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在热气腾腾的药水缸里,顺溜惬意地享受着药汤温润的感觉。忽然,他听见柴房外传来动静,连忙支起脖子透过缝隙朝外望去。却发现原来是荷花正在晾刚刚洗净的军装,仿佛感受到了顺溜的目光,无意间,荷花回头一望,柴房内,顺溜吓得猛缩身,顿时激起水花响声。
荷花听到水声,微笑着问道:“顺溜哥,泡完澡,穿四叔的衣裳。就在木架上搁着,听到没?”
水缸里,顺溜低低地嗯了一声,小声回答道:“听到了。”
“顺溜哥?”
缸内,顺溜缩着身体低声抱怨道:“还喊,还喊,我洗澡呢!”
“陈二雷!”见没回答,荷花索性大喊道。
听到喊声,顺溜吓得大声回应道:“到!”
“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四叔衣裳就在木架上搁着,你听到没?”听到应答,荷花满意地说道。
顺溜不满地缩回身子,嗔怪道:“早听到了。”
“听到怎不回个声?”
缸内,顺溜再次小声地说道:“我洗澡呢!”
缸里的药汤忽然变得燥热起来,担心中的顺溜,三两下胡乱洗了洗身子后,就慌忙跳出水缸,穿着老宋的衣裳,跑出柴房。
见顺溜出来,刚洗完衣服正在磨面的荷花立刻满面笑容地问道,“顺溜哥,你洗完了?”
听到荷花的询问,顺溜倍感不好意思,胡乱地点了点头,随后岔开话题道:“嘿嘿,妹子,磨面呢?我帮你吧。”
荷花就势让开磨杆,命令般说道:“那推磨吧。正好陪我说会儿话。”
顺溜应声接过磨杆,使劲推起来。荷花连忙嗔怪道:“慢点啊,小心点你的伤。”
听到荷花的关心,顺溜嘿嘿傻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推着磨,胡乱地搭着话道:“妹子,你家不是这的吧,怎么老不见你爹娘?”
荷花叹息地说道:“我家在淮阴城里,爹娘都在那儿。”
顺溜奇怪地说道:“那你怎么上这来了?”
荷花恨声说道:“鬼子呗!自从淮阴城叫鬼子占了,娘就叮嘱我千万别出门。我在屋里足足憋了一年多呢,都不敢见太阳!那天我实在憋不住了,裹着头巾偷偷出门去,想到河边看看。唉呀,我想那条河想得要命!没料到刚刚出门,一阵大风把我头巾吹落了。我抬头一看,两个鬼子就在我面前,那个蠢样啊,恶心死我了!我掉头就跑,鬼子在后头嘻嘻哈哈追。我哪能跑得过他们啊,几步就叫两畜生按住了!”
顺溜面色剧变,紧张地追问道:“后来呢?”
见顺溜一脸紧张的样子,荷花笑着说道:“还好,鬼子集合号响了。那两个畜生不得不跑去集合。”
顺溜松了口气,低声说道:“好。”
荷花那边接着讲道:“这事可把我爹娘吓坏了。硬说那两个畜生已经瞄上我家了。我要再在淮阴城里住下去,早晚非叫鬼子糟践不可。正好,四叔进城给鬼子上贡,就把我塞在麻袋里带出城。我就住到四叔家里来了。顺溜哥,我两年多没见爹娘的面了。”
顺溜同情地问道:“想家了吧?”
荷花眼圈一红,悲戚地点头道:“想。夜里想得更厉害。”
顺溜动情地叹了口气,“我也想家。我爹娘都不在了,但我有个姐。我想她……”
伤感的话题让两人沉默下来。沉默中,荷花利落地拿着小笤帚摊匀玉米渣,顺溜则不紧不慢地推着磨。
抬头看着前面的顺溜,荷花的目光逐渐停在他脖子上的刀痕上:“顺溜哥,你打死过几个鬼子?”
顺溜回忆了一下说道:“没数过,总有几十个吧。”
荷花惊讶地叫道:“我的天,这么多!那往后,你一定替我打掉那两个畜生。”
顺溜慨然应允道:“放心吧,交我了!”
荷花笑着反问道:“可你不认得那俩人,那怎么办?”
