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顿对这样的外表相当熟悉,因为许多伟大的数学家都是这种模样,他们的全息像是他常常看到的。但在赫利肯,这些东方人他却从未见过一个。(那是他们传统的称呼,虽然没人知道为什么;据说东方人自己对这个名称也有些反感,不过同样无人知晓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们这种人有好几百万。”在他们首次见面时,谢顿无法完全压抑讶异的表情,阮达曾经这么说,同时带着毫不羞怯的微笑。“你也会发现很多南方人——黑皮肤,头发很卷。你曾经见过吗?”
“在赫利肯从没见过。”谢顿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么单调!不过没关系,各种人都有才热闹嘛。”(这番话使谢顿不禁纳闷,为什么有东方人、南方人与西方人,却偏偏没有北方人。他曾试图从参考数据中找出可能的答案,结果没有任何收获。)
现在,阮达和善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滑稽的关切神情对着他。“你还好吧,谢顿?”
谢顿瞪大眼睛:“当然,为什么会不好?”
“我只不过根据声音判断,朋友,你刚才在尖叫。”
“尖叫?”谢顿望着他,一脸不相信又不高兴的表情。
“不是很大声,就像这样——”阮达咬紧两排牙齿,从喉咙后方发出一下掐住脖子的高几声调。“如果我弄错了,我要为这样的无端侵扰致歉,请原谅我。”
谢顿垂下头来:“我不介意,李松。我有时的确会发出那种声音,有人告诉过我、我保证那是无意识的动作,我从来不曾察觉。”
“你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吗?”
“明白。因为挫折感,挫折感!”
阮达招手示意谢顿凑近些,并将音量压得更低。“我们打扰了其他人,让我们到休息室去,免得等一下被人轰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两杯淡酒之后,阮达说:“基于职业上的兴趣,我能否请问你,为什么你会有挫折感?”
谢顿耸了耸肩:“通常一个人为什么有挫折感?我在进行一件工作,一直没有任何进展。”
“但你是一位数学家,哈里。历史图书馆有什么东西会让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我经过这里是为了抄近路,结果听到你在……呻吟。现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这不再是近路,而是严重的耽搁。不过,我倒是挺喜欢这种情况的。”
“我真希望我也只是路过历史图书馆。不过我正试图解决的一个数学问题,需要一些历史学的知识,只怕我没做好这件工作。”
阮达带着难得的严肃表情盯着谢顿,然后说:“对不起,但我必须冒着触怒你的危险——我一直在用计算机查阅你。”
“查阅我!”谢顿的双眼怒睁,极为愤怒。
“我果然触怒了你。不过,你可知道,我有个伯父是数学家。你甚至可能听说过:江涛·阮达。”
谢顿倒抽了一口气:“你是那位阮达的亲戚?”
“没错,他是我父亲的兄长。我没有追随他的脚步,令他相当不高兴——他自己没有子女。于是我想到,要是让他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数学家,或许他会开心。我想为你吹嘘一番——如果我做得到的话,所以我查询过数学图书馆中的数据。”
“我懂了,这才是你去那里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没什么能让你吹嘘的。”
“你想错了,我相当惊讶。你的论文究竟研究些什么,我连皮毛都看不懂,不过那些数据似乎非常热门。而在我查阅新闻档案时,我发现你曾经出席今年的十年会议。所以……到底什么是‘心理史学’?显然,头两个字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误导,否则在我看来,你似乎能推算出历史的未来轨迹。”
谢顿困倦地点了点头:“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学的意义,或者应该说,是它理论上的意图。”
“但它是个严肃的学问吗?”阮达微笑着问道:“你不光是在丢树枝吧?”
“丢树枝?”
“那是在我的母星候帕拉,孩童们所玩的一种游戏。这种游戏是要预测未来,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小孩,就能从中得到好处。你只要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女儿会长得很漂亮,将来会嫁一个有钱人,就会当场获赠一块蛋糕或半个信用点。她不会等着验证预言的实现,你只要那么说,就能立刻获得奖赏。”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丢树枝。心理史学只是一门抽象的学问,极端抽象。它完全没有实际的应用,除非……”
“现在我们讲到重点了,‘除非’之后总是接着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愿意发展出这样的应用。或许,假如我对历史多了解些……”
“啊,这就是你研读历史的原因?”
“没错,可是对我并无任何帮助。”谢顿以伤感的口吻说,“历史的范围太广,有记载的部分却太少。”
“这就是让你感到挫折的事?”
