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山脚下停住了,东南天边越来越亮。 卫澄海跑到队伍前面,跟滕风华嘀咕几句,指挥扛着地雷箱子的兄弟四散出去,然后命令扛机枪的兄弟钻进了竹林。 在竹林里,卫澄海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沉声道:“大家记住,小鬼子跟咱们不共戴天!该怎么打,我就不多说了。” 大家不言语,一律绷着脸,发声喊,扛着家伙扑进了那条弯弯曲曲的峡沟。 紧挨着卫澄海趴下,朱七问:“怎么没见福子呢?” 卫澄海说:“刚才我让他去青岛了,把巴光龙送我的枪拿回来。” 朱七惋惜地晃了一下脑袋:“这次他又捞不着过瘾了。” 透过竹林缝隙,朱七看见唐明清的队伍急速地穿过竹林,一会儿就消失在左家庄村南头。埋地雷的兄弟陆续回来了,一个个脸上泛出兴奋的光。鸡鸣声响了起来,不多一会儿就有炊烟从村子里飘了出来。朱七嘟囔了一句:“还真有不怕死的呢。”卫澄海道:“那都是些汉奸的家,等着瞧吧,鬼子急了眼,连他们也不会放过。”朱七沉默了。大家都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村口通往山脚的小路。天色大亮了,竹林上空有麻雀一群一群地飞过。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着,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朱七的耳边全是麻雀飞过的嗡嗡声……终于有汽车行驶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沟沿上趴着的兄弟全都探出了脑袋。一辆挂着膏药旗的卡车停在了村口,随即,后面隆隆地开过来两辆铁甲车,铁甲车的后面蝗虫似的鬼子兵冒了出来。这群鬼子兵大概有三四百人的样子,他们在村口密密麻麻地排成一个方阵,旋即散开,饿狼似的扑进了村庄。村庄里立刻腾起了漫天浓烟,几个人从村子里跑出来,挥舞着手臂冲鬼子们嚷着什么,没嚷几声,鬼子的枪就响了,那几个人木桩子一般往地上倒。 村子上空的浓烟与火光交织在一起,火光很快就冲散了浓烟,整个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火海。 鬼子兵重新在村口聚拢,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呼啦啦往山这边涌来。
第十八章 痛痛快快杀鬼子(3)
走在田野里的鬼子首先踩上了地雷,紧接着,地雷的爆炸声铺天盖地响成一片,田野、山坡、小路上躺满了鬼子兵。 鬼子兵停止了前进,一窝蜂地退到了卡车和铁甲车的后面。 卡车让开道,铁甲车轰隆轰隆地开了过来,一路碾压着横七竖八躺在路上的鬼子尸体。 铁甲车越开越近,卫澄海的眼睛瞪得血红,猫着腰蹿到了一架钢炮的旁边:“瞄准它的轮子,给我打!” 炮弹呼啸着砸向了铁甲车,铁甲车上面那个鳖盖子模样的盖子随着一团火光被掀开了。铁甲车顿了顿,车上的炮忽地指向了这边。卫澄海大声喊:“再给他一炮!”旁边的那架钢炮又射出了一发炮弹,呼啸而至的炮弹猛地钻进了铁甲车的轮子,铁甲车一下子瘫在了那里。后面的铁甲车被前面的挡住了,歪歪扭扭地将炮口指向了峡沟。一发炮弹在卫澄海身边不远的地方炸响了,炮弹爆炸溅起的铁片带着野兽般的嘶叫横空四散,沟底下立时躺倒了四五个兄弟,鲜血横飞。卫澄海跳到正在装炮弹的一个兄弟身边,一把推倒他,抱起一发炮弹填进了炮膛,旁边的兄弟没等瞄准,猛地一拉绳索,炮弹怪叫着射到了正涌上来的一群鬼子兵的正中间,泥土与尸块组成的雨哗地罩了下来。卫澄海破口大骂:“操你娘的!打铁甲车呀!” 旁边的那架炮的炮弹射了出去,那辆正倒退着的铁甲车顿时湮没在一片火光之中。 后面的卡车轰轰地往后倒,刚到回路边就被横扫而去的一阵机关枪打成了蜂窝,也动弹不得了。 