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忍无可忍36(3)
胡同的最北头是一个连土墙都没有的院落,屋子里没有灯光。定山直了直腰,撇开郑沂,大踏步走到正门口,一脚踹开了那扇用柴禾扎的门。门里一阵响动:“谁?”定山不说话,一把从炕上揪下了一个人:“孙铁子去了哪里?”那个人的声音像是泡在水里:“好汉别害我,我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不信你问他妗子。他大妗子,他大妗子……”定山将枪筒顶在他的脑袋上,一闭眼——砰!
上卷 忍无可忍37(1)
郑沂没有回到青岛,他在茫茫的高粱地里迷路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转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放明。 一只金黄色的大蝴蝶从东南天边的云雾里孤单地飘过来,像一闪一闪的火花。 郑沂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甩了熊定山,这小子在这一带熟,有他在,没准儿这工夫已经在家睡下了。 两个小时前,熊定山就已经躺在了自己好多天没有躺过的床上,外面是四方机车厂隆隆的机器声。定山闭了一阵眼,眼前老是有一些鬼魂样的怪物晃动。熊定山坐起来,拉开一侧窗帘,将脸贴到玻璃上,静静地望着对面被机车厂的汽灯映得像一泡屎似的一个鬼子岗楼,笑得像哭,孙子们,你不得不佩服你爷爷吧?杀了你你敢相信,取你们狗命的阎王就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想抓我?玩儿去吧,八年前就有人想抓我,可是他们抓到我了没有?老子是神出鬼没的孙悟空呢……熊定山后撤两步,想要抬起胳膊使个长拳招式,嘴巴一咧,蹲下了。我的胳膊断了,应该找个地方收拾一下呢。等疼痛过去,定山紧了紧裤腰,说声“卫老大,麻烦你了”,迈步出门。 定山没敢在大路上走,老鼠似的钻胡同,钻到劈柴院的时候,来时的那轮圆月已经变成了一把镰刀的模样。 在卫澄海家门口的那个垃圾箱旁边站了一会儿,熊定山贴着墙根溜到了窗户底下,细细地听里面的动静。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难道卫澄海不在家?定山有些懊丧,感觉自己像是一块浮板似的在海里乱漂。 刚想撬开门进去看个究竟,忽然感觉后脑勺有冰冷的东西顶上了,定山的心凉了半截,我被汉奸盯上了? 熊定山举起手,慢慢回头:“兄弟,悠着点儿,别走了火……啊?卫老大!”卫澄海的脸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你来这里干什么?”枪管依然顶着定山的脑袋。熊定山挓挲着胳膊,没敢扒拉卫澄海的枪,脸像编麻绳似的扭:“你别这么对待自家兄弟好不好?我他娘的……”“进来吧你!”门忽地打开,一只又粗又黑的手一把将他扯了进去,是左延彪。卫澄海迅速关了门,冲左延彪一努嘴:“到门口‘张’着点儿。” “卫老大,你行啊你……”定山被左延彪拽在地上,想要爬起来,试了试,没有力气,摸着胸口嘟囔。 “告诉我,你来这里干什么?”卫澄海蹲在定山的头顶上,一字一顿地问。 “哥哥,你就别跟我拿架子啦,”定山盘腿坐好,一横脖子,“我能干什么?求你救命来啦。” “救什么命?”卫澄海定睛看了看他受伤的胳膊,“你咋了?” “让鬼子给打的……”定山见卫澄海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舒口气道,“不啰嗦了,扶我起来说话。” 卫澄海皱了皱眉头,收起枪,拉开灯,拽定山起来,往旁边的凳子上一推,就势坐到了躺椅上:“怎么搞的?”定山抓起桌子上面的烟盒,掂出一根,伸嘴叼了,摸摸索索来找火柴,卫澄海摸出打火机给他丢到桌子上。