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每一个麦曲生人总会想到那里去。”
她又仔细钻研了一会儿,说:“告诉你吧,根本没有任何从这儿到那儿的交通工具。”
“什么?”
“别激动。有办法从这里搭车到另一处,再改搭另一辆年带我们去那里。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换一次车。”
谢顿松了一口气:“嗯,当然。即使搭乘捷运,如果不换车,川陀也有一半地方到不了。”
铎丝不耐烦地瞥了谢顿一眼。“这点我也知道,只不过我习惯了让这类东西告诉我答案。当指望你来找出答案时,最简单的事都能让你好一阵子摸不着头绪。”
“好吧,铎丝,别生气。如果你现在知道该怎么走,那就带路吧,我将谦卑地跟在后面。”
于是他跟着她前进,到了一个交叉路口,两人停下了脚步。
在这个路口等车的,还有二位身穿白色裰服的男性,以及二位穿灰裰服的女性。谢顿试着向他们投以一个世界通行的微笑,他们却回敬了一个白眼,接着便将目光转开。
交通工具来了,那是一辆式样过时的车子,在谢顿的家乡赫利肯,通常称之为重力公交车。它里面有二十几张罩着布套的长椅,每张能容纳四个人。在公交车的两侧,每张长椅都有独立的车门。它停下来之后,乘客纷纷从两侧下车。(一时之间,谢顿不禁为那些从街心侧下车的人担心,但他随即注意到,来往车辆在接近公交车时都停了下来,而当公交车尚未开动时,没有任何一辆超越它。)
铎丝不耐烦地推了谢顿一下,他赶紧走到一张还有两个相连座位的长椅旁,铎丝则跟在他后面。(男士总是优先上下车,他注意到这点。)
铎丝低声对他说:“别再研究别人了,注意你的四周。”
“我会试试。”
“比如说——”她一面说,一面指着他们正前方椅背上隔出的一方平坦区域。
公交车开动后,那上面立刻亮出字迹,标示出下一站的站名、著名的建筑物,或是附近的十字路口。
“好了,我们接近转车的地方时,它或许会告诉我们。至少这一区并非全然未开化。”
“很好。”谢顿答道。过了一会儿,他倾身凑向铎丝,悄声说:“没有人在看我们。任何一个拥挤的地方,似乎都自动形成一个个人防线,好让每个人都能保有隐私。你注意到这点吗?”
“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假如这将成为你的心理史学法则之一,没有人会觉得了不起。”
正如铎丝猜测的,最后他们面前的方向指示牌终于宣布:即将抵达圣堂直达专车的转车站。
他们下车之后,还得再等一下。前面几辆公交车已经离开这个路口,不过另有一辆重力公交车即将进站。他们将搭乘的是一条热门路线,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圣堂必定是本区的枢纽与心脏地带。
他们上了那辆重力公交车,谢顿惝声说道:“我们都没付钱。”
“根据这份地图,大众运输工具是免费的服务。”
谢顿撅起下唇:“多么文明啊。我想任何事物都不能一概而论,不论是落后、先进,或是任何一样事物。”
不料铎丝用手肘轻推他一下,压低声音说:“你的法则被打破了,已经有人盯上我们,坐在你右边的那个男的。”
第五十二章
谢顿的眼睛很快瞟了一下。坐在他右边的男士稍显瘦削,而且似乎相当年长。
他有一时深褐色的眼珠,以及一身黝黑的皮肤。谢顿可以确定,假如他未曾接受脱毛手术,他一定会有一头黑发。
他再度面向前方,开始寻思:这位兄弟的外表相当特殊。他曾注意过少数几位兄弟,他们的个子都不算矮,而且肤色很淡,有着蓝色或灰色的眼珠。当然,他见过的人还不够多,不足以列出一条通则。
然后,他感到裰服的右手袖子被轻轻碰了一下。谢顿迟疑地转过头去,发觉眼前出现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一行淡淡的字迹:“外族人,小心!”
谢顿吓了一跳,自然而然伸手去摸人皮帽。此时,身旁那位男士做出一组无声的口型:“头发。”
谢顿摸到了,原来太阳穴处有一绺短发露出来。刚才不知什么时候,他一定扯到了这顶人皮帽。他尽可能谨慎地赶紧将它向下拉,然后装作好像是在摸头,用手在附近探了探,以确定人皮帽已回到原位。
他向右转身,对邻座轻轻点了点头,以唇语说了声:“谢谢你。”
邻座那人微微一笑,改用正常的声音说:“去圣堂吗?”
谢顿点了点头:“对,正要去。”
“很容易猜到。我也一样,我们要不要一块下车?”他的笑容相当友善。
“我带着我的……我的……”
“你的女人。那么,三个人一块吧?”