顺溜口气甚大地回答道:“好办!我把淮阴城里的鬼子统统替妹子打掉,那两畜生不就在里头吗?”
顺溜的回答令荷花开怀大笑:“吹牛!”
顺溜摸了摸脑袋,忽然开口询问道:“妹子,四叔待你好不?”
“好!四叔待我比亲闺女都好……就有一点儿不好。”
“哪儿不好了?”
“老给我说人家,都说过好几回了!而且,四叔非挑团以上的……”
“这干嘛?”
“你傻啊,连这都不懂。团长出门骑大马,警卫员都挎驳壳枪,神气呗!”顺溜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推着磨,表情却若有所思。
见顺溜不答话,荷花意味深长地问道:“想什么心事呢?!”
顺溜突然停步,兴奋地说道:“妹子,我给你说个人,准保好!”
“你?你给我说人?凭你?!”
“嗳!天底下,这人最配得上妹子!”
“谁呀?”荷花脸一红,小声询问道。
“翰林!”
“翰林是谁呀?”见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荷花立刻奇怪地反问道。
“你连翰林都不知道?就是分区文书啊!”
“一个文书有什么了不起的……”荷花失笑道。
“妹子,这你就不懂了!我告诉你,翰林可了不起了。”
“比顺溜哥还了不起吗?”
“比我强天上去了!我告诉你,翰林什么书都读过,什么字都写过,什么事情都见识过!他爹中过举。祖父更不得了,大清朝进士,还入过翰林当编修,给皇上都教过书!”顺溜一股脑说道。
“真的呀!”这下荷花吃惊了,不敢相信地问道。
“还有哪,我们打仗,翰林写总结报告。我们训练,翰林替我们总结经验,都登在新四军报上了。”顺溜洋洋得意地说道。
“这人是有些本事。”荷花不禁赞叹道。
“翰林跟我可好了。赶明儿我叫他来,跟妹子见见。”顺溜自豪地说道。
“哎——我可没答应噢!”荷花神色一愣,连忙提醒道。
“我懂,你是没答应,这事不能叫四叔知道呗。妹子放心,包在哥身上!”顺溜嘿嘿一笑,自作聪明地说道。
原本以为顺溜不过是随口说说,可是荷花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吃过中午饭后,顺溜找了个借口离开老宋家,直奔分区驻地而来。回到驻地,正赶上下午训练的时候,空荡荡的营房并无一人,左右瞧看了两眼,顺溜探头探脑地摸到司令部一间小屋里来。
第十六章 生死之间 2
屋子内,文书正捏着钢笔,伏案苦思。猛见顺溜,立刻惊喜地喊道:“二雷,你怎么来了?”
顺溜笑着,低声说道:“翰林呵,这事保密哦,就你我知道哦!”
文书奇怪地看了顺溜一眼,反问道:“说吧,什么事?”
顺溜低声严肃地说道:“我给你说个媳妇儿!”
文书呆定,片刻后哈哈大笑起来,身子一晃差点跌个跟头:“二雷呀二雷,你真庸俗!司令员叫你养伤,你竟然偷偷地给我说起媳妇来了!”
顺溜嗔怪道:“别装样,难道你不想媳妇?”
文书收拢笑容,矜持地问道:“什么人哪?”
顺溜兴奋地说道:“我妹子,荷花,宋叔的侄女,模样俊,心又善,别提多好了!”
顺溜的话,让文书想起之前在老宋院子里看到的那副美丽的面孔,他愈发矜持地点头问道:“哦……好像见过。既然是这么好的姑娘,你怎么不留给自个儿啊?”
顺溜惊愕了半晌,思索了良久才气愤地说道:“那是我妹子啊,人家是淮阴城里人啊!我怎么配得上人家啊!再说,我在宋叔家养伤,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想占人家侄女,那不成畜生了吗?!”
看着顺溜一脸真诚的样子,文书颔首道:“唔,有道理。”
见文书点头,顺溜立刻接口道:“宋叔眼光可高了,给荷花说人家,团以下的不考虑。”
文书犹豫着提醒道:“我可只是个文书啊!”
