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在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油,朝影子伸出一只巨掌。“我听说全能的父死了。”他说,“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期三是你的父亲?”影子问。
“他是全能的父。”那人重复一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喉咙里滚动。“你把这话告诉大伙儿,告诉他们所有人:只要需要,无论什么时候,我的族人都会响应。”
岑诺伯格从牙缝里剔出一片烟草,一口啐在满是稀泥的地上。“你们有多少人?十个?二十个?”
胸膛发达的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难道我们十个人还比不上他们一百个人吗?在战斗中,哪怕我们只有一个人,又有谁胆敢站在他前面与他为敌?不过,我们的人数比你说的多得多。大多住在各个城市的边缘地区,有几个住在山里,还有一些人住在卡茨基尔山区,还有几个待在佛罗里达州的巡回马戏团里。他们的斧头始终保持着锋利。只要我召唤,他们会立刻赶到。”
“你负责召集你的人马,埃尔维斯。”南西先生说。影子没怎么听清这个名字,但觉得他说的似乎是“埃尔维斯”。南西已经换下了副警长的制服,穿上了深棕色的开襟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和棕色平底便鞋。“召他们来。这就是那个老混蛋希望你做的事。”
“他们背叛了他,他们杀害了他!我嘲笑过星期三,可是我错了。现在,我们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安全的了。”名字发音听上去好像是埃尔维斯的人说,“你们可以信赖我们。”他轻轻拍拍影子的后背,害得他几乎趴到地上,像被拆毁旧建筑用的大铁球在背上“轻轻”拍了拍似的。
岑诺伯格一直在环视停车场,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抱歉我得问问,我们的新车到底是哪一辆?”
胸膛粗壮的人伸手一指。“那辆。”他说。
岑诺伯格哼了一声:“什么?”
那是一辆1970年大众公司生产的公交巴士,后窗玻璃上还贴着一张彩虹贴纸。
“那辆车不错,他们最不可能猜到你们会开这种车。”
岑诺伯格走到车旁,咳嗽起来。他的肺隆隆做响,是吸烟的老人在凌晨5点的剧烈咳嗽。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手按在胸前,按摩疼痛的地方。“没错,他们最不可能想到。不过,如果警察叫我们靠边停车,检查车里有没有藏着嬉皮士和毒品,那该怎么办?啊?我们来这里可不是要开什么魔法公交车的,我们打算好好伪装自己!”
留胡子的男人打开公共汽车的车门。“真要检查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你们并不是嬉皮士,然后挥手放行。这是最完美的伪装,也是我能找到的最不惹人注意的车。”
岑诺伯格似乎打算继续争吵,但南西先生圆滑地插了进来。“埃尔维斯,你帮了我们,我们非常感激你。对了,还得有人把我们那辆车开回芝加哥。”
“我们会把它停在布鲁明顿,”留胡子的男人说,“狼人会照顾好它的,你们不用担心。”他转过来面对影子。“我再一次向你表达我的同情,我与你分担这份痛苦。祝你好运!如果守灵的任务落在你肩上,我向你致以无比的钦佩与深深的同情。”他用棒球手套一样宽大的大手用力握一下影子的手,让他疼得要命。“见到尸体的话,请代我转告,说温达尔夫之子阿尔维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
那辆大众公共汽车上有一股广藿香、陈年熏香和卷烟的味道。车子内壁和地板上贴着褪色的粉红色毡子。
“那人到底是谁?”影子问。他将车开下停车场,车子的离合器嘎吱作响。
“他自己刚刚说过,他是阿尔维斯,温达尔夫的儿子。他是矮人国王,是整个矮人家族里个子最高、最强壮、最伟大的一个。”
“可他并不矮啊。”影子指出,“他身高有多少?5英尺8,还是5英尺9?”
“所以他是矮人家族中的巨人,”岑诺伯格在他背后说,“他是美国个子最高的矮人。”
“守灵是怎么回事?”影子继续问。
两个老人突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影子看了一眼南西先生,他正假装凝视窗户外面。
“喂?他刚才提到守灵,你们都听到了。”
岑诺伯格在后座上开口了。“你没必要做那个的。”他说。
“做什么?”
