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就请她到媚香楼来聚一聚,怎么样?”
方密之自告奋勇要带他到钓鱼巷。
苏州。春日的一个下午。
一艘乌篷船徐徐降下了破旧的帆。几条汉子用劲撑着长长的竹竿,臂上的肌肉鼓得快胀
破了似的。船借着撑力,剖开水面,船头在岸上撞得咔嚓一声,岸上两个人用力系住船头的
缆绳。船总算停稳了。
董小宛从舱中钻出来,立即看到几十个船夫惊艳的目光,码头上的嘈杂声也平息下来。
随后惜惜和大脚单妈扶着晕船的陈大娘也钻出舱来。董小宛给了船夫赏钱。四个女人便
如宿醉未醒一般相互挽扶着爬上了高高的的大堤,分乘两乘轿子直奔三茅阁巷。
进了巷子,陈大娘却记不清究竟哪个院子是沙玉芳的寓所,偏偏巷子里又没人走动,四
个女人便照直往里走,希望碰上一个人打听一下。正走之间,忽见左手一扇院门开处,一个
女人退着出来,双手将院门扯扰。惜惜忙上前问道:“大娘,请问沙玉芳家……”话未问
完,那人猛转身过来,惜惜唬得话都说不出来,那女人转身太快,把她吓着了。这女人刚好
和陈大娘照了个面,两人同时叫出声,原来这个女人正是沙玉芳。她有个女儿沙九畹和董小
宛同龄,此刻在家中应客,因地方太小,沙玉芳便准备出门避一避,不料一出门就撞上陈大
娘一家。
沙玉芳把这一家子请入院子,因女儿在应客不便打扰,五个人便坐在花圃上闲聊。陈大
娘叙说起自己的遭遇,说到伤心处,两姐妹不由抱头痛哭一场。董小宛细细打量这儿约只有
五六间房,她想,这里大概挤不下四个女人。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陈大娘和沙玉芳依旧在唠唠叨叨地诉说着知心话,只有大脚单妈到
了一个新地方觉得不自在,规规矩矩地并着双腿,盯着墙角出神,双眼茫然若失,手则牢牢
地抓着放在身边花圃上的包袱,准备随时离开似的。惜惜则伏在自己膝上睡着了。
这时,房门开了。一个消瘦的中年男人仰着头,双袖抛着圆圈,走了出来,看都不看众
人一眼,得意洋洋出了院子,似乎也没听见沙玉芳甜甜的送客声。沙玉芳气得将院门轰的一
声关上,狠狠插上门栓。
大家站起来。睡得正香的惜惜本来倚着单妈的身子,一下失去了重心,头狠狠地朝下一
撞,她猛然惊醒,背上惊出许多汗水。沙玉芳把这一家劳累了几天的女人请进客厅中坐下,
自己便上楼去叫女儿沙九畹。等她帮女儿穿戴齐整,母女俩走下楼,只见陈大娘一家在椅子
中东倒西歪全睡着了。沙玉芳叹了口气,嘱咐沙九畹烧几桶热水并准备饭菜,她自己把门窗
关上,免得这一家子受风寒之苦。
直到日落西山,天色微暗,这四个疲惫的女人才陆续醒来,醒来之后依旧疲惫,并且由
于睡眠的姿式不对,身上多增了几分酸痛。董小宛首先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一个女孩正背对
着自己在点挂在壁上的烛,她知道这一位定是自己未曾谋面的沙九畹妹妹。大家都醒来之
后,董小宛和沙九畹已谈得非常知心了。
大脚单妈和惜惜慌忙跑去帮沙玉芳准备晚餐,脸上还留着竹椅留下的清晰印痕。不一会
饭菜便摆上桌,四个女人觉得从来没这样饿,饭菜也从来没这么可口过,如风卷残云般,那
点饭菜便随着沙玉芳和陈大娘滔滔不绝的旧话题而全部落入辘辘饥肠,大脚单妈想到自己做
的饭菜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忍不住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一哭,大家就跟着哭。
待众人依次洗了澡,换下那身带着鱼腥味的脏衣裳,夜已经很深了,于是,便安排就
寝。陈大娘和沙玉芳睡了一张床,她俩自有许多年的知心话和一些旧事要倾述和回忆。董小
宛伴沙九畹睡一间闺房,两人自有许多芳龄话题要说。只有惜惜和单妈在另一个客房中没有
话说,大脚单妈孤伶惯了,身边多了个人暖被窝,心里高兴,伸手抱着惜惜。惜惜被粗大的
手搂住,浑身不自在,觉得有许多鱼鳞状的东西从自己身上长出来。单妈一会儿就呼呼地入
了梦乡。可怜惜惜一夜未睡,心里恨死了单妈。但单妈却在梦中梦见自己正睡在皇宫中……
