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麦曲生,”谢顿说,“女性似乎被当成次等人类。如果我假设她们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更笃信这个社会保存的传说,不知是否正确?”
“我不会拿我的生命打赌,哈里,不过我愿意押下一周的收入。”
“很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
铎丝对他微微一笑:“你的心理史学又多了一点内容,哈里。法则第四七八五四条:受压迫者比生活安逸者容易接受宗教。”
谢顿摇了摇头:“别拿心理史学开玩笑,铎丝。你知道我不是在寻找细碎的法则,而是在寻找普遍的通则和运作方法。我不要一百种特殊法则导出的比较宗教学;我所要的东西,是借助某种数学化逻辑系统的运作,而后断言说:‘啊哈,只要下列判据全部符合,这群人就会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倾向。因此,当人类遇到这些刺激时,就会表现出这些反应来。”’
“多可怕啊。”铎丝说,“你把人类看成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按下这个钮,就得到那种反应。”
“并非如此,因为许多钮会依不同程度同时被按下,许许多多相异的反应将冈而引发,以致对未来的整体预测必将是统计性的,所以独立个体仍是自由因子。”
“你怎么能知道?”
“不,我不知道,”谢顿说,“至少,我并不确知。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我认为事情应该这样才对。如果我能找到一组公设,比如说管它叫人性学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数学运算方法,我就会得到我要的心理史学。我已经证明过,理论上是可能的……”
“但是不实际,是吗?”
“我一直都这样说。”
铎丝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就是你正在做的吗,哈里,为这个问题寻找某种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答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渴望能满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说服力的人。”
“是的,我知道。”
谢顿没有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却迅速掠过一丝愁容。
谢顿继续说:“夫铭坚持帝国正在衰败之中,说它终将崩溃,说想要拯救帝国,或是缓冲或改善这一点,心理史学将是唯一的希望。他又说若没有心理史学,人类将遭到毁灭,或至少会经历一段长久的悲惨岁月。他似乎将这个重大责任压在我的肩上。虽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国绝对不会崩溃,但我若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就必须把这个重担卸下来。我必须说服自己——甚至要说服夫铭——心理史学并非实际可行的方法,尽管有理论,却无法真正有所建树。所以我得尝试每条可能的途径,以证明没有任何一条活路。”
“途径?像是回溯历史,直到人类社会小于如今的时代?”
“小很多,而且简单得多。”
“然后证明实际上仍然无法找到解答。”
“没错。”
“可是谁来为你描述早期的世界呢?就算麦曲生人拥有太初银河的一些特征,日主也绝不可能向一个外族人透露,没有一个麦曲生人会那么做。这是个故步自封的社会——这点我们不知道已提过多少次——而它的成员对外族人的提防又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
“我必须想个办法说服某些麦曲生人开口,比如说那两位姐妹。”
“她们甚至不会听到你的话,因为你是男性,就像日主对我装聋作哑一样。即使她们真的跟你说话,除了几句口号之外,她们还会知道什么呢?”
“我一定得从某处着手。”
铎丝说:“好吧,让我想想。夫铭说过我必须保护你,我将这解释为必须尽力帮助你。我对宗教知道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专长相隔甚远。我研究的一向是经济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学力量,可是,你无法将历史分割成许多毫不相交的小单元。举例而言,成功的宗教有积聚财富的倾向,到头来可能扭曲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顺便提一下,这是人类历史的无数法则之一,你的人性学基本定律——无论你管它叫什么——必须能把它导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铎丝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她的声音逐渐消失。谢顿仔细望着她,发现她的双眼显得呆滞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最后她终于说:“这并非一条一成不变的法则,但我觉得在许多个案中,一种宗教都拥有一本或数本神圣的典籍,其中记载着他们的仪礼、他们的历史观、他们的圣诗,谁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通常这些典籍对所有人公开,被当做劝人皈依的一种工具。不过有此时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认为麦曲生有这种典籍吗?”