谢顿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很快向另一侧望了望,发觉铎丝的眼睛已转向正前方。她的态度完全符合一位姐妹该有的举止——对男性的交谈毫无反应,这是符合一位姐妹身份的态度。然而,谢顿感到左膝被轻拍了一下,他把它的意思(也许没有什么正当理由)诠释为:“没关系。”
无论如何,礼数使他自然而然认同这一点。于是他说:“好,当然好。”
他们之间并未再做任何交谈。不久,方向指示牌显示圣堂刮了,那位麦曲生友人便起身准备下车。
重力公交车在圣堂广场做了一个大转弯,画出一个很大的圆形轨迹。车子停妥后,众多乘客纷纷下车。男士挤到前面先行走出车门,女士们则跟在后面。
这位麦曲生人由于上了年纪,声音有点沙哑,不过口气十分快活。他说:“现在吃午餐是早了点,我的……朋友们。不过相信我,要不了多久就会非常拥挤。你们愿不愿意现在就买点简单的食物,然后在外面吃?我对这一带很熟,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谢顿疑心这是个圈套,专门诱骗无知的外族人购买什么特别差劲或昂贵的东西。不过,他决定冒一次险。
“你实在太好了。”他说,“我们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熟,我们很高兴有你当向导。”
他们在一个露天小摊买了午餐——三明治与一种看来像是牛奶的饮料。既然天气很好,而且他们又是游客,所以那位麦曲生老者建议,三人一同走到圣堂广场,在户外将午餐解决,这样有助于他们熟悉周围的环境。
当他们拿着午餐,一路向前走的时候,谢顿注意到圣堂类似一个缩小许多倍的皇宫,周围的广场仿佛是个具体而微缩的御苑。他几乎不能相信麦曲生人竟会崇拜皇室建筑,或是做出除了憎恨它、轻视它之外的任何行为。然而,文化上的吸引力显然无可抵御。
“它真漂亮。”那位麦曲生人带着明显的骄傲说。
“是啊,”谢顿说,“它在白昼之下多么灿烂耀眼。”
“周围的广场,”他说,“是模仿我们黎明世界上的政府广场建造的……事实上,是缩小很多的仿制品。”
“你见过皇宫周围的御苑吗?”谢顿小心翼翼地问。
那麦曲生人察觉到了这句话的含意,但是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们也是尽可能仿照黎明世界。”
谢顿心里全然不信,但什么也没说。
他们来到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石椅旁,它也像圣堂一样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太好了,”这位麦曲生人的黑眼珠闪耀着喜悦的光彩,“没有人占据我的地盘。我将它称为我的,只因为它是我最心爱的座位。从这里穿过树木看出去,可以见到圣堂边墙的美丽景观。请坐下来,它并不冰冷,我向你保证。还有你的同伴,也欢迎她坐下。她是一名外族女子,我知道,因而拥有不同的习俗。她……她若想说话可以随意。”
铎丝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才坐下来。
谢顿明白他们大概会跟这位麦曲生老者待一会儿,于是伸出手来说:“我叫哈里,我的女伴名叫铎丝,只是我们不用号码。”
“各人自有他自己……或她自己……的规矩。”对方以大方的口气说,“我是菌丝七二,我们是个大支族。”
“菌丝?”谢顿带着点犹豫说。
“你似乎很惊讶。”菌丝说,“那么我猜想,你只遇见过那些长老家族的人。诸如云朵、阳光、星光之类的名字——全都是天象。”
“我必须承认……”谢顿的话只说了一半。
“嗯。现在见一见低下阶层的人吧。我们从土地上,以及我们栽培的微生物中撷取我们的名字,它们尊严无比。”
“完全同意,”谢顿说,“再次谢谢你在重力公交车上帮我解决……问题。”
“听着,”菌丝七二说,“我帮你免除了许多麻烦。假使一位姐妹在我之前看到你。她无疑将发出尖叫,旁边的兄弟们就会把你推下公交车——也许甚至不等它停下来。”
铎丝往前倾身,以便让视线越过谢顿。“你自己又为何没有这种反应?”
“我?我对外族人没有敌意,我是一位学者。”
“学者?”
“我们支族中的第一个。我就读于圣堂学院,而且成绩很好。我对一切古代艺术都有研究,此外我还有许可证,可以进入外族图书馆,那里收藏着外族人的胶卷书和传统书。我能随心所欲阅读任何胶卷书,或是阅读任何一本传统书。我们甚至有一间计算机化的图书馆,而我也能使用。这样做有助于开拓心灵,我不介意见到一点头发露出来。我看过许多次留着头发男人的照片,还有女人的。”他瞥了铎丝一眼。
他们默默吃了一会儿午餐,然后谢顿说:“我注意到每位进出圣堂的兄弟,身上都披挂着一条红色肩带。”
“喔,没错。”菌丝七二说,“从左肩垂下来,在腰际右侧环绕一圈,通常都有非常别致的刺绣。”
“那是为什么?”
“它称为‘和带’,象征进入圣堂所感到的喜悦,以及为保护它而甘愿喷洒的鲜血。”
“鲜血?”铎丝皱着眉头说。
“只是一种象征,我从未真正听说有什么人血溅圣堂。此外,这里也没什么喜悦,主要都是对‘失落世界’的恸哭、悲叹,或是顶礼膜拜。”他的音调降低,并且变得柔和,“非常愚蠢。”
铎丝说:“你不是一位……一位信徒?”