因沙玉芳家太窄,挤不下这一家子,便由沙玉芳出面在半塘租到一家大院。择了吉日,
四个女人便搬了去。幸好房中一应俱全,没更多破费添置家什。半塘在几处风景名胜之间,
环境清静优雅,很合董小宛之意。
冒辟疆和方密之到了钓鱼巷,方密之站在巷口给他指点是哪一家,自己却留在巷口,专
等他进了院门就开溜。
冒辟疆整了整衣衫,挺挺胸脯,径直朝董小宛的住处走去,心里疑着自己是否会被接
待。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怎么心里会有些怯意,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脚步也慢吞吞地
朝前踏,要是董小宛其实很庸俗怎么办?他心里忐忑不安,便回头看看方密之,方密之却不
见了。他看见身后几步有个小贩摆了个地摊,刚才他没注意,便假装要买东西似地返回几步
蹲在地摊前,趁机定定心。那小贩见来了生意,便一件件将那些小玩意吹得如何如何的精
美。冒辟疆脸面有点挂不住了,便掏了几文钱买了一串念珠,又朝院门走去。
手里拿着念珠,心里就直后悔,这东西有何用呢?冒辟疆啊冒辟疆,今天怎么就这样地
不洒脱呢。他定定神,下了决心,便把那串念珠扔进一堆杂物。不料念珠落下之后,“嘎嘎
嘎”飞出一只母鸡,把他吓了一跳。
走到院门前,他敲了敲门,听到院里有了脚步声,便把折扇拿在手中,等着开门。门哗
啦被猛地拉开,一张刀疤脸伸了出来,恶狠狠地问道:“你找谁?”
“请问董小宛是否住此?”
“董小宛,老子正在等他。”刀疤脸边说边踢了冒辟疆一脚。“快滚,快滚。”
冒辟疆气得转身就走。院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了。他心想,董小宛原来如此,连家人
都如此凶恶俗气,她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气呼呼走出巷口,方密之正靠在墙角看两个老头下
象棋,突然看见冒辟疆满脸晦气地擦身而过,慌忙追了上去。冒辟疆只顾朝前走,什么话都
懒得说。他觉得全身都在生气。
“嘿,辟疆,出了啥事,是董小宛不想见你吗?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方密之跟
在他后面,追着要问个究竟。
冒辟疆几步就上了媚香楼。抓起茶几上不知是谁的茶一口气喝干。侯朝宗和李香君瞧他
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方密之也懒洋洋地走上来。
李香君便问:“究意发生了啥事?”
方密之双手一摊,说道:“谁知发生了什么事,我跟在他后边瞎跑一气也没问出个究
竟。”
冒辟疆气呼呼将刚才的遭遇说了一遍,众人都觉得骇然。
李香君一边为小宛惋惜一边就替她解释:“是不是你敲错了门。”
方密之道:“董小宛家我也去过七八次,怎么会敲错门。”
“她家没有刀疤脸的男人。”
“当然不是她家的人。”冒辟疆因为有气,嗓音也提高了几度。“那人是她应的客,好
恶的一个无赖,你想想,这样的人她都接,居然还被你们称为好妹妹。”
李香君道:“小宛不是这种人。”
“我眼睛没瞎,”冒辟疆道,“看得清楚。”
侯朝宗道:“既然这样,不见也罢。”
李香君依旧不甘心,这可关系到小宛妹妹一生的幸福呢,便道:“等明日我请她过来,
咱们再问问她。我总觉得这中间有误会。”
“没有误会。”冒辟疆武断地说道:“这个女人大概被秦淮河宠坏了,自恃年轻貌美,
目中无人。大概你们都看走了眼。”
李香君眼见无法挽回,眼里便含着泪水。侯朝宗见了,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可能
是他俩没缘份吧。”
正在这时,翠翠跑上楼告诉大家:“马婉容姐姐和杨龙友老爷来啦,正在门外与管家说
话呢。”
李香君赶快下了楼,正遇上马婉容和杨龙友走进来,两人脸色也不怎么好。李香君心
想:“今天是什么凶日吗,大家都这么晦气。”
上了楼,大家寒暄几句,便坐下来,翠翠奉上茶。侯朝宗问杨龙友:“好些时日不见,
最近又忙些什么?”