“说老实话,”铎丝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没听说过。如果它们是公开的典籍,我应该有所耳闻。这就代表它们要么不存在,要么就是一直被秘密收藏。不论何者为真,似乎你都无法得见。”
“至少这是一个起点。”谢顿绷着脸说。
第四十二章
谢顿与铎丝用过午餐两小时之后,两位姐妹再度来访。两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较严肃的那位雨点四三拿着一件裰服让铎丝看。
“非常好看,”铎丝露出开怀的笑容,并以一种真诚的态度点着头,“我喜欢上面的精巧刺绣。”
“没有什么,”雨点四五以清脆的声音说,“它是我穿旧了的,而且不会很合身,因为你比我高,不过至少能凑合一下。我们会带你到最好的裰服店,买几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位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然后,雨点四三露出于稍嫌紧张的微笑,什么话也没说,目光直直盯着地面,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给铎丝。那件裰服折叠得很整齐,铎丝并未直接打开,而是将它递给谢顿:“从它的颜色判断,我敢说是给你的,哈里。”
“想必没错,”谢顿说,“但我要你还回去,她没直接拿给我。”
“喔,哈里。”铎丝提高音渊,同时轻轻摇了摇头。
“不行,”谢顿坚决地说,“她没直接拿给我。把衣服还给她,我等她自已拿给我。”
铎筵迟疑了一下,然后勉强试着将那件裰服还给雨点四三。
那位姐妹却将双手背到背后,闪开身来,脸上的血色几乎完全消失。雨点四五迅速瞥了谢顿一眼,然后快步走向雨点四三,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铎丝说:“好啦,哈里。我确定姐妹们不准和非亲非故的男性说话,你让她这么为难有什么用?她根本身不由已。”
“我不信。”谢顿粗暴地说,“如果有这样一条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我怀疑她根本没见过任何外族男子。”
铎丝以轻柔的声音对雨点四三说:“你遇见过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吗,姐妹?”
犹豫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摇了摇头。
谢顿摊开双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条保持缄默的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要是有禁止和外族男子说活的任何规定,那他们还会派年轻女子——这两位姐妹——来帮我们吗?”
“或许是这样的,哈里,她们只打算和我讲话,再由我转达给你。”
“简直荒谬,我可不信,永远不会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还是麦曲生的贵客,契特·夫铭要求他们将我待为上宾,而且日主十四亲自护送我到此地。我不要被当成好像不存在,我会跟日主十四取得联络,还会跟他大吐苦水。”
雨点四五开始啜泣,雨点四三仍是一脸无动于衷的表情,但脸孔已微微涨红。
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不让她开口。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声音不再清脆嘹亮。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方向,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外族男子,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谢顿敌意尽消,立刻露出笑容,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的手中。
他微一欠身,以温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迅速望了铎丝一眼,仿佛在说:“你看如何?”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平淡无奇,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要不了一分钟,我想。”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发现无法将门关上,原来铎丝也挤了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米。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说道,“你是不折不扣的野兽,哈里,你为何要那样对待这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跟我说话。我得靠她提供数据,这你是知道的。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如何能打破她的心理防线?”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来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下了她的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的样式有些邋遢,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表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不过,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而且正面固定的纽扣还是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想。
铎丝将谢顿打量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三将双眼睁得老大,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冷静地说。
雨点四三马上望着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也许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姐妹。”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她。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面对铎丝,以谨慎的态度说道:“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准和兄弟交谈,也不准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这件裰服,以避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一定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自豪,”雨点四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会带你去开开眼界。你若想借此探知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带你参观微生农场,安排一次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了吗?你能以名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我会说话算数——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而且似乎闪闪发光。
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令他感到一阵不安。
第四十三章
谢顿度过了不安的一夜。首先,铎丝宣称她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习俗一旦被破除,就更容易被继续打破。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跟你讲话,而我只能捡些残汤剩菜。”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就像在穹顶上那次一样,那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如果你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是说真的,铎丝。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放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并不是为了好玩才对她这么凶,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
想起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他就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三曾经当面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两位姐妹明早可能爽约。
然而她们的确依约前来。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沉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经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绝对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你准备好了吗,外族男子谢顿?我妹妹会留下来陪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非兄弟的男性交淡。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他说:“我全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之后,雨点四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虽然目前还是白昼,可是光线相当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暗淡。
这样做似乎没有明显的理由。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并未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视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任何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个人。
只可惜,雨点四三似乎配合不上。她跟他的对话都只有儿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关系暖昧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如果自己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想知道,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绒,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她似乎稍稍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一组成对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但他从来未曾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却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各种各样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会到微生农场购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行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以前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准备受同样的罪。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必须寻找数据,才会作出这么伟大的牺牲。但这样想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到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不像我们到了。”
“闻起来?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