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自豪地说道:“那算什么,我祖父当年写得字比这大多了!他使的笔,六尺高,大腿粗。写出的字,个个都有水牛那么大,就刻在清凉山顶上。太阳一出来,闪闪发光,隔五十里地都能看见。”
顺溜不敢相信地惊问道:“天爷,什么字啊?”
文书大声回答道:“神!”
顺溜喃喃地重复道:“神?乖乖……”
翰林微笑着点了点头:“对了。神!从意境上讲,那字就是写给天人看的,凡人看了睁不开眼!”
顺溜用敬佩的口吻赞扬道:“天爷!你祖父就是个神,你祖父就是天人!”
翰林微笑地拍拍小桌上那摞稿子,说道:“别犯傻了,我祖父就是我祖父,我就是我!此外,你本事也不小哇。告诉你,我这份总结报告送上去,上级肯定给你记个功。”
顺溜羡慕地看着那摞稿子,佩服地说道:“乖乖,写了这么多字啊,摞一块儿这么厚哇!翰林呵,我跟你说个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翰林奇怪地看着他说道:“说呗。”
顺溜感叹地说道:“说实在话,打仗蛮容易的。你只要给我一杆枪,整个战场都归我了。写字多难哪,我爹一辈子就没写过一个字!”
翰林仿佛听到了最对胃口的赞扬,失声叫道:“精辟呀二雷!打仗容易写字难——这话简直太精辟了!哎呀,别看你倔头倔脑的,冷不丁精辟起来吓人一跳!”
顺溜笑了笑,接着央求道:“翰林,教我写字吧,做我先生吧,求你了……”
翰林立刻昂起脑瓜子,得意地说道:“让我教你写字?我?从‘人手口刀牛、横竖点撇捺’开始教你?!唉……杀鸡用牛刀,太委屈我了!不过,我答应你了。我教就是喽!”
顺溜闻言大喜,连忙夸奖道:“翰林,你真义气!嘿嘿嘿……”
听到顺溜的赞扬,翰林满意地一笑,然后说道:“我这儿正忙,你过十分钟再来,进门前把手洗干净。”
顺溜看看沾泥的手,窘笑着点头:“洗!洗!”说着掉头出门,可刚走到门口,他忽然意识到怀里之物,立刻抽出干部鞋放到小桌上说:“翰林,给,这是干部鞋!千层底,老布面子,够结实!”
翰林看了它一眼,心中一喜。嘴上却严肃地批评道:“二雷你又庸俗了,你这是干嘛哩!心意在就行了,我还贪你一双鞋……”
可还没等他的话说完,顺溜那边已经喜滋滋跑出院子了。
收了顺溜的礼,文书倒是说话算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催着赶着将顺溜叫进自己的屋子,开始了自己的授课生涯。
屋内,靠墙立着小黑板。顺溜坐在小桌后,手执钢笔,凝视着站在自己前面的文书,或许是过于激动的缘故,此刻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文书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字——新四军,随后说道:“二雷你看清楚,要反复多看几遍。这三个字叫新四军。”
顺溜立刻大声地跟着念:“新四军!这我知道,我就是新四军!”
文书点了点头,纠正道:“对了,你的问题在于——会说不会写。所以你的关键,就是要把一个个字跟你会说的话对上。先说第一个字,新四军的‘新’。仔细看,它是由“立、木、斤”三个字组成的……”
说着,文书在“新”下面写下“立木斤”三个小字,再次解释道:“所以,你学会了一个‘新’,顺带就把立木斤三小字学会了。记住了吧?再看‘四’字,它容易,就像人张开口,露出了两门牙——你笑起来就这丑样。再看‘军’字,一个宝盖下面有个车。为什么呢,因为古时候的军队是由战车组成的。上面有华盖,下面是车身。这就是军队,演化到今天,成了这个军字……”
顺溜凝神,慢慢地,颤抖着按照黑板上的三个字小心地写着。费了好大劲,终于,纸面上出现了三个歪斜的“新四军”。
文书走过去看了看,欣慰地赞扬道:“不错。你还是蛮聪明的,一教就会写了。哎,写字时手别抖,笔握直。心正,身正,手正,笔正。写出来的字,才能堂堂正正。”
按照文书的指点,顺溜纠正好姿势,终于写完了这三个字,激动得眼睛湿润,兴奋地大叫道:“呀,我会写字了!我真的会了……爹要是知道了,开心死了!往后,我写给我姐看!”