杨龙友道:“前几天因兵部有事要办。本来早就该来看看李香君了。”
方密之道:“你前几天就有心来啊,我看是没安好心。你知道侯朝宗还在考棚中呢。”
杨龙友道:“是件要紧事要找香君。”
李香君道:“要紧事?”
马婉容噜噜嘴,朝冒辟疆说道:“跟他也有一点关联。”
冒辟疆气有些消了,说道:“什么事跟我有关?”
杨龙友说道:“董小宛……”冒辟疆一听就火了,大声嚷道:“不谈她,不谈她。”
马婉容本也是歌妓出身,察颜观色自然拿手,她见冒辟疆怒心于色,便问发生了什么不
愉快的事。
李香君将他在钓鱼巷的事说了一遍。
杨龙友一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冒辟疆气道:“小弟不才,惹杨老兄笑话了。”
杨龙友停了笑,正色道:“冒公子错怪董小宛。董小宛早就不在钓鱼巷了。”
“什么?她搬家我怎么不知道。”李香君奇怪道:“她的事我总是最先知道的。”
“这件事你都没我先知道。”马婉容说:“她走得太匆忙,来不及通知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香君急了。
杨龙友便将董小宛痛打朱统锐爵爷,连夜逃命,避祸苏州去了等等遭遇讲给大家听,并
说朱统锐已下决心要杀死董小宛,刚才冒公子碰到的刀疤脸就是可恶的家将吴荣。
李香君忍不住哭了起来。想不到几天不见小宛妹妹已发生如此变故,多么令人担心呢。
侯朝宗慌忙扶住她,却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冒辟疆听到董小宛竟是如此刚烈的奇女子,心里折服,为自己错怪了她而后悔,便问杨
龙友道:“董小宛住在苏州什么地方?”
杨龙友看看他道:“你不是不想见她吗?”
冒辟疆说道:“惭愧!惭愧!刚才受了吴荣的气,错怪了她。小宛真是女中豪杰,我现
在就想见她。”
马婉容说:“让我告诉你,她今天在苏州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只要找到三茅阁巷的沙
玉芳就可以找到她了。怎么啦?
你是不是想亲自去一趟苏州?”马婉容说得兴起,“人家董小宛对你可真有情意呢,三
天两头到香君处打听你的消息,一心一意盼你来呢。”
冒辟疆拍拍脑袋说道:“反正呆在金陵我已没了心情,便往苏州走一趟,如此刚烈美
女,辟疆还真想一见呢。”
李香君问:“你几时走?”
“明天就动身。”
李香君说:“我写封信带给她。”
这时,李贞丽笑嘻嘻来招呼大家吃饭,看见香君脸上泪痕未干,便问:“乖女,是谁欺
负你了,娘给你撑腰。”
李香君便把董小宛的事说了一遍,边说边又流下泪来。李贞丽口中也呜咽着:“干女,
干女,你命好苦哟。”就抱着廊柱缓缓瘫软在地上。
董小宛在半塘过着清静日子,心里舒畅,但毕竟年少,按不住贪玩的冲动。她放下那本
早就烂熟于心的《易安居士集》,迈出门来,站在台阶上想着怎样消磨春日的好时光,不觉
几滴水滴洒在她耳轮上。她抬头看见惜惜正在晾晒衣服,便问:“惜惜,陪我出去走走好
吗?”
