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系在岸边的柳树上,众人始听到院宅中传来一阵笛音。
笛声在夜色中清脆、凄凉,传得得远。黑黑的柳枝上也挂满了音符。
张天如道:“此曲套用《梅花三弄》的调子,似乎更加哀怨,却没原曲纯净。吹笛人想
来是乐籍高手。”
陈大娘却识得此曲,当年董旻就是凭这支曲子将她引出画舫的。她一听便知道是董旻那
个浪子回家了。他一生就只改了《梅花三弄》,作了这一支曲于,美其名曰《梅花五弄》。
她心里喜滋滋地没有吱声。
董小宛一推院门,院门便轻轻开了,原来没有锁。只见厅堂之中坐了一个人,衣襟和头
上的飘带在笛声中微微飞扬,她欢喜地叫了一声“爹”。
董旻听得小宛声音,扔了笛子,几步奔出厅来,搂住小宛,悲喜交集,父女俩都泪流满
面。陈大娘也跟着呜咽,张天如也被引得悲从心来。
董旻述说那天赶着两辆大车出了南京,却不知该往何处,便只顾往前走。日落前遇到了
苏昆生,说了董小宛的危难处境。苏昆生古道热肠就让董旻在艳月庄歇下。苏氏也还开明,
未记挂当年旧事,还打听宛儿有无心上人呢。陈大娘此刻也想苏昆生毕竟未忘旧情。董旻在
艳月庄躲了些时日,便独自寻到苏州来。因未遇到陈大娘和小宛,心里思念,便在厅中吹起
笛来,不料众人竟踏着笛音来到了眼前。
惜惜和单妈本已睡下,听得院中声响,慌忙穿衣起来,于是,便在客厅中摆了酒席,一
则宴请张天如,二则庆贺一家团圆。杯来盏去不觉已是天色微明,张天如乃告辞,踏着露水
上了船,拔锚挂帆北上而去。董小宛等也醉意朦胧地睡去,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方醒。听惜惜
说冒公子又来过一次,还说冒公子如何风流倜傥,言谈之下又如何倾慕小姐等等,董小宛心
里涌动相思之情,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
冒辟疆默默地站在窗前。时光缓慢,他觉得人生很累。有几次,他独自走向半塘,走到
半路,又动摇了,乃假装想起什么急事似的,用折扇敲敲脑门,突然转身朝回走。他觉得路
上的行人都注意到他的存在呢。而此刻,他依旧犹豫去不去半塘,也许董小宛该回来了。但
他没有动。一句诗却在不知不觉中晃进他的脑海:
春蚕吐千丝,成茧身先萎;阿侬怀一人,尽情心不灰。
自己反复吟颂几遍,把这二十个字推来敲去,韵味有了,平仄合了,自己一阵暗喜,便
在书案上铺开纸,提了笔,摆了身架凝神悬腕,笔走龙蛇,一幅字便跃然纸上。冒辟疆自己
都发觉那字里行间竟有许多愁和幽怨。走到窗前,唤来茗烟,吩咐他去买几令装裱的纸和木
轴来。他自己则一边喝茶一边想着董小宛,他要把这首诗送给她。茗烟一会儿就买来了材
料,又去厨房端来一盆米浆,两人就自己动手将字幅装裱起来。挂到壁上,分明是一件好作
品,非常动人。
冒辟疆歪着头细品着自己的书法,茗烟也歪着头站在他身边。刚好此时王天阶和陈则梁
跨进门来,俩人也站在他俩身后,将墙上的字幅品味一番。
陈则梁拍拍冒辟疆的肩头道:“贤弟,好诗。”冒辟疆这才发觉陈则梁和王天阶站在身
后,他刚才正假想董小宛接受这卷字幅的情形。茗烟慌忙一溜烟跑去沏了茶端进来。
陈则梁拈着稀稀的长鬃须说道:“我早知贤弟已到苏州,本想马上赴来,无奈在南京和
方密之多聚了几天,路上又遇上风浪,所以昨天才到。让贤弟久等,请多包涵。”
冒辟疆笑道:“自家人别客气了。”
王天阶道:“苏州这几件事全得冒公子协助使之办妥,陈老兄此来就多呆几日,好好玩
玩苏州名胜,如何?”
