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子,你听听,有他这么说话的吗?” 彭福说:“没有。他应该说你深明民族大义,为了解放全中国,舍小身取大义……” 卫澄海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赶紧吃喝,完事儿睡觉,明天早点儿动身。” “我吃饱了,”彭福将两瓶没起开的酒连同自己的枪掖到裤腰里,站起来说,“你不是说要喊上张双吗?我把他给你叫过来。”卫澄海说:“跟滕先生打声招呼,滕先生知道我要去哪里,让他给张双放行。再告诉他给我取点儿钱,让张双带过来。”彭福弯下腰抱了抱朱七:“小七哥,咱哥儿俩又要分开一阵子了,”摸着大马褂的脑袋走到郑沂身边蹲下了:“和尚,好好跟着老大,我知道你的脾气,别光顾着过瘾,要注意自己的命,我等着你囫囵着回来……”嘴巴莫名其妙地一歪,眼泪掉了出来,“咱哥们儿一直跟着巴光龙,以前的事情我记得清楚着呢。你好好的,等你回来咱们还回龙虎会。”郑沂没有抬头,反着手挥了两下:“走吧走吧,别整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我自己的心里有数。”
第十章 谁打的黑枪?(2)
彭福走到门口,冲里面抱了一下拳:“哥儿几个,都硬朗着……”一甩头,“我走了!” 大马褂皱了皱眉头:“他娘的,装什么嘛,谁不知道谁?” 卫澄海看着彭福的背影,张张嘴想要说句什么,叹口气咽了回去。 彭福没有回到营地,他一个人走上了回山的路。此刻,雨已经停了,天边出现一道绚丽的彩虹,有浮云悠悠飘过。走到荆条涧北边的山凹处,彭福站住了,前边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彭福侧耳听了片刻,一拧身子闪到了山凹深处的一片荆棘丛中。山坡上轰隆轰隆滚下了几块带着泥水的石头,随即响起一个遭了夹子的老鼠似的声音:“嘿,爷们儿今天真高兴啊!铁,你说我应不应该高兴?一个炸弹丢下去,不但消灭了俩鬼子,还差点儿让卫澄海跟熊定山打起来。嘿嘿,我小时候听说书的讲,当年诸葛亮跟周瑜玩心眼儿跟咱们这个差不多……” 彭福从荆棘里面探出脑袋,一下子就看见了正从山坡上往下出溜的瞎山鸡。好嘛,我怎么在这里碰上这个小子了?听这意思,后面一定跟着孙铁子……彭福缩回脑袋,偷偷往外瞄。果然,瞎山鸡刚刚在一条山路上站住,孙铁子就跳到了他的身边。彭福发现他果然受了伤,一条胳膊别别扭扭地耷拉在腰侧,缠着胳膊的一块破布条还在往外渗血。孙铁子大口喘了一阵气,用一只手搭个凉棚往山上一瞅,将手戳到肚子上,嘶啦嘶啦地笑:“妈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呢,老子的一颗手榴弹就让山上乱了套,要不古话就说,一块臭肉搅坏了一锅汤嘛……”歪头一瞥同样笑着的瞎山鸡,脸色一正,“小子,我说得没错吧?熊定山这个猪脑子根本不是哥哥我的个儿,他这就跟卫澄海‘卯’上了,”直起腰往山下扫了一眼,拔脚就走,“刚才咱哥儿俩胡乱放这一枪又够熊定山这个混蛋晕上半天的,他以为鬼子又上来了呢。” “鬼子还真的上来了,”瞎山鸡拉了孙铁子一把,“刚才在山上我看见了,一队鬼子正往山上摸呢。” “你咋不早点儿告诉我?”孙铁子站住了,脸色像阴了天。 “你是大哥,你让我朝天放枪,我就朝天放枪,别的你又没嘱咐过我,我怕挨你的打嘛。” “我看你王八犊子这是故意的!”孙铁子踢了他一脚,“你是不是害怕跟鬼子打起来,故意这样干的?” “我害怕鬼子?”瞎山鸡将那只好眼朝天一瞪,“我还想跟他们拼命呢。看看我这只眼!” “跟你开玩笑呢,”孙铁子咧嘴一笑,“看清楚没有,鬼子是从哪边上来的?” “没上来,好像是在找咱们的人呢,我估计他们乱了脑子,胡乱搜捕呢……” “那就对了,他们来得晚,还不知道战场在哪里呢,”孙铁子抱起了膀子,“要不咱哥儿俩逗他们玩一玩?” “行,你是老大,我听你的,”瞎山鸡献媚地往孙铁子身边凑了凑,“反正我就是你养的一条狗。” “嗯,狗,好狗……”孙铁子乜斜着瞎山鸡哼哼两声,滑雪似的倒腾了两下脚,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阴沉着脸猛地一挥手:“狗,我有主意了!