顺溜立刻辩白道:“你不一样!任谁,看你第一眼都觉得你不一样!你水平高,本事大,说话比领导做报告都好听。头回见你时,你跟司令员进庄,大家说你走道都像个政委!早晚,你非提拔不可。”
得到顺溜这个老实人的夸奖,立刻让文书喜悦地说道:“那是肯定的!分区机关就我跟管理员两人。我干的这一摊活,表面上是文书,实际上都属于政治部主任的工作。司令员早就暗示过我,说‘翰林,好好锻炼,将来你前途不可限量’!”
顺溜笑着附和道:“怎么样,我说得对吧!翰林啊,我还得告诉你,等你当上政治部主任时,我妹子早有人家了!所以,你得先耗上我妹子,再当主任。”
文书想了一下,表情矜持地说道:“这样吧,等有空,我瞧你去。”
顺溜急切着说道:“你瞧我干吗呀,去瞧她呀。”
文书长叹一声,抱怨道:“二雷,你怎么这么笨呢!”
顺溜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哦,我知道了——你装着来瞧我,实际上去瞧她。”
文书气得再叹:“唉,二雷啊,啥事叫你一说,立刻庸俗了!”
顺溜笑道:“是是。翰林啊,你来宋叔家后,要勤快点,砍柴挑水什么的,抢着干……”
文书表情惊讶地拒绝道:“我怎么能干那些事呢?叫我砍柴?我手会打泡!叫我挑水?战士们看我担扁担的样子都笑歪了!二雷啊,那些事我绝不能干,一干我就贬值了!”
顺溜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说道:“哦……没事,我帮你干!可你来家后干嘛呢?”
文书自信地表白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有我的优势。”
见文书答应下来,顺溜放心了,随眼望去,看见枪架上自己的狙击枪排在头一支。他立刻惊叫地走过去:“我的枪!……唉,瞄准镜叫人碰歪了!翰林你怎么搞的?”
看到顺溜一脸怒容,文书抱歉地说道:“那些新兵,喜欢看新鲜。”
小心地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宝贝枪,顺溜不舍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随后叮嘱道:“再不准人动了哦。千万!”
文书玩笑道:“行。那枪就是你媳妇呗,别人谁都不能碰。”
第十七章 排 长 1
拉着身着整洁军装的文书进入厢房,顺溜兴奋地替文书介绍道:“妹子,妹子快看。他就是翰林,我跟你说过的。”
见顺溜忽然引了陌生男子来到家里,荷花顿时流露出满面羞涩。那边,文书则矜持地自我介绍道:“我姓吕,吕子钦。”
顺溜惊讶地看着文书,奇怪地询问道:“你还有个名啊?!”
文书瞪了顺溜一眼,顺溜赶紧遮掩道:“嘿嘿,好好。妹子,翰林,你俩坐。我倒水去……”
荷花瞟了一眼桌上的茶水壶,笑着说道:“水在这,早倒上了。顺溜哥,你坐下。”
顺溜支吾了一句,再次借口道:“那你俩喝水,我替翰林砍柴去……”
听到他的话,文书和荷花同时瞪向顺溜!顺溜醒悟,连忙遮掩道:“嘿嘿,我给咱家砍柴去……”
荷花劝阻道:“顺溜哥,不忙,你坐下!”
顺溜笑着摆手道:“你俩坐你俩的,我去去就来。”说着抓起柴刀跑出院子。
厢房内,因顺溜离开的缘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见荷花不说话,文书望望窗外,故意找话说:“天开始热了,看来今年入暑早。”
荷花笑着纠正道:“才芒种。”
文书脸一红,转移话题道:“刚才我一路走来,庄稼长势不错。”
荷花讷讷地点头道:“嗯……不错。”
见无话可说,文书思索了一下,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管粗钢笔,一个小本子。荷花诧异地盯着那支钢笔,眼神中流露出惊讶羡慕的神色。
文书矜持地解释道:“这是派克。”
荷花不解地看着钢笔,反问道:“派克?那不叫个笔吗?”
文书笑着解释道:“是笔,但不叫笔,叫派克!世界名牌——名字叫派克!”
荷花明白过来,笑道:“哦,我知道了,邻居家那条狗也不叫狗,名字叫大黄!”
文书嘿嘿讪笑了一下,忽然询问道:“你要是喜欢派克,我就把它送给你……”
荷花吓得惊叫,连连摆手道:“不不!我不要!”
