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琴牧子,和冒辟疆私交甚笃。
他在《冒姬董小宛传》中,叙述了董小宛与冒辟疆悲欢离合的一生,小说写得很有激
情。
对于董小宛的死,《冒姬董小宛传》中有些语焉不祥,没有明确记载董小宛的死。书中
只是说,董小宛嫁给如皋名士冒辟疆为侍姬后,就和冒辟疆在金陵的艳月楼居住,收集古玩
字画。整日与冒辟疆读书画画,弹琴下棋,品赏茗香,清兵南下时,辗转流离了九年。卒于
顺治八年,死时二十七岁。
董小宛临死时,是被一艘小船运回如皋的。
顺治八年二月。冬天的寒意迟迟不离去,头晚的大雪压断了河边的许多树枝,光秃秃的
原野模糊了原有的轮廓。船是临近傍晚抵达如皋城南门外的。这个傍晚和以往的天气一样,
看不到一些吉祥的云彩。
刘嫂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她感到思维已经麻木了,她希望龙兰已赶到了冒府并通知了
冒辟疆。刘嫂知道,如果冒辟疆来迟了的话,恐怕见不到董小宛了。她认为,不到天黑,董
小宛就会死去。
山东一枝梅龙兰,不仅是个武林好手,而且脚下的功夫也甚了得。他从船头飞身上岸
后,就行走如飞地赶往集贤里,通知冒辟疆。
龙兰一路不停地来到冒府。碰到冒府管家冒全,冒全告诉龙兰,公子正在水绘园养息,
他便疾走如风地赶往水绘园。
茗烟正拿着个扁形灯笼在门边转,看见龙兰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茗烟笑着迎了上去:
“大师!我家公子正在一默斋呢,我领你前去。”
“好。”龙兰点头道,就跟茗烟去了一默斋。
冒辟疆正昏昏欲睡地躺在铺着狗皮的楠竹躺椅上,旁边生着一盆木炭火,炭火燃得很
旺,把昏暗的屋子照得通亮。
冒辟疆听见说话,抬起睡眼惺忪的眼睛朝外面一看,看见黄昏中龙兰汗流满面地跟着茗
烟朝一默斋走来。冒辟疆一跳就站了起来。
龙兰进屋后,冒辟疆上前抓住龙兰的双手,忙问:“二哥,小宛她好么?”
龙兰点点头:“兄弟,小宛她回来了!船已差不多到了如皋南门外,你快叫人预备轿子
去接她。”龙兰看着冒辟疆激动万分的样子说:“她受伤了。”
“受伤了!重么?”
“重!”龙兰有些烦躁地说:“你还是先赶去吧。”
冒辟疆心烦意乱地不停走动。龙兰走出去叫茗烟,吩咐他快去禀告冒辟疆的父母。这时
冒全也赶来了,龙兰就吩咐冒全找几个人,抬一顶软轿赶往南门外的码头上。
龙兰吩咐完后,走进屋里看见冒辟疆时,吃了一惊。
他看见冒辟疆泪流满面。龙兰不知道冒辟疆的精神是否受到了刺激,他想,现在管不了
这么多了。就走过去一把抓住冒辟疆的手腕,他感到冒辟疆的手腕颤抖不止。
“贤弟,我们走吧!天色不早了。”
冒辟疆停止了走动,看着龙兰,迷茫的眼睛突然放出光彩:“她回来了!小宛回来
了。”
冒辟疆骑上马背时,突然精神陡长,把马骑得飞快,就连龙兰也被远远地抛在了后边。
不一会儿工夫,冒辟疆的马就跑到了南门外的码头上。他一上船就奔往船舱。刘嫂刚来
得及喊声:“小宛妹妹,冒郎来了!”就见冒辟疆扑倒在董小宛的身边。
这时,昏迷不醒的董小宛似乎听见了一些声音,那些声音听起来遥远而空洞。她费力地
收回散乱的思绪。最后确信那些声音是由呼喊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董小宛不由精神一振,