“不必了,无锡还有件要紧事,不知冒公子能否同行?这件事得靠冒公子出面周旋。”
“复社之事,冒某在所不辞。”
“甚好。明天咱们就动身。”陈则梁道。
冒辟疆一听明天动身,便傻了,心想,看来这次是见不着董小宛了,今后不知多少魂牵
梦萦,不知何年何日才能见到梦中佳人呢。但转念一想,此刻还不知董小宛意下如何,干脆
就答应明日动身,今天抽时间再去半塘拜访,再访她不着,就是天意无缘了。于是对陈则梁
道:“明日咱俩晚些时间启程,行吗?”
冒辟疆送走陈则梁和王天阶,匆匆卷了字幅,跳上马。出门时,头碰在门楣上,差点从
马背上跌下来,待稳住身子,双眼还冒着金星呢。茗烟在马后惊出一头冷汗。
冒辟疆催动坐骑,快马直奔半塘。路上的游人、脚夫、商贾纷纷朝后退去。有个当道卖
李子的小贩忙着躲闪,选好李子的顾客趁机一哄而散,那小贩,气得直跺脚,想破口大骂又
不知骂什么,等想好怎么骂时,冒辟疆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跑到董小宛的门前,他猛勒缰绳,那匹马猛一打挺,前蹄竖立而起,仰天一声长嘶,然
后在原地跳了几下,才在双蹄惊起的灰尘中站稳脚跟。冒辟疆滚鞍下马,便把那扇门擂得咚
咚响。远远站着的几个老妇人觉得此人像才从边塞跑来报告紧急军情的信使。
“报丧吗?急什么嘛。”门开了,一个男人伸出半个身子问道:“你找谁?”
“如皋冒辟疆久慕董小宛芳名,特来……”
“小姐出远门了,出远门了。”董旻不待他把话讲完,便截住话头。然后轰的一声关上
门。
冒辟疆愣了愣,叹息道:“佳人难再得。”忽地上了马,三次拜访不遇红颜,他好不甘
心,骑着马在门前溜圈子。马蹄声应和着他内心的强烈思念之情,使他徘徊难以离去。
惜惜端一木盆刚洗的衣裳上了楼,正要俯身去擦横在楼前的竹竿时,瞧见院门外有个熟
悉的身影,便定睛一看,那人不是冒公子吗?她高兴得大声喊叫:“冒公子,冒公子。”不
慎木盆顺着栏杆滑了出去,衣裳掉在地上。那个木盆则滚了几圈后碰到花圃才停下来。
冒辟疆正要策马而去,猛然听得惜惜的喊叫声,扭头看见惜惜在阁楼上招手,心里有了
一丝欣喜。
单妈听到木盆摔落的声音中夹杂着惜惜叫喊声,忙跑去开了门。冒辟疆已从马背上跳了
下来。单妈去帮他牵马,这次,冒辟疆没让她牵,而是自己牵马进来将它拴在一棵柏树上。
“小宛姑娘是否回了家?”
“回来了,回来了,刚起床呢。”
陈大娘此时正在西厢房中,听得院中声响,开门就看见冒辟疆一表人材,禁不住多瞧了
几眼,好一位脱俗的公子。陈大娘朝阁楼上喊道“乖女,快来接客。”冒辟疆看见阁楼窗前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一下,心里怦然一动。
“冒公子请到客堂稍待。”陈大娘说道。
冒辟疆却没听见。因为他看见惜惜扶着那女一个人走下来,已到了曲栏边。董小宛昨夜
陪张天如多喝了几杯,本来在闺房中迷糊着正要睡去,听说冒公子来了,来不及梳妆便下了
楼,依旧醉不胜力,只好由惜惜扶着。
两个相互渴慕已久的人儿猛然相见,都有些慌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冒辟疆看着青丝
蓬松略显羞色的董小宛,这般天姿国色梦中都没见过。董小宛看着如玉树临风、气度脱俗的
冒辟疆,心都酥了,这么长久的相思真正值得,纵便为伊消得人憔悴也终不悔哩。
俩人痴痴地对视。时光像泉水在四周汩汩流淌,俩人浑然不觉。目光之中有许多许多宛
若游鱼般的情景在空中相撞。