熊定山点上烟,呼地抽了一口:“放心,我不是去找朱七才弄成这样的,他没那么大的本事……”接着将前面发生的事情对卫澄海说了一遍,末了说,“兄弟没辙了,你想办法找个大夫给我看看。” 卫澄海吐了一口气:“你这么做是太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儿了……打鬼子有你这么个打法的吗?” 定山紧了紧鼻子:“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路数。别废话啦,赶紧找人治伤吧。” 卫澄海想了想:“天亮了再说吧,夜里不一定会碰上哪个鬼魂。” 天很快就亮了。门一响,郑沂一步闯了进来,猛一抬头:“定山?” 熊定山吃惊地站了起来,继而讪笑道:“你不是没有我这个哥们儿了吗,还来这里找我干什么?” 郑沂张了张嘴巴,一甩手进了里屋。 卫澄海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人。卫澄海将身后的那个人往定山的面前一推:“黄先生,你给瞧瞧。”黄先生坐到定山对面,仔细检查了定山的胳膊一番,自语道:“枪伤呢……还好,骨头断了,不碍大事,上夹板吧。”打开药箱,取出一些瓶瓶罐罐,上了药水药粉,将三块小木板固定在定山的胳膊上,用绷带缠好,又叮嘱了几句,留下一些药粉,冲卫澄海一点头:“这位先生体质不错,保养好的话,不出一个礼拜就可以干活儿了。”卫澄海道声谢谢,摸出一沓钞票:“黄先生,咱俩好几年的交情,这事儿你不要随便告诉别人。”黄先生笑道:“知道,兄弟也是个中国人。”定山瞥了他一眼:“你知道这是被日本人打的?”黄先生继续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个医生。”
上卷 忍无可忍37(2)
几个人刚刚躺下,外面就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卫澄海一激灵,慢慢支起了身子,这才发现,天已经大黑了。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那个人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卫澄海提着枪踅到了门后。 外面的那个人溜着墙根,将耳朵贴近了门缝,卫澄海几乎听见了他沉重的喘息声。 熊定山抓着枪刚要起身,卫澄海一指他,定山缩了回去。 那个人听了一阵,将手里的枪叼到嘴里,蹲下身子想要来提门枢,卫澄海一把拉开了门:“唐兄,你来得可真早啊。” 唐明清忽地跳到院子里,双手举枪对准了卫澄海。卫澄海胸有成竹地将枪丢到自己的脚下,举着手微微一笑:“别这么严肃好不好?进来说话。”唐明清将枪往旁边一摆:“过去,到垃圾箱后面蹲下。”卫澄海站着没动,依然笑:“进屋说话,外面冷。”唐明清往前走了几步,用脚尖挑起卫澄海的枪,一提,接住,一把塞到了自己的腰里:“少啰嗦,蹲过去!”卫澄海冷笑道:“看来唐兄没有抓我去宪兵队的意思。怎么,我蹲到那里你就放心了?”唐明清点了点头:“你这种社会渣滓就应该蹲到那种地方去。”卫澄海讪笑着摸了摸下巴:“咱们两个谁是渣滓需要时间来证明,你说呢?”说着,把手放下,倒退着靠近了窗户下面的一个垃圾箱。唐明清跟了过来:“你叫卫澄海是吧?” “是,我是卫澄海。”卫澄海断定唐明清暂时不想把他怎么样,话说得十分轻松。 “你把我的货物弄到哪里去了?” “那是你的货物?”卫澄海笑了笑,“那是咱们全体中国人的宝贝。” “我只问你,货物在哪里?”唐明清的话说得很是没有底气。 “在我屋里,跟我进去看看?” “走,”唐明清的枪管顶上了卫澄海的脑袋,“乖乖的,不要有别的想法。” 卫澄海趁起身的刹那,略一偏头,右手一搭唐明清的手腕,枪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上,几乎同时,左手也伸到了唐明清的裤腰上,自己的枪也抓在了手里,刚说出一句“别动”,身边已经不见了唐明清。