卫澄海疯狂地笑着,端起冲锋枪哗哗地扫射,随着一片弹雨,前面的鬼子兵砍稻草似的倒。 鬼子兵倒下一批,下一批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哇啦哇啦叫着往这边冲。 沟沿上的兄弟躺倒了不少,一个眼球耷拉在外面的兄弟跪着往正在扫射的朱七身边爬:“爷们儿,给我枪,给我枪……” 朱七将自己的匣子枪丢给他,学卫澄海的样子,挺身站在石头上面,冲扑上来的鬼子猛烈扫射。 眼球掉出眼眶的那个兄弟又一次跌倒了,他翻一下身子,脸冲着天,一口一口地倒气。滕风华满脸血迹,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同志,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那个兄弟说不出话来,一只手揪着滕风华的胸口,一只手艰难地摸滕风华拿枪的手,看样子是想让滕风华帮忙解决了自己。滕风华犹豫着,一扭头冲回了自己的位置,流着眼泪往前方打枪。那个兄弟的身子开始哆嗦起来,一只眼睛瞪着朱七,目光中有绝望也有哀求,朱七回头喊了一声:“兄弟,我的子弹是留给鬼子的!对不起了……”一发炮弹轰然落在了朱七的身后,那个兄弟一下子就不见了。卫澄海看见了这一幕,丢下自己的冲锋枪,箭步跳到那个兄弟留下的机关枪旁边,咬着牙根没命地打。弹雨瓢泼一般砸向这边,子弹碰在石头上砸出来的渣子到处乱飞。前面的竹林已经变成了打谷场,成片的竹子躺倒在地上,横七竖八。枪声忽然稀落下来,眼前的鬼子少了,他们有的还在继续往前冲,有的沿着田野爬上了山坡,山坡上接二连三地爆响了地雷……透过滚滚硝烟,朱七看见提着一把卡宾枪的熊定山站在卡车的车头上,冲这边大声喊:“赶快撤退!鬼子的飞机来啦——”说完,冲下面的鬼子扫了一梭子,纵身跳下了车。 朱七拽一把杀红了眼的卫澄海,趴在他的耳朵边使劲地喊:“飞机来啦——赶紧撤!” 卫澄海将最后的一梭子子弹打光,站起来冲旁边一挥手:“弟兄们,回山!” 有几个还在开枪的兄弟没有听见,朱七挨个将他们拽了下来。大家沿着沟底,迅速撤到了一座小山的背面。 枪声没有了,竹林那边静悄悄的,硝烟与火烧尸体的味道更加刺鼻了。 天边,有蚊子一般的飞机声隐约传来。
第十九章 锄奸(1)
天气越来越热了,朱七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闷,桂芬的影子像是长在了他的心里面。 鬼子“扫荡”过那一次就消停了,他们似乎明白,崂山不“幺西”,那里驻着一群真正的中国人,那里有他们的噩梦。 山上清净了,朱七更加思念桂芬了,他再一次辞别了卫澄海。 朱七先是去了丰庆镇,在镇上找到了龙虎会的一个外线兄弟。 朱七告诉他,自己要去烟台,路上有鬼子的关卡,有没有自己的人可以从海上送他过去? 那个兄弟写了一个纸条给他,让他去找螯山卫一个打鱼的兄弟,那兄弟有办法送他出去。 从丰庆镇出来,朱七沿着去朱家营的土路走了一阵,抬头看了看天,夕阳西下,云彩正在变黄。 眼前是一片枯黄的芦苇,一些灰色的野鸭贴着芦苇叶缓慢地飞。 朱七将枪从腰上抽出来,蹲下身子绑在裹腿里,跺两下脚,迈步进了毛毛糙糙的苇子丛。 钻出苇子,朱七刚看见刘家村南头的那条小河,迎头就碰上了一个人。 三叔?!朱七吃了一惊,不好,这是个维持会的人……想要藏到苇子里已经来不及了,三叔看见了他,嗓门一亮:“呦!巧啊,这不是南庄他七哥吗?来找刘贵?”朱七抬头打个哈哈道:“是啊,好几年没见着他了,过来看看他。三叔大清早的这是要去哪里?”三叔的脸红了一下:“去镇上。贵儿让我帮他去镇上交‘地保税’。”这个混蛋在帮刘贵做事儿?朱七一怔,看来刘贵是真的发达了,胡乱笑了笑:“那你忙着,我一会儿就回家。”三叔笑得有些尴尬:“听说他七哥在外面做大买卖?”朱七知道他是在说胡话,我在外面干什么谁都知道,你跟我装的什么糊涂?索性站住了:“三叔还在维持会干着?”