谢顿点了点头。
阮达说:“可是,哈里,你来到这里才不过几个星期。”
“是的,但我已经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几周内看出任何事情。你也许得花上整整一辈子,才能获得一点点进展。想对这个问题真正有所突破,也许需要许多数学家好几代的努力。”
“我也知道,李松,但这并不能让我觉得好过一点。我想要自已做出一些可见的进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错乱也无济于事。如果能让你觉得舒服点,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例子:有个题目远比人类历史单纯得多,许多人花了不知多少岁月,却一直没有多大进展。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所大学就有一组人员在研究这个题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参与其中。要说挫折感,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挫折感!”《基地前奏》(上)…161。JPG。TXT
“是什么题目?”谢顿觉得心中涌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气象学。”
“气象学!”对于这个反高潮的答案,谢顿感到有些不悦。
“别扮鬼脸,听我说。每个住人世界都有个大气层;每个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气成分、各自的温度范围、各自的自转与公转速率、各自的轴倾角,以及各自的水陆分布。我们面对两千五百万个不同的问题,从来没人能找到一条通则。”
“那是因为大气行为很容易进入混沌相,每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
“我的朋友杰纳尔·里根就是这么说的,你曾经见过他。”
谢顿想了一下:“高个子?长鼻子?不怎么说话?”
“就是他——而且,川陀几乎比其他世界史难理解。根据记录显示,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当正常的气候模式。然后,随着人口增长,以及都市范围的扩张,能量的消耗不断增加,越来越多的热量排放到大气中。于是覆冰逐渐收缩,云层逐渐变厚,天气则越变越糟。这便促使居民转向地底发展,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气候越差,居民越是急于掘地和建造穹顶,因而气候变得更差。如今,整个行星几乎经年累月乌云密布,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温度够低。只不过没有人做出适当的解释,没有人做出正确的分析,解释天气为何恶化到这种程度,或是合理地预测每天的变化详情。”
谢顿耸了耸肩:“这种事很重要吗?”
“对一位气象学家而言,是的。他们为什么不像你一样,为自己所面对的问题心生挫折?别做个自我中心的沙文主义者。”
谢顿想起通往皇宫的路上,那种乌云密布、潮湿阴冷的情形。
他说:“那么,目前做到了什么程度?”
“嗯,有个庞大的研究计划在本校进行,杰纳尔·里根是负责人之一。他们觉得若能了解川陀的气候变化,便可对气象学的基本定律获得许多进一步认识。里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学定律一样。因此,他在穹顶之上架设了一个由各式各样仪器组成的巨大数组。直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没什么收获。既然许多代的气象学家,花了无数心血在大气问题上,却始终没有具体的成果,你花上几周时间,未能从人类历史中研究出什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阮达说得没错,谢顿想,是他自己欠缺理智,态度错误。然而……然而……夫铭会说这项科学研究的失败,是这个时代走下坡的另一个迹象。或许他也是对的,只不过他指的是一般性退化与平均效应,谢顿并未感到自己的能力与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带兴趣的口吻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爬到穹顶上面,进入外面的露天大气?”
“没错。不过,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多数川陀本地人不会那样做,他们不喜欢到穹顶上去,想到这点会使他们产生晕眩或其他症候。参与这个气象研究计划的大都是外星人士。”
谢顿从窗口往外看.视线穿过草地与校园巾的小花同。外面一片阳光普照,没有任何阴影或丝毫闷热。然后,他语重心长地说:“我想我不能责怪川陀人贪图温室的舒适,但我认为好奇心能驱使某些人到穹顶上去,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气象学的实际工作?”
“我想就是这样,怎样才能到穹顶上去?”
“毫无困难。一部升降机就能把你带上去,门一打开,你就到了那里。我曾经去过,感觉实在……新奇。”
“这会让我暂时忘掉心理史学。”谢顿叹了口气,“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
“此外,”阮达说,“我伯父常说:‘所有知识皆一体’,他说得或许没错。你也许会从气象学那里学到些什么,能对你的心理史学有所帮助。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谢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很多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然后,他又在心中补充道:但实际上却不可行。
第二十二章
铎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气象学?”
谢顿说:“对,他们明天排了工作,我要跟他们一起上去。”
“你对历史厌倦了?”