卫澄海暗叫一声“不好”,腾身跃到一堵矮墙上,两把枪来回地瞄。西面的一处黑影里人形一闪,唐明清鹞子一般扑了过来。卫澄海举起右手的枪,闪身跳到垃圾箱上,单腿一蹦,斜着身子撞向半空中的唐明清。唐明清在空中探手一打卫澄海踢过来的一条腿,横空一拧身,冲卫澄海当头就是一脚——空了,卫澄海已经稳稳地站在了地上。唐明清收回脚,就地一滚,脚下蹚出一溜弧线,两条胳膊当空一穿,螳螂捕食一般定住了身子。七星螳螂?卫澄海亮一个夜叉探海姿势,冲唐明清一勾手。 唐明清将两条胳膊往后一兜,随即弹出一腿,身子后倾,另一条腿侧着向卫澄海扫过来。 好大的力道!卫澄海拧身躲过这凌厉的一脚,在这一脚带起的风里使个旋子,勾腿想要缠住唐明清的腰,一下子空了。 熊定山狞笑着站在卫澄海的对面,枪管子赫然顶在唐明清的胸口上。 卫澄海有些沮丧,他奶奶的,我正打得过瘾,你来凑的什么热闹?一横脖子:“带他进来。” 卫澄海刚刚在屋里站定,被熊定山用枪顶着脑袋的唐明清就进来了。卫澄海丢给唐明清一根烟,冲定山一摆头:“把枪放下,唐兄不是来找麻烦的,不然在外面的时候他就开枪了。”郑沂搓着眼皮坐起来,茫然地来回看。左延彪也坐了起来,同样茫然:“来客人了?” “是啊,来客人了,”卫澄海冲他们点了点头,“刚认识没几天,是我卫澄海的贵人呢。睡你们的吧。” “卫哥,这小子是谁呀,功夫不赖,”定山瞥了垂头丧气的唐明清一眼,“刚才我不出手,怕是你要吃亏呢。” “在高手面前吃点儿亏没什么,”卫澄海给唐明清点上烟,顺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咋不多带几个人来?”
上卷 忍无可忍37(3)
“我没那习惯,”唐明清抽了一口烟,忿忿地咬牙,“货物在哪里?” “已经交给国民政府了,”卫澄海哈哈大笑,“我这是爱国行动。” “那就好……”唐明清蔫蔫地叹了一口气,“你害了我……我没法在警备队干下去了。” “不是我害了你,害你的应该是日本鬼子,你被他们当了挡箭牌。”卫澄海将劫国宝中发生的变故原原本本地对唐明清说了一遍。 “这事儿我也有所耳闻,”唐明清含混地说,“不管怎么说,我在警备队干不下去了。” “是英雄在哪里都照样打天下,”卫澄海笑道,“不当汉奸当好汉嘛。你可以去找巴光龙,他一直惦记着你。” “张铁嘴已经找过我了……我有投奔他们这个意思,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哈,刚才你吓了我一跳呢,你想来把我怎么样?”卫澄海讪笑道。 “不想怎么样你,”唐明清垂下了头,“心里憋屈得很……实话告诉你吧,这事儿我本来就憋屈着。” “你的意思是,你也不想让这批货流失到日本?” “是,”唐明清猛地抬起头,“卫先生,也许你已经打听过我……这般时候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那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说过了,我心里憋屈……” “明白了,”卫澄海摇了摇手,“你想来教训我一顿,出出气。以后有什么打算?” 唐明清三两口把烟抽完,长吁了一口气:“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有没有跟我一起去崂山的打算?”卫澄海试探道,“趁现在这个乱乎劲,大家一起去崂山,那边打鬼子方便。”唐明清苦笑一声:“我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再说……算了,我的心情你是没法理解的。我可以走了吗?”卫澄海想了想,冲熊定山一摆头:“把枪还给唐兄,让他走。”定山将唐明清的枪递给了他,唐明清说声谢谢,将枪揣到裤兜里,冲卫澄海抱拳:“后会有期。”卫澄海有些失落地挥了挥手:“但愿以后能够跟你共事。”唐明清走到门口一怔,猛一回头:“但愿如此!”