“守灵。他太多嘴了。矮人都很多嘴,总是不停地说呀说的。你不用操心这件事,忘了它吧。”
一路驱车向南,感觉好像跑在时间的前头一样。积雪慢慢消失,第二天早晨抵达肯塔基州时,积雪已经完全消失了。冬天在肯塔基已经彻底结束,春天来临了。影子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公式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也许每向南前进50英里,就等于向春天前进了一天。
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别人分享一下,可南西先生正在前排的乘客座位上打瞌睡,而岑诺伯格则在后面不停地打着呼噜。
那一刻,时间仿佛成了可以改变形态的某种东西,某种他开车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幻觉。他发现自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沿路的鸟和动物,清楚得让他不舒服。他能看见乌鸦在前方的路面上啄食被车子压死的动物,鸟在天空中盘旋飞翔,猫则从前面的草地和篱笆柱子间窥视着鸟儿。
岑诺伯格喷了声鼻子,醒了,慢慢坐起身。“我做了一个怪梦,”他说,“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贝勒伯格。世人向来认为存在我们两个人,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但到现在,我们两个都老了,我这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从来只有我。我赠与世人礼物,再从他们手中夺走我自己的赠礼。”他撕下好彩牌香烟上的过滤嘴,叼起香烟,点燃。
影子摇下车窗。
“你就不怕得肺癌吗?”他说。
“我自己就是癌细胞。”岑诺伯格说,“我不会被自己吓倒。”
南西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癌症的,也不会得动脉硬化、帕金森症或者梅毒。我们这种人很难被杀死。”
“可他们杀死了星期三。”影子说。
他把车停在路边加油,到旁边的饭馆吃早点。他们刚一进门,门口的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
他们把要点的饭菜告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微笑,刚才一直坐在旁边看一本简妮·克顿写的简装版《我真心想要的是什么》。那女人叹口气,走回去接电话。“喂?”她说着回头看看餐厅里面,接着说:“是的,看上去是他们。你先别挂电话。”她走到南西先生身边。
“找你的电话。”她说。
“好的。”南西先生说,“太太,这些炸薯条真的脆吗?好像炸焦了。”他走到公用电话旁,“是我。”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们?”他冲着话筒说。
“我会找到的。”他继续说,“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对,”他说,“我们当然想要,你们知道我们想要。而且我知道你们想甩掉它,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他挂上电话,走回桌边。
“谁的电话?”影子问。
“他没说。”
“他们想要什么?”
“提出要跟我们和谈,同时把尸体交给我们。”
“他们撒谎。”岑诺伯格说,“想把我们骗过去,然后干掉我们。他们就是这样对付星期三的。我过去也总爱用这一招。”他最后又加上一句,露出阴森森的自豪神情。
“我们在中立地带见面,”南西说,“真正的中立地带。”
岑诺伯格笑了,笑声象金属球在骷髅头骨里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我过去也常这么说。我会说,到一个中立地带谈判,到了晚上,我们跳出来把他们全部结果了。那时候可真是好日子呀。”
南西先生耸肩。他嘎吱嘎吱地咬碎他那份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炸薯条,露出赞赏的笑容。“嗯,这些薯条味道好极了。”他说。
“我们不能相信那些人。”影子说。
“听着,我年纪比你大,我比你聪明,长得也比你帅。”南西先生说着,用力敲打番茄酱瓶子的底部,把番茄酱倒在炸焦的薯条上。“我一个下午吸引的姑娘,比你一年吸引的还多。我可以像天使一样跳舞,像走投无路的熊一样战斗,像狐狸一样狡诈,像夜莺一样唱歌……”
“你的意思是……?”
南西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影子的双眼。“他们需要尽快甩掉那具尸体,而我们则要把它夺回来。”
岑诺伯格说:“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中立地带。”
“不,有一个。”南西先生说,“美国的中心。”
要准确地判定任何事物的中心点,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如果是有生命的东西——比如说人,或者大陆——这个问题就更加难以确定、不可捉摸了。人体的中心点到底是哪里?梦境的中心点是哪里?还有,说到美国这块大陆,要找到它的中心点,要不要算上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呢?
