问周墀:“朕可方前代何主?”
“陛下尧、舜之主也。”
臣下的敷衍引起了他的进一步追问:“朕岂敢比尧、舜!所以问卿者,何如周赧、汉献耳?”
在那个时代听到这话的臣子都会诚惶诚恐的:“彼亡国之主,岂可比圣德!”
李涵一定是一边不以为然地摇头,一边用无爱无恨的口吻说到:“赧、献受制于强诸侯,今朕受制于家奴,以此言之,朕殆不如。”
仿佛评说一个遥不可及的历史人物似的,真让人很难想像发议论者就是被议论者本身。生前处境固然没有转圜的余地,身后名声也是一无指望了。李涵就只能将这般绝望的心情寄托在过分客观的评论里。那种冷冷的口气夹杂着冰渣,夹杂着雪粒,相隔千年仍让人为之一寒。可再冷也掩饰不住内在的孤独、愤慨和哀叹。有没有一位帝王的感伤达到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