翰林笑了笑,又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念道:“你再看,这两个字是——排长!”
顺溜兴奋地跟着念道:“排长!嘿嘿……我就是排长,排长就是我哎!”
原本以为比登天还难的写字,学习起来却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困难,这多少让顺溜放下些担心,学习的热情也空前高涨起来……
很快,被顺溜纠缠了一天的文书,终于耐不住疲惫停止了授课,可即便如此,顺溜却仍然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司令部里走来走去,“新四军……排长……陈二雷……顺溜……”
忙完工作的陈大雷见到不断来回转悠的顺溜,连忙询问道:“陈二雷,发什么呆呢?”
陈大雷的喊声,瞬间将顺溜惊醒,连忙抬头说道:“噢,司令员,我念字呢。”
陈大雷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问道:“学会几个了?”
顺溜自豪地回答道:“新四军……排长……陈二雷……顺溜!十个!我已经会写十个字了!”
陈大雷满意地说道:“不错嘛,你完成任务了,继续努力。告诉我,为什么先学这十个字?”
顺溜兴奋地说道:“重要啊,它比别的字都重要。司令员你想,我既是新四军,又是排长,官名叫陈二雷,小名叫顺溜!”
陈大雷点了点头,再次转移话头道:“二雷,文化方面,继续努力。另外,我还要给你下别的任务。”
“是。”
“从明天开始,你要组织新兵训练。”
顺溜大惊,疑惑地追问道:“让我带兵?不能啊司令员!你跟我早说好的,我不能带兵,我没那本事。”
陈大雷厉声说道:“你有!干部干部,先干一步!一切都是从摸索中学习,我说你行那就一定行。”
第十八章 神枪手排 1
顺溜不知道自己到底行不行,不过当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群新兵时,他却忽然想起了当初自己新入伍时那稚嫩的样子。
“……别盯我枪尖,你俩要始终盯着我眼睛,就是盯着鬼子的眼睛!鬼子眼睛朝哪儿看,刺刀就会朝哪儿捅。对!慢慢转圈,寻找战机,下手要狠,两人注意配合。进攻啊,朝我攻!杀!”操场上,顺溜眼中闪着凶狠的光芒,身上全无护具地向对面两名全副武装的新兵命令道。
听到他的命令,新兵犹豫了一下,忽然一起向顺溜冲了过来,见对方冲上来,顺溜愤怒地举起手中的木枪朝其中一人刺去,木枪灵活地躲过对方刺刀的撞击,猛地刺中那兵上胸。对方登时惨叫一声,一头摔倒在地。
顺溜厉声喝道:“起来,快起来,接着来!”
那兵狼狈地爬起来,疼得几乎掉泪,可是顺溜却没有丝毫同情之意,再次端枪喝道:“注意站立位置,千万别让阳光刺进你眼里,对!脚下一定要站稳当,动作要快,要狠!攻我啊!”
他冰冷的态度,让两名战士心中泛起一丝恨意,再次端枪大喝着冲上来:“杀!杀!杀……”
面对对方充满恨意的攻击,顺溜后退了几步,随后连防带攻,几下子又把两人刺翻在地。
“起来!接着来!鬼子狠着哪,你俩要比鬼子更狠!比我更狠!”看着两人痛苦地在地上趴着,顺溜粗暴的大喊道……
“冲击之前,仔细看好地形。把每一道土坎,每一片草丛,每一块石头都记在心里。为啥?因为它能救你的命!救了你的命,你才能要敌人的命。东边有日军机枪,西边也是伪军阵地。两边的火力在谷地上形成交叉火力网。还有,鬼子的山炮就在那片高坡后面,如果看见炮口冒烟,七八秒钟后炮弹就会落地。这只是第一拨炮火,接着会有第二拨。山炮从装弹、瞄准到发射,大概二十秒。要是你没给炸死,这二十秒就是你最好的跃进时间。为啥,前一拨炮弹炸起的尘土掩护了你,敌人机枪手一时也看不清目标了。明白不?”看着面前一个个年轻的面孔,顺溜大声询问道。
众新兵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明白了!”