见对方推辞,文书也不执著,转而旋开派克,摊开小本,微笑着解释道:“我一边跟人聊天,一边喜欢写点东西。诗歌啊,散文哪,都行!经常没等聊完天,我的东西已经写成了。知道不,我写的东西在新四军报上都登过。”
荷花钦佩地说道:“天哪,你真了不起。”
见找到话题,文书越发地感到自在,立刻高谈阔论起来。
“……地球是圆的,准确说是椭圆。太平洋就在我国东面,大的没边没缘。它比地球上所有陆地加在一块儿还要大!瓜达尔卡纳尔岛,就在太平洋肚脐眼的位置上……”文书一边说着,一边比手画脚着。
“瓜什么?”荷花奇怪地看了文书一眼,询问道。
“瓜达尔卡纳尔岛!”
“噢,我还以为是种瓜的岛呢。”
“那一战,日军伤亡惨重,美军也伤亡惨重。美日双方的尸体十几万,盖满岛上每一寸土地……”
文书说得生动,荷花听得惊恐,可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响动,似是柴担倒地的声音。
听到响动,荷花立刻求救般喊道:“顺溜哥,是你吗?进来喝水!”
院中刚刚砍柴回来的顺溜,赶紧扶起倒下的柴捆子,抽出扁担,冲窗户解释道:“不急不急,柴不够。妹子,你俩慢慢聊,我再砍担柴来!”说着,提起柴刀、扁担,再次奔出院门。
“翰林知道的真多,地球还是圆的呢,还椭圆呢!可是地球在哪儿,怎么我看不见它啊……妈的,就翰林看得见地球,其他人都看不见!”走在上山的路上,顺溜一边琢磨着刚刚听到的对话,一边四下寻找着心中所想的那个球。
厢房内,文书并没有留意到荷花不安的表情,继续动情地说道:“歌德,是上个世纪欧洲最伟大的作家,全世界都知道他……”
荷花讷讷地反问道:“哦,跟你那笔一样?名牌!”
文书连忙纠正道:“歌德比派克更伟大!他最伟大的小说是《少年维特之烦恼》,我就是看了这部小说投身革命的,我好多朋友都是这样。”
荷花的兴趣立刻被调动起来,连忙追问道:“真呀?看本书就革命啦?那书里讲什么?”
文书动情地说道:“那本书是小说,小说里,实际上就是歌德他自己的经历。小说表现了这么一个故事,年轻的维特爱上了美丽的姑娘夏洛特,但夏洛特又是凯士特南的妻子。凯士特南呢,又是维特的最好的朋友。维特为此痛苦,痛苦得近乎绝望……”
荷花听到文书的话,顿时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地询问道:“什么?这男人爱上了别人媳妇?这怎么行?他不对,他不对啊!”
文书痛苦地摇头道:“你不懂,那不光是男女情爱,更多的是对贵族阶级的憎恶,是对封建势力的反抗啊!”
荷花醒悟过来,似懂非懂地说道:“哦……原来是反抗。”
文书激动地霍然站起身道:“后来,年轻的维特自杀了。他用来自杀的那把手枪,还是最好的朋友凯士特南送给他的礼物。唉,事情就是这样悲伤,来自最好朋友的最好礼物,偏偏害死了最好的朋友……”
见又提到杀人,荷花惊恐地说道:“呀,吓人啊,真是太吓人了!翰林,你千万别把派克笔送人哦!……”
听到荷花的话,文书尴尬地抓了抓手中的派克笔,长吁短叹道:“一代英豪,就这么死了。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虽然不知道维特是何许人也,但是听到人死了,荷花仍然惋惜地说道:“是啊,怪可惜的。”
她的话似乎引起了文书的共鸣,文书忽然激动地说道:“我有个志愿,将来有空了,我一定要改写《少年维特之烦恼》!我要让维特跟夏洛特共同迈向幸福殿堂,让两人白头到老,幸福终生。我要让全世界人都明白,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定!但是,书名我还要叫《少年维特之烦恼》。为啥呢?因为烦恼就是一种幸福,幸福也就是一种烦恼!”
无奈,荷花对姓维和姓夏的人并没什么印象,只能附和着点头道:“好,好。改得真好!”
得到荷花的赞扬,文书正准备继续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