“太好了,整天闷在家里,人都闷死了,姐姐,我们到宝带桥去玩。”
两人出了门,也不乘轿子,一路游玩着朝宝带桥方向走。
正值佳春时节,路上游人如织。
董小宛为了避人,特意穿了最朴素的衣装,混杂在人流之中,起初还真的不引人注目。
但是,当她兴致勃勃划船时,她的美貌便引来四下里的人艳羡的目光。苏州城的有名浪
子也说这是狐狸变的美女,那时的苏州城常常有这样的鬼故事。
董小宛察觉她身边的游人越来越多,便想挪个地方,谁知她刚刚到另一个地方,那些游
客又三三两两跟着来。她心里有些后悔,害怕引来苏州浪子的纠缠,扰乱自己的清静生活,
这样一想,便没有了兴致,叫了一乘轿子,和惜惜往家去。
偏有几个痴心的浪子也租了轿子随后跟到了半塘,眼看见那美丽女人进了一所大宅,于
是也下了轿,就在周围打听起来。谁知那些邻居们也不认识这一家子。有几个花白头女的老
人极神秘极夸张地说:“前几天这院子还空荡荡的没人住,那院子里破得很,王大麻子那个
顽劣的三儿子曾翻墙进去想捞点银子,结果里面什么都没有,到处都是蜘蛛网和耗子洞。谁
料几天前一个早上,周围的这些人户猛然发现那院子里住了人。你想想看,这几个人搬进去
时总该弄出声响让人听见嘛,奇怪得很,大家都没听见,神不知鬼不觉就来了几个女人。”
这时,刚好陈大娘买了一篮子菜走过,众人便闭了嘴。陈大娘知道这些人是在谈论自
己,好在风尘女人听惯了闲话看惯了白眼,也不介意,径直走过。
花白头发的老妇人指点着陈大娘的背说道:“啧啧啧,瞧瞧,半老徐娘,还那么有风骚
味。我们这种年纪,早就不美啦,你说怪不怪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有鬼。”
“你们说,那几个女人是不是妖精呀?”
“我看八成是,你瞧那个小妖精多美呀,人哪有那姿色,我活了几十年呢。”
“这太奇了,我看这几个女人像我去年看一个外地戏班子演的《白蛇传》中的人物。”
众人这么说说,身上就起了寒意。春风也有些许凉,吹过时,几个人都有些发抖。几个
打听消息的浪子也心里发毛,噤若寒蝉,都拿眼角去窥那大宅阁楼,但见并无破败迹象,几
件女人的裙裾正晾晒在高处,旗帜般招展呢。
半塘住了个美丽妖精,没人知道她从那里来,也没人知道她来干什么,更没人知道她将
到哪里去。这消息在苏州的浪子之间传递,很快就产生了功效,半塘一带的游人稀少起来。
而一些善于捉鬼降妖的道人、和尚、巫婆等到常来走动,希望降住这漂亮的鬼,为自己
博一世美名。
最令单妈奇怪的是:她一出门,便有拿罗盘的方士朝她挤眉弄眼,她只道自己沾了苏州
水土的光可能也有了些魅力呢,然后又有拿着八卦盘和拂尘的道士要卖给她一些灵符,更莫
名其妙的是有一次一个巫婆扑上来在她脑门上贴了一张金黄的符咒,她一把扯下撕得粉碎,
吓得那个巫婆跪在地上讨饶,仿佛遇上法力无边的鬼怪似的。大脚单妈无法理解苏州怎么会
那么多人朝她家院门前倒粪便和垃圾。“真没教养,专门欺负外地人。”她想。有一天,她
还兴冲冲跑回来告诉董小宛:“大小姐,听说半塘最近出了妖精呢。”
恰好那一阵子天气又不怎么好,半塘一带的天空一会儿阴云又一会儿艳阳高照。这一带
的居民都像惊弓之鸟,常常半夜里恐惧得不敢吹熄取烛。离半塘最近那家杂货铺的蜡烛生意
从来没这么好过。
冒辟疆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就奔苏州。茗烟听说此行是为了去见漂亮的董小宛,高兴极
了,暗中为公子喝彩。千里之行,仅仅是为了一个美人,难道这不是才子佳话吗?他茗烟也
就沾上了传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