感觉到这些声音久远而熟悉。她努力睁开了双眼,看着消瘦的冒辟疆,把头朝他微微地点
着。苍白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龙兰赶到船上看见这种情形,就拉了拉冒辟疆说道:“贤
弟,这不是悲伤的时候,救人要紧,赶紧把小宛抬回家去,找个郎中来救治。”
冒辟疆哪里听得进龙兰的劝告,他悲怆地伏在董小宛身上哭喊着,身体不停地颤抖,两
腔热泪扑簌簌地滴落在董小宛的脸上。
突然,董小宛挣扎着,张了张发青的嘴唇,朝着冒辟疆断断续续地说道:“……冒郎
呀,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要保重身体,有话你就问刘嫂吧,我对得起冒家……我,我,
我怕是不行了。”
她像是要抬起手来,可最终没能如愿,两眼就看着龙兰,断断续续地说道:“谢谢二哥
了。”
董小宛头一偏,两眼闭了下来,气息短促,胸前不停地上下起伏,头在枕上微微地晃动
两下,就不动了。惨白的脸上,凝固的两行泪水,看起来像冰凌一样。
管家冒全泪流满面地站在一旁。几个仆人点着松油火把,立在船舱门口,刘嫂正呼天抢
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在寒冷的夜晚听起来凄惨之极,站在靠船尾的那个拿着火把的仆人,
被寒冷的河风吹得不停地颤抖,火把倾斜到一边,溶解了的松油就滴落下来,像短线的珠
子。
龙兰推开一个拿火把的仆人,走上前把冒辟疆一把抱到外面的草席上。吩咐书童茗烟用
白酒赶快灌醒冒辟疆。他又转过身看着冒全问道:“管家,现在人已死了,大家要节哀。首
要问题是在何处殡殓呢?”
冒全是个很能干的管家,见过不少世面。马上打起精神说道:“原打算把如夫人抬到府
里去救治,不想她已在外边过世了,就不能再抬进府里去了。”冒全把护耳皮帽弹了一下又
说道:“离这小远有个寺庙,老爷和公子都是寺中的大施主。就暂且把少夫人抬到那里,待
我到府里请示老爷,看看该怎么办吧?”
“那好,你就快去吧,我先把船家打发回去。”
冒全先到静仁寺,找到住持和尚一商量,主持岂有不允之理。当场就答应下来。
冒全往回走的时候。刘嫂已被人劝住了哭喊,正站在船舷边用一块丝帕擦眼睛。冒辟疆
也被酒呛醒,茫然坐在船舱的门边,不停地流泪。龙兰走出舱门劝冒辟疆道:“兄弟,人死
不能复生,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弟妇能够大义凛然地死去,就像那些忠义之士,真乃义妇
节妇!我说,你就别哀伤了。现在料理后事要紧。”
刘嫂这时也走过来劝冒辟疆,红肿着眼睛说:“兄弟,你别太悲伤……”还没说完自己
又哭了起来。
冒辟疆看着这幽黑的山,河边的树林被风吹得摇摆不定。
他感到一阵哆嗦。龙兰看见眼前的情景,知道冒辟疆已形同废人,不能帮上忙。他就对
茗烟说道:“把公子扶进舱房,担心受凉。”
冒全上得船来,对龙兰说:“大师,寺庙已经说定,住持正叫人打扫一间禅房,用来停
少夫人。”
龙兰说声好,就吩咐管家冒全,叫他派人把小宛的遗体抬上岸,送往静仁寺。
冒辟疆由茗烟搀扶着,傍着小宛的遗体一路哀哭不停。举着火把的仆人们在河边的林子
里穿梭,附近的人家以为树林着火了,纷纷奔跑过来,才知道是死了人。死者就是那个名扬
秦淮河的董小宛。
到了寺中,寺中住持叫他们把董小宛抬进禅房。冒辟疆被茗烟扶着刚进寺庙的台阶,就