谢顿忧郁地点了点头:“是的,的确如此,我希望能有点变化。此外,阮达说这是另一个数学同样难以处理的复杂问题。让我看看自己的处境并不孤独,到我也会有好处的。”
“我希望你没有空旷恐惧症。”
谢顿微微一笑:“没有,我没有,但我知道你为何这样问。阮达说川陀人通常都有空旷恐惧症,全都不愿到穹顶上去。我可以想象,丧失这个保护层会使他们感到不舒服。”
铎丝点了点头:“那是显然易见的事,但在银河其他行星上,也能发现不少川陀人——观光客、行政官员、军人。反之,空旷恐惧症在外星人士间也不罕见。”
“或许是吧,铎丝,不过我并没有这个毛病。我感到好奇,我渴望一点变化,所以明天我要加人他们。”
铎丝迟疑了一下:“我应该跟你一起上去,可是明天我的时程排得很满。话说回来,假如你没有空旷恐惧症,那就应该没问题,你可能会玩得很开心。噢,记得紧跟着那些气象学家,我听说曾经有人在上面迷路。”
“我会小心的,我很久没有真正迷路了。”
第二十三章
杰纳尔·里根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这并非由于他的肤色(其实他的肤色相当白净),甚至不是由于他的眉毛又浓又深。给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那两道眉毛突出于深陷的眼窝,再加上他的鼻子又高又凸。因此,他看起来总是带着一种极不快乐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向没有笑意,也很少开口说话,而在他说话时,会有一种深沉、雄浑的声音,从相当瘦小的体内发出惊人的共鸣。
他说:“你需要暖和一点的衣服,谢顿。”
“哦?”谢顿四下望了望。
另有两男两女准备随里根与谢顿一同上去,他们都跟里根一样,在光滑如缎的川陀服装外罩了一件厚毛衣。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鲜艳、设计大胆,谢顿已经见怪不怪。当然,任何两件都没有丝毫雷同之处。
谢顿低头看了看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没有合适的外套。”
“我可以给你一件,我想这里应该还有件多出来的——好。就是这一件。有点破旧,不过总比没有好。”
“穿这样的毛衣会让人热得很不舒服。”谢顿说。
“在这里的确会,”里根说,“穹顶上的情形却不一样,那里又冷风又大。可惜我没有多余的绑腿和靴子能借你,等会儿你就会想要了。”
他们带着一整辆推车的仪器,正在一个一个测试,谢顿觉得他们的动作慢得没有必要。
“你的母星冷吗?”里根问道。
谢顿说:“某些地区相当冷,但我住的地方气候温和,而且经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会喜欢穹顶上的天气。”
“我想我们在上面这段时间,我总有办法挺得住。”
准备就绪之后,一行人便鱼贯进入升降机,升降机上标示着几个宁:“公务专用”。
“那是因为它直接通往穹顶上,”其中一位年轻女子说,“要是没有正当理由,一般人不该到那里去。”
谢顿以前未曾见过这名年轻女子,但刚才听别人叫她克劳吉雅。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是姓,或者只是一个昵称。
与谢顿在川陀或赫利肯搭过的升降机比较,这部升降机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他与夫铭一起使用的重力升降机例外)。但由于知道它将带着自己脱离这颗行星的范围,抵达空无一物的穹顶上,因而使人有置身宇宙飞船的感觉。
谢顿在心中暗笑,这实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机正在微微颤动,使谢顿想起夫铭有关银河帝国衰败的预言。里根与另外两男一女似乎全都静止不动地等在那里,仿佛在踏出升降机前,他们暂停了一切思想与行动。不过克劳古雅却频频瞥眼看他,好像他特别引人注目。
谢顿凑近她,耳语道(他唯恐打扰到其他人):“我们要到很高的地方吗?”
“高?”她重复了一遍。她以正常的音量说话,显然并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静。她似乎非常年轻,谢顿想到她可能是大学部的学生,或许只是来见习的。
“我们上升已有好一阵子,穹顶上一定在很多层楼高的空中。”
一时之间,她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说:“哦。不对,一点也不高。我们从很深的地方出发,大学所在的楼层很低。我们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够低的话,可以使能量的成本相对降低。”
里根说:“好,我们到了,把设备推出去吧。”
升降机在微微震颤中停下来,宽大的机门迅速滑开。此时气温立刻下降,谢顿赶紧将双手插进口袋,很高兴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阵冷风吹乱他的头发,他才想到最好还能有顶帽子。就在这样想的时候,里根已从毛衣折袋中掏出一样东西,一把扯开,再戴到自己头上,其他人也纷纷照做。
只有克劳吉雅犹豫不决。在她正想戴上帽子之际,她停了下来,将帽子递给谢顿。
谢顿摇了摇头:“我不能拿你的帽子,克劳吉雅。”
“拿去吧。我有长头发,而且相当浓密。你的头发短,而且有点……薄。”
谢顿很想极力否认这一点,如果在其他情况下,他一定会这么做。然而此时他只是接过帽子,喃喃说道:“谢谢,如果你觉得冷,我马上还你。”
也许她并非那么年轻,也许只是因为她有一张娃娃脸。由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