这么办,”将瞎山鸡的耳朵往自己的嘴巴前扯了扯,“咱哥儿俩绕到这帮鬼子的后面,撂倒他几个就跑。这不卫澄海的队伍还没回来吗?咱们往熊定山的山头方向跑……”“别别,”瞎山鸡连连摇手,“那不是去送死?刚才熊定山也抓咱们,朱七和那个叫什么福的也在撵咱们呢。不能拿着老母猪往案板上搁。”孙铁子使劲拧了他的耳朵一把:“你懂个屁!小时候不是经常说,不大胆不赢杏核吗?你不深入老虎洞,怎么能逮到小老虎?就这么定了,杀几个鬼子就往熊定山的‘堂口’跑!你想想,熊定山刚打完了这一仗,他根本就不可能想到咱们在这个当口还惦记着他。只要咱们顺着他‘堂口’前面的那片树林子一出溜,好了,鬼子就追过去了。嘿嘿,那时候管他谁消灭了谁呢。” “那……万一鬼子追上咱们怎么办?让他们把咱俩给红烧了?”瞎山鸡嗫嚅道。
第十章 谁打的黑枪?(3)
“你在这座大山里混了几年了?鬼子还能比你熟悉地形?” “他们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咱们的枪就是吃素的了?”孙铁子眨巴了两下眼,“别恋战,最多两枪就走人。” 瞎山鸡捣蒜似的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铁,你的脑子比诸葛亮还好使呢,跟蒋委员长差不多,比蒋干强。” 一声赞同的“那是”刚出口,孙铁子就哼了一声:“日,你他妈的连个比喻都不会打。走吧,这次老子也要抗日啦。” 瞎山鸡“哎嗨”一声,一缩脖子蹿了出去:“当家的你跟我来,估计鬼子就在山背面。” 彭福等他们俩转过了这个山凹,一提裤腿跟了上去。 山的背面果然有一群鬼子兵在呱唧呱唧地沿着一条铺满卵石的山道往上跑,远远看去,这帮鬼子大概有四十几个人的样子。孙铁子踢了弓着腰往前摸索的瞎山鸡的屁股一脚:“说你是狗你他娘的还真想装条狗我看?你就不能精神一点儿?别跟他妈做贼似的,咱爷们儿这是在干堂堂正正的事情!”瞎山鸡往前踉跄了几步,回头嘿嘿:“你以为这不是做贼呀,嘿嘿,这就是做贼呢。”说完,出溜一下钻到了两块石头的夹缝当中。孙铁子说声“是贼那也是个好贼”,提着一杆湿漉漉的汉阳造,猫着腰跟了过去。彭福冷笑一声,闪身躲到了一块石头后面。孙铁子跟瞎山鸡在那边嘀咕了几句,一前一后跳到了石头边的一处茅草丛中,野猫一般贴着茅草叶子往前钻。彭福皱着眉头想了想,从腰里抽出枪,攀着一块石头,翻身上了石头上面的一道梁子,在上面走了几步,腾身蹿上了前面的山冈。从这里看下去,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 孙铁子跑在前面,瞎山鸡扯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地往前拖拉。 鬼子兵走着走着,猛然停住,呼啦一下散开,到处乱看。 孙铁子忽地趴到了一个土坡后面,瞎山鸡一个趔趄伏在了他的身上。 鬼子兵四处乱看了一阵,端着枪倒退回来。 孙铁子反手摸着瞎山鸡的脖子,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抽回手往熊定山的山头上一指,呼啦一下跳出来,干巴巴的枪声蓦地响起,眼见得前方扑倒了两个鬼子。鬼子们一下子乱了营,乱跑一阵,齐刷刷地趴到了路旁的一处沟沿上。孙铁子又胡乱放了几枪,撒腿往熊定山那个山头上跑去。奇怪的是,瞎山鸡趴在那里没动。藏在山顶上的彭福有些纳闷,这俩小子玩的什么名堂?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野猫般的孙铁子闪转腾挪,一会儿就消失在山坡上的林木和茅草里。鬼子兵看见他了,乱糟糟地爬起来往山上追。