三叔警觉地看着朱七的手,似乎怕他冷不丁掏出枪来:“早不干了……那什么,我干不来那样的活儿,得罪乡亲。不信你问刘贵去。” 朱七冷冷地看着他:“我回来了,你不会去维持会告发我吧?” 三叔摸着头皮笑:“乡里乡亲的,我哪能干那事儿?细论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呢。” 朱七说:“我可知道抓一个抗日分子皇军发三十块大洋呢。” 三叔笑不出来了:“那是老皇历了……再说,你三叔是那样的人?现而今我给刘贵干着管家,不缺这点儿钱。” 朱七盯着他红一阵黄一阵的脸看了一会儿,稍微放了一下心:“那就好,你忙着。” 三叔走了几步,倒头嚷了一嗓子:“他七哥,我要是再帮鬼子做事儿,天打五雷轰!” 刘贵家的朱红大门大开着,一个长工模样的人在往一口大缸里添水。 朱七咳嗽了一声。那个长工问:“先生来找哪个?” 朱七说:“刘大户在家没?” 刘贵应声出来,撅着山羊胡子一愣,扯着朱七就进了正门。 在挂着“积善堂”牌匾的堂屋坐定,刘贵撇两下嘴巴,眼泪哗地流了出来:“七哥,我娘,我娘她过去了……” 这小子也是个孝子,什么也不说,先提他娘,朱七拉他坐到旁边的太师椅上,安慰道:“七十好几了,是喜丧呢。” 刘贵哼唧两声,猛地推了朱七一把:“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让我好找。” 朱七没有回答,笑笑说:“刚才我在村口遇上三叔了,我担心他去维持会告发我呢。” “没啥好担心的,”刘贵摇着手说,“维持会解散了,小鬼子现在顾不上你了。三叔是个精神人,不可能再干那样的事儿了……他知道自己的命要紧。”“他现在当你的管家?”朱七舒口气,笑着问道。“什么管家,让他帮我管管账罢了,”刘贵红了脸,“听你这意思,我当个财主你还不乐意了?先别废话,你这几年去了哪里?”朱七简单将自己的事情对刘贵说了一遍,最后打个哈哈道:“我是个被人掐了脑袋的苍蝇,到处乱撞……你行,不出三年,还真混成财主了。”刘贵不接茬儿,盯着朱七的眼睛问:“你在崂山见过定山没有?”朱七说,见过了,他没怎么着我,就是想杀了孙铁子。刘贵忿忿地横了一下脖子:“他还想杀我呢!你没去崂山之前他就来找过我,后来他又来了一次,把我娘给吓成了瘫子……那天我跑了。他们来的人可真多啊,全都扛着大枪,还穿着国军的衣裳……”“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朱七岔话问。刘贵将刚刚搬到椅子上的脚拿下来,一个蹦蹿起三尺高:“上个月!这次他是下了‘死把儿’想要让我死,在我的炕上丢了好几颗炸弹呢……临走留了个纸条,让我把地全卖了,把钱亲自给他送到崂山去,不然我活不过腊八去。”朱七皱了皱眉头:“别怕他,早晚我收拾了他,真的。”
第十九章 锄奸(2)
“嘁,你会收拾他?现在你跟他是一路人了,都在打鬼子。” “不一样。我跟的是共产党的队伍,他跟的是国民党的队伍,两道劲呢。” “可是他碰上你了,为什么不杀你?你的脸大?” “你不明白,”朱七笑道,“我有几个好哥们儿压制着他,他目前还不敢轻易动我。” “他早晚会‘插’了你!这我比谁都清楚。当年我鞍前马后地伺候他,他呢?” “你不承认你现在混成这样是沾了人家的光?”朱七扑哧笑了。 “我沾他的光?我还说他沾我的光呢……也不是,我沾谁的光?应该是你和铁子的吧?你见没见着铁子?” “没见着。”朱七的胸口堵了一下。 “见着了就让他到我这里来一趟,”刘贵将两只眼睛支成了螃蟹,“我想过了,既然熊定山想杀我,也想杀铁子,不如我俩联合起来跟他干!铁子尽管不是东西,可是他总归跟我没有什么仇恨,他的胆量也比我大,身手也比我强。我想让他回来帮我……”打嗝似的一卡壳,“对了,刚才三叔都对你说了吧?我联合几个村里的财主成立了一个‘乡保队’,我们出钱,正愁没人操练呢,就让铁子来操练他们。”“孙铁子?去你娘的……”朱七将刚喝进口的一口茶水喷了个满天飞,“让孙铁子操练乡保队?