瘫倒在地,背靠栏杆,仰着头,红肿的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空。
管家冒全请刘嫂照看小宛的遗体,又吩咐茗烟好生照料公子。便起身急匆匆地赶回府里
去告诉老爷。早在冒全赶回来之前,冒府上下已得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一个个正在痛哭不
已。苏元芳边擦着眼泪边劝婆婆。
冒全看这情形,就知道他们已得到董小宛死去的消息。于是结结巴巴地问老爷该怎样殡
殓。
老爷子冒嵩公一脸的悲伤,灰白的胡须抖动不停。他把拐杖往地上敲,站起来对冒全说
道:“小宛慷慨尽节,完全是为了保全我冒氏全家,丧葬时不可草率,可连夜把小宛抬到寒
碧堂,准备挽衣殡殓。”
董小宛死后第三天,冒辟疆就一病不起,董小宛的灵柩一直停放在寒碧堂。
这天,刘嫂把董小宛生前在苏州写的诗笺交给冒辟疆。冒辟疆看着白绫帕上的绝命诗,
大声痛哭起来。他把白绫帕放到灵前哭祭了一回。
顺治八年二月初十,将董小宛的灵柩安葬在如皋南门外游龙河边的彭家荡,冒辟疆亲自
植树造茔,每到清明时节,都要前来扫祭。
在对董小宛之死的众多传说中,最具传奇的是清朝文人吴伟业所著的《梅村家藏稿》。
吴伟业不仅对秦淮河艺妓陈圆圆作了详细的叙述,而且对董小宛生死的叙述也极其详细。但
吴伟业的叙述,似乎与冒辟疆同时代人、也是冒辟疆的好友张明弼所著的《冒姬董小宛传》
所描述的有出入。
事实上,张明弼的《冒姬董小宛传》中对董小宛的死,基本上没有过多的笔墨去叙述。
这多少给后人留下一点遗憾。而吴伟业的《梅村家藏稿》对董小宛之死的描述,又显然带有
传奇色彩:龙兰离开如皋后,冒辟疆在每天的盼望落空之后,终于病倒了,躺在竹躺椅里,
整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的身体让夫人元芳担扰起来。苏元芳暗想,董小宛的消
息还迟迟不曾到来,如果公子病倒了怎么办?便去禀明公公和婆婆,请求陪公子到水绘园散
散心。
冒辟疆从缠绵的病榻移到水绘园后,心情有所好转。一天,他叫书童茗烟取出那架封尘
多日的古筝,开始练习弹奏。
他感到久病初愈的手生硬无比。每拨动一下琴弦,就感觉像是用一块木头在敲打。他一
直引以为自豪的琴技,突然之间,便失去了神韵。
他用木头般的手指拨动琴弦时,听到的是连绵不断的笛声向他这边飘过来,声音悠扬而
婉转。在残破的被岁月弄得褪了色的褚色大门中间,扣门的铜环发出轻脆的响声。窗外,沉
静的花园草坪有一部分被高大院墙的阴影遮盖着。冒辟疆又回到躺椅,听着笛声从遥远的地
方向这边传来,穿过铜环轻扣的大门,越过被院墙遮住的草坪,然后传送进他的耳鼓。
他满意地倾听这模糊而遥远的笛声。当笛声越来越清晰时,他听出了《梅花三弄》的旋
律,然后他听出了吹奏这首乐曲的人,他看见她吹着笛子向他走来。他感到他已泪流满面,
激动得无以复加。他大叫一声“宛君”,他想伸出手去拉她,可他感到自己动不了,他又叫
了一声“小宛。”然后他就被推醒了。
“公子,你又做梦了?”苏元芳站在他的面前神情黯淡地问。
冒辟疆大汗淋漓,嘴角不断地喘着粗气,右手一直被侧压身后,有些发麻。他看看窗外
的天色,已是晚上了,外面黑得如同锅底。
“我怎么睡着了?”冒辟疆问道,他感到虚汗一直还在往外冒。内衣有点湿润的感觉。
“天还没黑你就睡着了,我看你的时候,你睡得很熟,便没有叫醒你。”苏元芳神情沮
丧地说。“你还是进里屋去休息吧,担心着了凉?”