这时,瞎山鸡冒出了脑袋,稍一打量,嗖的蹿进了前方的一条小水沟。有几个鬼子似乎听见了后面的动静,转回身子就往这边冲。瞎山鸡哎嗨一声,端起汉阳造就是一枪,一个鬼子趔趄一下,一头扎进了前面的水洼里。瞎山鸡倒提着枪跑了几步,回身又是一枪,这下子没有什么收获,子弹怪叫着飞向了天边。 妈的,彭福轻声骂了一句,原来孙铁子这个混蛋临时改变了主意,瞎山鸡分明是在往卫澄海的山头这边跑。 枪声激烈起来,可是子弹没有目标,到处乱飞,因为连彭福都找不着瞎山鸡了,满眼都是雨后的云雾。 鬼子分成两拨,一拨扑向孙铁子消失的方向,一拨扑向瞎山鸡不见了的地方。 彭福咬咬牙,从石头缝隙里将枪筒伸向了渐渐靠近自己的几个鬼子——叭叭叭!几个鬼子滚石一般跌进了山谷。 枪里面的子弹打光了,彭福笑眯眯地摸出几把小匕首,在手上掂两下,刚要出手,旁边响了一下干巴巴的枪声。 彭福笑出了声,好嘛,瞎山鸡这小子已经窜到我这边来了……几把匕首离弦的箭一般射向了仅剩的三个鬼子。
第十一章 上路(1)
山上的枪声,下河村这边听不到,土地庙里的人还在喝酒,卫澄海听到的只是几声蚊子飞过的声音。 朱七将自己瓶子里的酒一口干了,抹抹嘴,问道士:“你这里有铺盖吗?我想睡觉。” 道士将朱七引到一个柴火屋似的房间,一指黑糊糊的一盘土炕:“在这儿睡吧。” 朱七翻身上炕,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外面房檐上的雨滴还在滴答,一声比一声清脆,就像一个三岁的小和尚在寂静的庙里敲木鱼。 少顷,大马褂咳嗽一声,在外面哼唧起来:“三个姑娘挑女婿,大姑娘挑了一个秃顶光,二姑娘挑了一个光顶秃,就数三姑娘挑得强,转圈儿有毛中间光;三个女婿来坐席,不用点灯明晃晃,邻舍百家当是起了火,杈把扫帚往前上……” 朱七躺不住了,心虚,脑子乱,眼前走马灯似的跑着一些奇怪的影像。薄雾氤氲的朱家营,朱七走在去乱坟岗的路上,后面跟着踮着小脚的娘。娘走一步,喊一声,七,你四哥呢?七,没看见你四哥?朱七不说话,轻飘飘地往前走。白雪茫茫的老林子里,朱七背着桂芬往雪原深处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定山“绺子”的掌子窝。掌子窝里一个人也没有,四周一片苍凉。定山骑过的马不知被什么猛兽撕咬,整个肚子都破了,肚肠流了一地。朱七走过去的时候,马还没有断气,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一群狼围在马的周围低声吼叫……山下有鬼子冲了上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四哥提着枪在前面跑,后面跟着挥舞大刀的郑沂,再后面跟着边跑边放枪的华中,左延彪的脸血呼啦的,一跑甩出一片血,郑沂倒下了,血肉模糊……稀里糊涂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窗户纸上透进来,黄乎乎的,让人懒洋洋地又想睡觉。 朱七将两条胳膊垫到脑袋后面,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打从东北回来,自己就没睡一个囫囵觉,这一觉睡得可真够舒坦的……歪头看了看还在呼呼大睡的卫澄海他们,朱七蔫蔫地想,这里面还就数我强,我大小有个媳妇。朱七在心里盘算好了,这次路过潍县,无论如何得去找到桂芬,回青岛的时候送她回家。我不敢进村,就让她自己回去。我派人给大哥送点儿钱,大哥的疯子是装的,他会照顾好桂芬的。顺便让那个人帮我把那块铁瓦拿回来。万一那玩意儿真的是个古董,我下半辈子也就够了,不管是谁坐天下,老百姓卖个古董养家总没人管吧?存在钱庄里的钱抽空也去取回来,还给人家熊定山,这钱烫手啊。想好了,朱七推了推卫澄海:“卫哥,咱们好动身了吧?” 卫澄海闭着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好动身了,喊大家起来。” 