两根红线从眼中射出系住了对方怦怦跳动的心。风吹着院中缀着花蕾的石榴树,此刻,
那枝条快意地指向天空。刹那间,董小宛觉得自己进入了朝思暮想的梦境。
董小宛牵着冒辟疆的手,引他进入自己的闺房。一股女人的温馨气息弥漫整个房间。心
中的欢欣将笑容写在他俩的脸上,就荡起阵阵石子扔进一泓静水,荡起阵阵涟漪。
又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俩人都不觉得拘束。尽心倾述着自己最近的一些生活经历。
说到得意之时,两人笑声朗朗,说到不如意处,则陪着对方暗暗垂泪。惜惜在端茶送水
之间,按捺不住内心的窃喜,总在楼梯拐角处独自笑一会儿。
姐姐的幸福当然也是妹妹的幸福。
两人语来话去,竟没说一个情字,而那相思之意,却表达得淋沥尽致。说到在苏州府为
冒辟疆凭空添的一段佳话时,冒辟疆便要听《录台蜀妃》。
董小宛走到琴台边,先推开一排小格窗,风吹拂着她头上的青丝,她将发丝朝后理一
理,然后缓缓从琴匣中捧出古琴放在长条几上。冒辟疆捧上青铜鹤嘴香炉,点燃一支紫檀
香,就在一柱蓝悠悠的香雾升起之时,董小宛的琴声也悠悠响起来。这本是一支足以催人泪
下的哀伤曲子,但在这对幸福的人听来却是轻快的,像从荆棘和林木遮挡之下流到阳光中来
的一泓山泉,清澈、明亮、沁人心脾。一曲弹罢,冒辟疆抚掌叫好,董小宛娇声笑道:“这
可是你的独创啊。”
两人又牵了手站到原先的座椅旁,轻言细语谈笑着彼此的童年趣事。渐渐两人都觉得饿
了,忍不住咽了几口唾液,彼此听到对方饥肠鸣响,不禁相视一笑。今天,大脚单妈和陈大
娘使出了平身绝学,将一桌菜肴精心烹制。整座阁楼弥漫着香味和欢乐。
待众人在餐桌边坐定,惜惜和单妈一下子就上了十二道菜。冒辟疆看了看,都是平常蔬
菜,却做得色、香、味俱全。
五颜六色的佳肴,备上细瓷菜盘,经过镶边的名贵生漆染的黑圆桌一衬,更是美不胜
收。于是脱口赞叹道:“绝妙的手艺。”
陈大娘和单妈,乐得脸上开花,斟酒时的动作都要恭敬得多。
另一个最快活的人是董旻,而对满桌美味,大家都没举杯时,他已自斟自酌干了三杯。
三杯两盏下肚,惜惜朝董小宛眯眯眼,用教训般的语气问冒辟疆:“冒公子,你打算什
么时候娶小宛姐姐?”
这是个敏感问题,众人都停了杯筷,期待着冒辟疆的答复。董小宛心里怦怦直跳。她拿
眼角瞟着冒辟疆,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担心又着急。冒辟疆则只看着面前那半杯酒,墙上一
只挂钩的影子投入杯底,恍惚间像一条蛇。席间一片沉默。
陈大娘急了,试探地问道:“冒公子莫不是嫌弃我家小姐出生微贱,有辱家门?”
“不,小生绝无此意。实不相瞒,家中已有妻室,只怕宛君委屈。董姑娘妙龄佳貌,皇
帝娘娘都做得。小生一片深情,却未敢奢望要宛君为侧室,故而不敢开口。”
董小宛眉头一皱,皱眉之下依旧悬挂着喜色。她含羞说道:“常言道‘宁为君子妾,勿
为庸人妇’,若今身得侍君左右,便做奴婢也可,何忧侧室呢?”
冒辟疆闻言欣喜道:“人生自古难得真情,辟疆不才,当铭心刻骨以报宛君浓情。”
众人俱皆欣喜,嚷着要他俩先喝一杯交杯酒。俩人也不推,站起身来,换了杯盏,待惜
惜斟满之后,俩人缠了肘弯,一口喝干杯中酒,然后亮了杯底。众人一片欢笑。
酒足饭饱,天也黑了,就撤了酒席,董旻知趣地溜出门会他新交的一帮朋友去了。陈大
娘和单妈自去收拾杯盘。惜惜点亮了四盏宫灯,厅中明晃晃的,洋溢着喜气,董小宛和冒辟
疆坐在一边含笑品着茶。
惜惜忙了一阵,凑上来开玩笑说:“冒公子,你在这里私订终身,不怕大嫂骂你?”