见众人答的痛快,顺溜却斥责道:“屁!明白了才叫见鬼。三营长教我动作时,当时我也觉得明白了,后来全不管用。为啥?没实战!你们不从枪弹底下钻它几回,没个死里逃生的经历,我说啥你们都不会明白!现在,看好我的动作。”
说罢,顺溜扑通一下卧倒,随后熟练地匍匐前进。身后,众人纷纷模仿顺溜的动作,笨拙地匍匐前进着。
回头怒视了一眼这些新兵,顺溜不断地呵斥道:“身体尽量放低!你呆瓜啊你,子弹贴你头皮呢……手榴弹怎么鼓到胸前来了?胸前不能有任何物品,那会害死你……双脚两边叉开,用力蹬进。枪口千万不能戳进土,要不会炸膛!眼睛始终盯着前面,寻找火力空子……遇到障碍物不能抬起身体,翻滚一下避开……真是一群窝囊废,上战场不死才怪!”
麦场边上,陈大雷和三营长凝神站立在一旁,观看着顺溜的训练。眼见此景,三营长惊讶地说道:“乖乖,这小子比我教他还狠,下手真凶!”
陈大雷微笑着保证道:“瞧吧,一个英雄能带出一窝英雄!”
可惜,新兵们显然不这样认为,眼前这个凶神恶煞般的排长,众人对他恐惧得要死,也害怕得要死,唯一能让大家多少放下这种情绪的,也只有在专门进行的射击课程中。
仗着和文书亲密的关系,顺溜将他请来为众人讲解如何打得准的问题,虽然对于让文书教大家射击,陈大雷多少感到有点不以为然,但是,当听过一堂课之后,他却破天荒地同意了顺溜的请求。
每当忙完了一天的训练,新兵们都会在傍晚时分被集中在一座小院内。
小院内,在众人的中间,架着一块儿黑板,板上画着各种角度的弹道、山坡、以及山脊的示意图。文书站在黑板前侃侃而谈,众战士则盘腿坐地,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文书介绍顺溜的射击经验。顺溜也坐在其中,凝神倾听着他与文书总结出来的经验和技巧,在他们身后,甚至连三营长也加入其中,听得津津有味。
“……敌人上山时,瞄他的头。敌人下山时,瞄他的脚。为什么呢?因为上山时,目标朝高处移动,而子弹出膛后,飞向敌人要有一段时间。你瞄的虽然是头,但子弹击中目标时,目标已经向上移动了一尺,因此你正好击中敌人的胸膛。下山时瞄他的脚,这又为什么呢?因为下山时,目标是朝下面冲,其移动速度要比上山快得多。因此,你虽然瞄的是脚,但子弹击中目标时,目标已经朝下移动了几尺,所以你正好击中鬼子胸膛。”
听到文书的介绍,顺溜在旁边不时赞叹道:“是啊,一点儿没错……太对了……就这样打!”
队伍后面,三营长也低声惊奇道:“妈的,这小子握枪都不会,讲起射击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前面,文书继续说着:“目标水平移动,也就是鬼子横向移动,从一边跑向另一边时,怎么打呢?听好,在一百米距离下,你瞄敌人运行方向的前一个身位,子弹就会正好击中目标。就好像敌人主动撞到你的子弹上!如果你死瞄敌人本身,等子弹到达位置时,就会跟敌人擦肩而过,你瞄得再准也永远打不着目标。再有,如何判断射击距离呢?一百米左右好判断,大家对这个距离也最熟悉。超过一百米就不好判断了,得凭经验。而且晴天容易误近,阴天容易误远。这话怎么说呢?因为,晴天阳光明亮,景物清晰,一百五十米容易看成一百米。阴天没太阳,景物昏暗,一百米也容易看成一百五十米。同志们,我说这些,都是我从陈二雷射击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是我俩的共同贡献!对不对呀二雷?”