你没发神经吧?他会什么?他操练你们打家劫舍,偷鸡摸狗?那还不如让……”将后面的熊定山三个字咽回去,正色道,“你这个乡保队没什么名号吧?” 刘贵纳闷道:“什么名号?就叫乡保队啊,保护各村各寨不受土匪无赖的侵扰。” 朱七说:“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乡保队打的是皇协军的旗号还是国军的旗号?” 刘贵摇了摇手:“谁的旗号也不打,就是个民团。” 朱七微微一笑:“这就好。我还以为你也想当汉奸呢,”话锋一转,“共产党的解放区离这里不远吧?” 刘贵不屑地摆了摆手:“什么呀!去年还在莱州搞什么减租减息,今年就没有动静了,据说是拉着队伍上了大后方。前几天我一个兄弟回来说,连烟台那边的队伍都拉走了呢。”朱七吃了一惊:“他们的队伍不是还在烟台的吗?”刘贵翻了个白眼:“你不是就在共产党的队伍里干吗?连这个都不知道?早走啦,地盘让给国军了,国军把他们刚分给穷人的地又还给了地主们……哦,难怪你不知道,人家是正规军,你们是些胡子,无非是打着共产党的旗号罢了……”刘贵在一旁喋喋不休,朱七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心凉凉的…… “年顺,现在兄弟我是真的发了,”刘贵说得唾沫横飞,“我把焦大户在你们村后的那片熟地也买下来了……” “什么?”朱七打了一个激灵,那片地在朱七的心里已经扎下了根,“你奶奶的,这下子你该满意了。” “焦大户一家子全走了,他家老大在南京国民政府公干,据说人家搬到南京当老太爷去了。” “贵儿,”朱七咽了一口唾沫,“我劝你别买那么多地,以后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呢。” “爱谁谁的!”刘贵气宇轩昂地拍了一下桌子,“老子纳税纳粮,奉公守法,哪朝哪代也折腾不着咱!” “你听我说……” “拉倒吧,”刘贵推了朱七一把,“你小子眼红了是吧?少来这套。” “唉,你让我怎么说你呢?”桂芬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朱七不说话了。 刘贵的眼睛慢悠悠地瞟向窗户上的那缕阳光,阳光下,一株芍药开得姹紫嫣红。朱七将自己眼前的茶水喝干了,站起来摸了摸刘贵的肩膀:“本来我想好好跟你唠唠,这工夫你听不进去,我只好走了……还是那句老话,房是招牌地是累,攒下银钱是催命鬼。凡事多加点儿思量不吃亏……”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多谢你经常过去照顾我家,等我回来,好好报答你。我六嫂,就是你二表姐大银子她的脑子出了毛病,你经常过去看看。”刘贵撵过去,一把拉住了朱七的手:“你咋说走就走?刚才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呢……”用力一攥朱七的手,“别走,咱哥儿俩好好喝点儿,有些事情我还需要你帮我拿主意呢。”朱七把手抽了回来:“我不是不想跟你坐,我这心里有事情,坐不住。”刘贵说:“你不想听听张九儿的事儿?还有你六哥……”“这些我都知道了,”朱七迈步出了门,“你好生生的,下次我回来再跟你好生聊。”
第十九章 锄奸(3)
孤单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朱七望着瓦蓝瓦蓝的天,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轻得就像一粒灰尘,一阵风就刮没了。 一行大雁无声地往南飞……天冷了,大雁要去南方过冬了,朱七想,大雁也知道在哪里舒坦,我呢? 望着渐渐变成人字形的大雁,朱七忽然感觉这行大雁就像一个箭头,嗾嗾地往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