在二十世纪初期,有人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美国疆域模型,只包括位于北美洲南部的四十八个州。这个模型是用纸板做的,为了找出那个中心点,他们将模型放在一个图钉上,让它保持平衡,用这个方法,终于找到了可以真正平衡整个美国的中心位置。
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告诉你,美国大陆的中心点位于堪萨斯州黎巴嫩市附近几英里远的地方,准确地说,它在尊尼·格里布的养猪场里。20世纪30年代,黎巴嫩市的居民们打算在养猪场的正中央建起一座纪念碑,可尊尼·格里布说他不想让成百万的游客跑来这里,四处践踏他的农场,让猪群受惊。所以大家只好把纪念碑建在地理学上的美国中心点以北两英里的一个小镇上。他们还建起了一个纪念公园,石头纪念碑就竖立在公园里,还有一块镶嵌在纪念碑上的黄铜铭牌。他们将柏油马路从镇上一直修到纪念碑。因为确信游客很快就会蜂拥而至,他们甚至还在纪念碑旁建起一座旅荨M旯ぶ螅蔷涂寄托牡却
可是,根本没有游客肯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那里变成了一个悲哀的小公园,里面有一个移动式小礼拜堂,小得甚至无法举办一场小型葬礼,还有一座窗户残破如死人眼睛的旅馆。
“总而言之,”进入密苏里州的胡曼威利时,南西先生总结道,“美国的真正中心点是一个小小的破败公园,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教堂,一堆石头,还有遗弃不用的旅馆。”
“养猪场,”岑诺伯格说,“你刚刚才说真正的美国中心是那个养猪场。”
“到底是哪里并不重要,”南西先生说,“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它是。反正这些全是虚构出来的。但这正是它之所以重要的原因所在,人们只会为了虚构出来的东西而争吵。”
“你说人们,指的是我这种人,还是你们这种人?”影子问
南西没吱声。岑诺伯格发出一阵声音,可能是在窃笑,也可能是轻蔑的冷笑。
影子试图在巴士后座上躺得舒服点,可惜他只睡着了一小会儿。他的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比他待在监狱里的时候更糟,比他那次回家后劳拉找到他、告诉他抢劫的事更糟。实在糟糕透了。而且,他的后颈也在刺痛。他觉得自己病了。还有几次,当车子摇晃的时候,他觉得心中充满了恐惧感。
在胡曼威利市,南西先生把车开到路边,停在一家超市门口。南西先生走进超市,影子跟在他后面。岑诺伯格则在停车的地方等他们,继续抽他的香烟。
一个金发的年轻人,长得和小男孩没什么区别,正在早餐谷物食品的货架上堆放货物。
“嗨。”南西先生冲他打招呼。
“嗨。”那年轻人说,“那消息是真的,是不是?他们杀了他?”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他们杀了他。”
砰的一声,年轻人把几箱嘎吱船长牌麦片重重地放在架子上。“他们以为可以把我们像蟑螂一样踩死。”他恼火地说,手腕上套着一个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手镯。“我们没那么容易踩死,是不是?”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没那么容易。”
“我会到的,先生。”年轻人说,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的,格迪昂。”南西先生说。
南西先生买了几大瓶可乐,六卷一组的卫生卷纸,一包样子很难看的黑色小雪茄,一把香蕉,还有一包口香糖。“他是个好小伙子,七世纪的时候从威尔士来的。”
巴士车先向西开了一阵,然后转向北。春天的气息慢慢消失在死寂的冬天氛围中。堪萨斯州的天空覆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云层,显得孤寂凄凉,车窗外面景致枯燥乏味,让人心情低落。影子熟练地转换着收音机频道,车里的几个人为了听什么频道争吵不休。南西先生喜欢听谈话节目和舞曲,岑诺伯格喜欢古典音乐,越忧伤阴郁的越好,影子则喜欢听经典老歌。
快到傍晚的时候,在岑诺伯格的要求下,他们在堪萨斯州樱桃谷镇郊外停下。岑诺伯格领着他们走到郊外的一块草地。树木背阴的一面还有少量积雪,草干枯得和土地的颜色一样。
“在这里等着。”岑诺伯格说。
他独自一个人走过去,走到草地中央。他站在那里,在二月底的萧飒寒风中站了一会。一开始他低垂着脑袋,然后开始打起手势来。
“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影子说。
“和鬼魂交谈。”南西先生告诉他说,“大约100年前,有人在这里膜拜他。他们用鲜血牺牲来供奉他,祭奠用的鲜血从锤子上流下来。没过多久,镇上的人就弄清了,为什么那么多路过镇子的陌生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就是他们收藏尸体的地方。”
岑诺伯格从那块地方回来。现在,他的胡子似乎变黑了些,灰色头发里也有了些黑发。他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现在感觉很不错。啊哈。有些事情可以持续很久,最久的就是鲜血的味道。”
他们穿过草地,走回停大众牌公共汽车的地方。岑诺伯格点上一根香烟,但这次没有咳嗽。“他们用的是锤子。”他说,“沃坦也许更喜欢绞架和长矛,可我呢,只喜欢一样……”他伸出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重重地弹在影子前额正中。
“请别再那么做了。”影子礼貌地抗议说。
“请别再那么做了。”岑诺伯格学着他的声音,“早晚有一天,我会用我的锤子,比那一下更重地砸到你脑袋上。我的朋友,你记住了吗?”
“没错。”影子说,“不过,你敢再弹一下我的脑袋,我就扭断你的手。”
岑诺伯格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住在这里的人,他们应该对我感激不尽。力量从这里升起。即使在他们迫害追随我的人、让他们不得不躲藏起来的三十年之后,这块土地依然出了一位伟大的电影明星。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明星。”
“朱迪·嘉伦?”影子问。
岑诺伯格只简单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露易丝·布鲁克斯。”南西先生解释说。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追问到底谁是露易丝·布鲁克斯,于是换了个话题:“这么说,星期三过去和他们交涉的时候,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现在我们去把星期三的尸体领回来,也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我们知道,他们希望我死掉,或者离开这里。”
“他们想让我们大伙儿全死掉。”南西说。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凭什么认定他们这一次会公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