朱七一个一个地推炕上躺着的人,张双坐了起来:“小七哥,昨天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呢。” 朱七笑笑说:“我睡迷糊了……感觉你来了,一懒,没起来。木匠和石头呢?” 张双说:“都来了。在外面等着呢。” 朱七说:“这俩小子比我还喜欢凑热闹。” 张双的嗓音有些兴奋:“真没想到,咱哥儿几个刚刚炸完了水电站,接着又要去炸大桥,好过瘾啊!” 朱七起身穿好了衣裳:“我挺佩服你的。”张双一笑:“小意思。这次我要弄个好点儿的,到时候一摁电钮……”卫澄海回头笑道:“不用那么麻烦,就弄个延时的就行,咱们离远点儿,别炸着。”张双说:“还是有电钮的好,说什么时候炸就什么时候炸。”卫澄海皱起了眉头:“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张双张张嘴不说话了。卫澄海顿一下,一笑,摸了他的头皮一把:“兄弟,别管那么多,炸了就成。” 道士已经把饭做好了。大家匆匆吃了饭,呼哨一声出了门。一阵柔和的海浪声传来,凉飕飕的海风吹了过来,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大海。一行人接近海岸,波涛在眼前汹涌起来,浪花一上一下地涌动。海岸边,礁石旁的一些海草随着潮起潮落,时隐时现。澄澈的海水如晶莹的水晶,在阳光折射下,幻化出一片让人迷醉的五彩斑斓。淡绿、碧绿、深蓝、墨蓝,层次渐递,如纱如缎……太美了,朱七的心仿佛一下子开阔起来,拽一把郑沂,冲着海面大声喊:“狼来喽——”
第十一章 上路(2)
喊完这一声的朱七猛地一回头:“乱世英雄起苍穹,黄沙寂寥白骨横,苍莽荒野虎狼走,豪杰引弓唱大风!” 卫澄海一愣:“小七你说什么?” 朱七的脸涨得通红,将刚才的这几句诗又喊了一遍:“是张铁嘴教我的,他说咱爷们儿都是英雄!” 卫澄海一行人是从小湾码头上岸的,走上大窑沟去城里的那条大路的时候,天已经晌了,烈日当空。 将带来的家伙装在鱼篓里,上面盖了几条鱼,他们没有沿着大路继续走,过了前海栈桥,直接拐进了一个胡同。 穿过几条胡同,抬头望去,圣爱弥尔教堂的巨大尖顶已经赫然在目。 卫澄海的心泛起一股感伤,感觉自己像是有一百年没有回来过了,往日的一些情景悠悠飘过眼前。 从圣爱弥尔教堂的后面转到巴光龙以前的洗染店那条胡同口,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小旅馆,一行人住了进去。 躺在各自的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天已经擦黑了。 卫澄海在旅馆门口蹲了一阵,看看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跳起来,一步跨进了门:“和尚,小七,跟我走。” 三个人在德山路上了环城电车,走了不几站就到了东镇。朱七想,老卫好急的性子,这是要去烟膏库呢。 下了车,卫澄海辨别了一下方向,拉着朱七和郑沂进了一条亮着灯光的胡同。 走在亮堂堂的胡同里,卫澄海指着一幢黑着灯的房子说:“华中前几年就住在这里,我来过好几次。” 郑沂说:“后来他不住这里了,他有钱了,换了个带院落的房子。” 朱七仿佛看见自己正跟华中坐在院子里下象棋,心忽悠一下乱了。 刚走出胡同,卫澄海忽然站住了,猛一回头:“不行,时候不到,咱们暂时还不能跟烟膏库里的那个人接触。回去收拾东西,这就去莒县。”郑沂摸了一把头皮:“大哥,这几天我是真让你给弄糊涂了,怎么总是变来变去的?”卫澄海边倒退回胡同边回了一下头:“我说过的话不想重复。我有个感觉,咱们赶的这趟‘富贵’里要出什么事情。赶紧回去再说!” 旅馆里静悄悄的。卫澄海示意朱七和郑沂躲到门洞里,自己靠到了房间的窗户下面。房间里没有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