上卷 忍无可忍38(1)
卫澄海他们睡着了的时候,朱七带着桂芬已经上了去潍县的火车。 与此同时,一帮维持会的人群狼一般冲进了刘家庄张金锭的家,此刻,天光刚刚放亮。 在此之前,刘贵就听见村南头有嘈杂的脚步声,褂子没来得及穿就从后门蹿进了村西的高粱地。 丰庆镇南边的日头越升越小,炽白的光线将麦子叶和高粱花子上的露珠吸得无影无踪。一个疯癫汉子赤身裸体地从镇西头跑过来,咣当一下在关帝庙前面的那座碾盘旁停下,叉开腿,哗啦哗啦地往碾盘上面滋,黝黑的屁股迎着日头来回晃。北边胡同里蓦地响起一声锣响:“父老乡亲都听着啊——皇军抓了几个私通游击队的刁民,都来听皇军训话啦——”疯汉蹦几个高,嗷嗷叫着冲进了胡同。 胡同里走出几个端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后面昂首阔步地走着红夹袄绿裤子的张金锭,一个维持会的人猛地从后面推了她一把:“还这么横?”张金锭一晃肩膀,冲地下“呸”的一口:“姑奶奶什么也没做!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我怎么着?”后面一阵呻吟,两个维持会的人架着一个人形怪物,拖拉拖拉地走。那个怪物的脑袋一忽向左一忽向右,鲜血顺着他的脸蚰蜒般的往脖颈、胸口里爬。白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扇刚刚砍开的猪肉,这扇猪肉在不停地呻吟:“我啥都没干,我啥都没干……我不能死,我死了我娘也就死了……”双脚反着拖地面,在地上划出木纹一样的曲线。“张九儿你给我像个爷们儿!”张金锭回头吼了一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张九儿艰难地抬了抬脖子:“二姐……我什么也没做,你是知道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张金锭撇一下嘴巴,一面鼻孔支得像酒盅:“给我挺起来,你是个爷们儿。” 旁边一个戴日本帽的维持会哟嗬一声,冷笑道:“窑姐儿,你还别给我嘴硬,一会儿你就蔫了。” 话音刚落,关帝庙西边响起一声暴喝:“朱老六!你以为你兄弟跑了我们就拿你没有办法了?抓你的全家!” 张金锭的脸一下子黄了,趔趄几步,歪头往西一瞅。西边有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拖牲口似的拖着脸色苍白的朱老六,后面踉踉跄跄地跟着朱七他娘。一群人涨潮似的涌上来又退潮似的涌回去。朱老六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小声嘀咕。 “原来老朱家的老七是个胡子啊,亏他哥哥还是个教书先生呢,啧啧……你说他家咋就出了这么个坏种呢?” “朱老大也是个不孝顺的,人家去家里抓他娘,他硬是没吭声,夹着把雨伞走了。” “不会是去找说事儿的人去了吧?朱老大有些能耐,听说他跟城里老唐家的儿子关系挺好。” “老唐家的儿子?听说他早就跑了,好像是因为偷了日本人的什么东西。” 朱老六的耳朵边全是苍蝇般的嗡嗡声,他不明白身边的这些人想要带他到哪里去,茫然地看着四周,腿筛糠一般哆嗦,张金锭在他的前面,他没有看见,搁浅的鱼似的张哈嘴巴。张金锭挣开揪着她的两个维持会,发疯似的扑向朱老六:“他六哥,你怎么也来了?”朱老六蛤蟆似的怪叫一声,全身一软,一堆剔了骨的肉般瘫在地上。朱七他娘半蹲着跑过来,一把抱住了朱老六:“他六哥,你别害怕,咱家小七不是胡子,他在东北挖棒槌呢。”朱老六半躺在朱七他娘的怀里,半死不活地喃喃:“我知道,我知道,我兄弟是个老实人……他没当胡子,他跟我在东北挖棒槌,放木头,他什么也没做……” “六哥,六哥你救救我呀……”张九儿被人拽着胳膊,上吊的羊一般咩咩,“你给我作证啊六哥,我没当胡子……” “你给我闭嘴!”张金锭一拍大腿,从前襟拽出一方手帕,跳神似的舞,“这都是咋了啊,还有没有天理啦!” “八嘎!”一个腰上挂着日本刀的鬼子扑过来,一脚将张金锭踹了个趔趄,把手往东面一指,“开路!”
上卷 忍无可忍38(2)
“太君,”张金锭变了脸色,放电似的冲鬼子头儿使飞眼,“你行行好,把这几个人放了,他们都是大大的良民哟。” 鬼子头儿斜眼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