文书仿佛钻进了顺溜的心里一般,将所有顺溜想说的话,一股脑地拿了出来,当听到文书的询问,顺溜立刻大叫一声:“对!太对了!”
文书得意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认为,陈二雷一颗子弹,顶你们三、四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战斗中,陈二雷一杆枪顶你们三、四杆枪!同志们哪,如果我们大家都掌握了陈二雷的射击经验,都成为陈二雷了,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们一个营顶别人三、四个营,意味着我们一个六分区,顶它三、四个一分区啊!鬼子何愁不灭……”
正当众人兴高采烈地交流着心得,并且跃跃欲试地希望得到机会尝试时,突然,外面传来急促的一长两短的紧急集合哨音。
听到哨声,三营长立刻大声对众人喊道:“所有人听着,带齐全部装备、物品,清理所有驻地痕迹,五分钟后集合,半小时后出发!”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新兵们顿时紧张起来,一个新兵连忙小声向顺溜问道:“排长,这是干嘛,是不是要打仗?”
看着对方紧张的样子,顺溜老练地说道:“不像。我看像转移驻地。”
良好的军事素养在这个关键时刻显示出来,顺溜凶巴巴地高强度训练的作用此刻终于体现出成果,虽然通知下达得仓促,但是三排仍然是众多连队之中第一个完成准备任务的部队之一。
看着已经列着整齐队形站在自己面前的三排,陈大雷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大喊道:“目标驻马庄,出发!”
听到陈大雷的命令,一直紧挨着他站着的顺溜身子一震,惊讶地反问道:“驻马庄?”
陈大雷点了点头道:“是啊,驻马庄,我们今后两个月的驻地。”
顺溜颤声地问道:“驻马庄东面,是不是有个牛湾镇?”
陈大雷回忆了一下,点点头道:“有个小镇子,距离四十几里地。哎,你怎么知道的?”
顺溜惊喜地说道:“我姐家在那附近,离牛湾不远!”
陈大雷笑了,意味深长地说道:“哦,想家了?二雷啊,你竟然也开始想家了!”
顺溜确实想家了,如果他还算有家的话。自从父亲离开后,顺溜就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泊的树叶一般,始终找不到自己可以依附的所在,一直到加入部队后,这种漂泊不定的感觉总算找到了依靠。可是,当听到驻马庄几个字时,一直隐藏在心中的对亲人的眷恋,忽然不可抑制地澎湃而出,作为他唯一还在世上的亲人,那个从小代替娘将他拉扯大的姐姐,此刻不就住在离驻马庄不远的牛湾镇上吗?
虽然极力压制心中的思念,可是越压抑却越强烈地想姐姐,姐姐的影子一直在眼前萦绕着陪他走完全程。
来到新驻地,在安排完战士后,顺溜兴冲冲地向马厩走去。
马厩中,陈大雷亲切地抚摸着赤狐,回首却发现,顺溜不知何时衣冠整齐地站在他面前:“哟,今天很精神嘛,新军装新鞋都穿上了。”
听到司令员的赞扬,顺溜嘿嘿憨笑了两声,请求道:“嘿嘿司令员,我想请一天假,到牛湾镇,看望姐和姐夫。我们好多年没见了。”
陈大雷想了一下点头同意道:“行,准了。牛湾镇那一片属于我军活动区,日伪军一般不来。但是也不能大意,快去快回。你再跟三营长报告一声。”
见得到批准,顺溜惊喜地大声回答道:“是。”可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憨笑着。
回头奇怪地看了顺溜一眼,陈大雷反问道:“怎么还不走,抓紧时间啊。”
顺溜支吾地看了看陈大雷,又看了看他身边的赤狐马,开口央求道:“哎,哎,就走,就走,那个,司令员,我、我想借赤狐……就一天。我跟它一块儿去看姐。”
陈大雷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噢!你想骑在我这匹大马上,炫耀自个儿啊!你想让你姐看了高兴?!”
顺溜万分紧张地点了点头,颤声说道:“嗳!我姐要是看到了,肯定高兴死了。司令员啊,成不?”
陈大雷故作为难地迟疑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