董小宛朝惜惜一瞪眼,惜惜一吐舌头,知道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慌忙想走开。冒辟疆自
信地说道:“苏元芳通情达理,绝无恶语。”惜惜边走边说道:“太好了。”
冒辟疆忽然一拍腿,说道:“差点忘了。”忙起身走到院子中,董小宛不知他忘了什
么,茫然地看着他从马背上取了一件东西走进来。董小宛看着是一首情诗,不禁脸颊飞红,
轻轻地敲敲他的肩头。
惜惜本来已走到楼梯口,这时也折回来看了看。她忽然说:“冒公子,这幅字虽有绝妙
神韵,但作为定情之物却不妥当。你说对不对?”
“惜妹说得对。”冒辟疆抚额沉吟,却不知送什么好。手臂放下之时,触着胸襟一块硬
物,心中一喜,说道:“有了。”
董小宛看他伸手从领口扯出一块深绿的玉佩来,他说道:“这是先帝赐给爷爷的游龙,
此乃我家宝物,今送给宛君作定情之物,望要好好珍藏。”然后将玉佩对着宫灯举起。董小
宛看见玉佩之中竟有流液像一条小白龙在游动,心知是稀世之宝。冒辟疆轻轻将玉佩挂在她
的脖子上,她顺势温柔地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惜惜在旁边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冒辟疆轻抚着她的发丝说道:“明年桃花开时,我就来接你同归如皋。”董小宛心花怒
放,全身竟颤栗起来。
惜惜今天特别兴奋,总是想说话。这时插嘴道:“何必要明年,过两天就带姐姐走。”
冒辟疆抚着小宛的发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情意绵绵地说道:“宛君,我因复社之事
要去苏州,有幸得遇心中佳人,我也想多呆几天,无奈社务紧急,我明天就要离开苏州
了。”
董小宛一听,花容失色,呆住了。惜惜忍耐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董小宛毕竟是非凡
的女人,她深知只有以国事为己任的男人最终才会带给她幸福和安宁。
陈大娘听说冒辟疆明天执意要走,已无法挽留,便张罗起香罗锦被之类的床上用品来。
她本是秦淮河的脂粉养大的,深知“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
恰在这时,有人在院门外一边叫着“陈大娘”,一边敲着门。她提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
去开了门,原来是撑船的刘二。
他为人憨厚诚实,靠一条小船维持生计,偶而卖点小菜,且他的船常靠在半塘的小码
头,陈大娘因而认得。刘二因今天家中有事,请陈大娘帮忙留心一下他的小船。他朝水边一
指道:“就是系在柳树上的那条船。”陈大娘爽快地答应下来。
董小宛和冒辟疆两情缠绵,正牵着手站在花圃边赏花。听见刘二有条空船,两人同时有
个想法闪过脑际,相互望了一眼,会心一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陈大娘送走刘二,冒辟疆
便告诉他想到船上幽会。陈大娘笑着说道:“就你们读书人点子多。”
陈大娘和惜惜先上了船,将刘二铺在中舱中的破棉被卷起,用一条粗麻绳捆在船尾,重
新铺上软垫和锦被,连舱口也挂了一条绣着孔雀图案的花窗帘,直到舱中看起来像一条画
舫。陈大娘一边布置一边就想起在秦淮河那条属于自己的画舫中的风流青春时光,全身竟有
些酥痒难耐。
惜惜挑着一盏灯笼引董小宛和冒辟疆上了小船,然后将灯笼挂在岸边的垂柳上。大脚单
妈则端了一盆衣服到码头边假装清洗,实际是给冒公子和小宛望风,若有人误闯花区她也好
阻拦一下,以免两人败了兴致。
冒辟疆脱了长衫,从船舷边取下竹竿,用力朝岸上一撑,小船就在一片水声中荡往湖
心。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洒下一片银辉。
湖中有个很小的岛,独独只长一棵柳树起来,像一位孤单的丽人站在水中央。冒辟疆站
在船头,抛了三次缆绳均未套住树桩。董小宛看见他手中绳圈滴滴哒哒的朝船板上滴下水
来。她也走到船头上,船一晃俩人慌忙相互挽扶,然后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