“我是一位学者。”菌丝带着明显的骄傲说。当他咧嘴而笑时,他的脸孔皱成一团,使得老态更加明显。谢顿发觉自己对此人的年纪感到好奇,数个世纪?不,他们已经排除这个假设。那是不可能的,然而……
“你有多大岁数?”谢顿不知不觉脱口问道。
对于这个问题,菌丝七二毫不介意,回答也未显出任何迟疑。“六十七。”
谢顿非要追根究底:“我听说你们族人相信,在极早的时代,每个人都能活好几世纪。”
菌丝七二以怪异的神情望着谢顿:“你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人口无遮拦……但那是真的,的确有这种信仰。只有天真的人才会相信,可是长老们却鼓励这种信仰,因为它能显出我们的优越。事实上,我们的平均寿命确实高于其他地方,因为我们吃得比较营养,可是活到一个世纪的实在少之又少。”
“我猜你并不认为麦曲生人比较优越。”谢顿说。
菌丝七二说:“麦曲生人没什么问题,他们当然绝非拙劣。然而,我认为所有人都是平等的——甚至包括女人在内。”他在补充这句话时,朝铎丝的方向望了一眼。
“而我认为,”谢顿说,“你们族人同意这点的不会太多。”
“你们族人同意的也不会太多。”菌丝七二带着一丝愤恨应道,“不过我对此深信不疑——一位学者理当如此。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我全部通过投影甚至肉眼读过。我了解你们的文化,还写过这方面的文章。我可以自在地和你们坐在这里,就好像你们是……我们的一员。”
铎丝略显唐突地说:“听你的口气,好像以了解外族人的种种而自豪。你到麦曲生外面旅行过吗?”
菌丝七二似乎向后退了一点:“没有。”
“为什么不去呢?那样你会对我们更加了解。”
“我会觉得不对劲,我必须戴一顶假发,那令我感到羞愧。”
铎丝说:“为何要戴假发?你可以光着头啊。”
“不行,”菌丝七二说,“我才不会那么傻,否则我将被所有拥有毛发的人欺负。”
“欺负?为什么?”铎丝说,“不论是在川陀各个角落,或是其他任何一个世界上,随处都能见到许多天生的秃子。”
“我的父亲就相当秃,”谢顿叹了一声,“而我想在未来几十年内,我也会变成秃头。我的头发现在就不怎么浓密。”
“那不是光头,”菌丝七二说,“你们有周围一圈毛发,还有眼睛上面的。我的意思是光秃秃——完全没有毛发。”
“全身都没有吗?”铎丝很感兴趣。
这回菌丝七二看来真生气了,他什么也没说。
谢顿急着想将话题拉回来,他说:“告诉我,菌丝七二,外族人能以旁观者的身份进入圣堂吗?”
菌丝七二猛力摇了摇头:“绝对不行,它的门只为黎明之子而开。”
铎丝说:“只有黎明之子?”
菌丝七二不以为意地说:“嗯,你们是外族人。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日子和时辰,黎明之女方可进入。规定就是这样,我并没说我也赞同。如果由我做主,我会说:‘进去吧,玩个尽兴。’事实上,我自己会排在最后。”
“你从来没进去过吗?”
“在我小的时候,父母曾经带我去过。可是——”他摇了摇头,“里面只有一些凝视典籍的人,他们诵读其中的章句,为古老的日子叹息、流泪。气氛非常沉闷,你不能跟人交谈,你不能笑出声来,你甚至不能望着别人。你的心灵必须完全放在失落世界上,完完全全。”他挥了挥手,表示无法认同。“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是一位学者,我要整个世界对我开放。”
“说得好,”谢顿发觉机会终于出现,“我们有同感。我们两人也是学者,铎丝和我。”
“我知道。”菌丝七二说。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一定是。获准进入麦曲生的外族人,仅限于帝国官员、外交使节和重要的商人,此外就是学者。而在我看来,你们有学者的长相。这就是我对你们感兴趣的原因,物以类聚嘛。”他露出开怀的笑容。
“你猜得真准。我是个数学家,铎丝是历史学家,你呢?”
“我的专长是——文化。我读过外族人所有的伟大文学作品:黎叟尔、曼通、诺维葛……”
“我们则读过你们族人的伟大作品。比如说,我曾经读过你们的典籍——有关失落世界的记述。”
菌丝七二惊讶得张大眼睛,橄榄色的皮肤似乎稍微褪色。“你读过?怎么会?在哪里?”
“在我们大学里,我们有些副本。只要获得允许,我们就能阅读。”
“典籍的副本?”
“没错。”
“我怀疑长老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谢顿说:“我还读过有关机仆的记载。”
“机仆?”
“是的。所以我才会希望能进入圣堂,我想看看那个机仆。”(铎丝轻踢谢顿的足踝,但他并未理会。)
菌丝七二不安地说:“我不相信这种事,有学问的人都不相信。”但他四下东张西望,仿佛害怕有人偷听。
谢顿说:“我读到一段记载,说是有个机仆仍在圣堂里面。”
菌丝七二说:“我不想讨论这些无稽之谈。”
谢顿毫不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