苏元芳撑着灯往里屋走的时候,回头对冒辟疆说道:“龙兰应该这几天回来了。”灯光
把苏元芳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看起来像个奇怪的影子在不停晃动。
冒辟疆看着窗户上不断变形的影子,才想起董小宛的音信一直没有得到,龙兰去了这么
久也没有他的消息。他起身往里屋走的时候,自言自语地说:“龙兰该来了。”
一枝梅龙兰离开京城后,星夜兼程赶回如皋,通知冒辟疆,想让他知道董小宛现在的去
处,他到达如皋来到冒府,正碰上管家冒全,冒全拿着把油纸伞往东市方向走,正看见龙兰
的黄色袈裟从东边飞奔过来。冒全满心欢喜迎上去,笑得眉头不停地转动。
“大师,辛苦了,我家公子和夫人正盼着你呢。”
“你急匆匆地去哪儿?你家公子在府里吗?”龙兰看见他拿着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往
外走,以为出了什么事。
“不,现在水绘园。我先陪你去水绘园吧。”
“不必了,我认得路。你看起来像是要去办什么事?你先去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东边王员外家,请他帮府上收回一些借款。这些借款是那些佃
农为了度过大年借的。现在府上也有些手紧。顺便给公子抓点药回来。”
“怎么?公子病了?”
“是,自从你离开如皋去寻找少夫人后,公子就病倒了,夫人陪他到水绘园来养病,现
在好多了。”
“噢。你自己去忙吧,我认得路。”说完龙兰直奔水绘园。
冒辟疆正端坐在茶几前,凝神静气地盯着古筝发呆。古筝被油漆漆得锃亮,他看着自己
苍白的脸在镜子般发亮的琴面上面摇荡,就像站在水边,不小心果子或石子掉进水面时,人
影就不断地变形,随着水波的扩散,人影又缓慢地聚拢,出现一个真实的形象。
由于他睡了一个满意的好觉,此刻,他离开琴桌,站在雕花的窗户前看着草坪和前面的
池塘。他感觉得到外面寒冷的天气,虽然姗姗来迟的春天给他带来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
但外面依然是寒冷,冒辟疆也不打算到户外去走走。
正午时,阳光使他觉得明媚的春光已经来临。在午后的时光中,雪已经差不多融化完
了。窗户前青石天井几乎看不到阴影。石块上的裂纹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儿。那些裂纹大
半是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和雪水的冲刷、太阳的曝晒,像蛛网一样张扬,像掌纹一样细密、
随便、漫不经心。
冒辟疆的目光越过那块草坪,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可以看见整个池塘。那些游息在水面
上的鸭子看上去显得小心谨慎,更多的时候,它们似乎不太专心于觅食,而是在东张西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鸭群,停留在池塘对面的缓坡上。
他看见一些绿色植物在高低不平的地里长着,那可能是一块油菜地。颜色非常鲜艳。由
于几年的战乱,江南和北方一样,农业被破坏得一塌糊涂,到处都是饥饿和死亡。冒辟疆听
管家冒全说,乡下的每一户佃农都有被饿死的,人们成群结队地逃往南方。
所以,眼前所看到的这片绿色,使冒辟疆的眼睛放出了些许光茫。
冒辟疆从缠绵不断的缅怀中,缓慢地收回目光。他的视线最后离开池塘和草坪,移到右
边很远的大门时,一团黄色的物体像只粗大的球滚了进来,他吃惊地收回目光,看见龙兰满
头大汗地走来。
龙兰提着禅杖朝这边走来,黑色的脸膛看起来像个巨大的月饼。大颗的汗珠从他的胡须
上不停地掉下。
“二哥!”冒辟疆大声叫了起来,把正在倒茶的苏元芳吓了一大跳。
冒辟疆用他苍白的手指拉了拉苏元芳说:“二哥回来了,你看龙二哥回来了。”苏元芳
正待要往门口走去时,龙兰已经来到了门前。
冒辟疆在不安的激动中,等待龙兰的叙述。
“贤弟,”龙兰说道,“小宛我倒是见过了,不过……”
“你见到宛君了?!”冒辟疆由于激动不停地搓动着双手。
“……不过,”龙兰等冒辟疆坐下来,“不过,情况不妙。她已不在苏州了。”
“啊!”冒辟疆大叫到,“那她……”
龙兰朝他摇摇手说道:“她被洪承畴带到京城去了。”
“啊!”冒辟疆和苏元芳又惊叫起来,“那洪贼带她到那儿去干嘛?”
“洪承畴把小宛送给了皇上,就是那个顺治皇帝。”
“啊!”冒辟疆这次大叫过后,脸色已苍白得像张纸,又开始咳起嗽来。苏元芳赶紧在
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起来,冒辟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