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的第五天,在断绝饮食的第五天,死神终于把她带走了。
珊妮觉得喉咙中发哽,一团柔软坚韧的东西堵住了胸膛。不过,玛丽的去世
也使她彻底了结了对女儿的牵挂。
唐山第六天
山妮在昏睡中猛然听到了声音,她立即警醒,侧耳倾听。没错,是有声音,
机器的轰鸣声,人的喊叫声,遥远,微弱,但又真真切切。这是几天来第一次听
到人世的声音,救援队终于到了这一带。
狗剩有救了!
她想欠起身来呼喊,但稍一用力眼前就罩上黑幕。三天来,她的血液已经一
滴一滴流到儿子嘴里,她的身体变得干瘪,她的大脑由于缺乏血流的滋养,已经
不能进行有效的思维。所以,现在指挥她身体的,与其说是意识,不如说是本能,
是为了延续后代而顽强求生的本能。
懵懂的儿子是否也意识到了死亡?吮吸时他用两只小手捧着妈妈的手,不吮
吸时他把妈妈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安安静静地诉说着他的依恋。山妮喃喃地说:
狗剩儿,乖宝宝,要顶住啊,好人已经来救你啦。
她没有力气呼救,她摸索着,在床上找到一个水泥块,便用水泥块叩击着墙
壁,送出呼救信号。她机械地叩击着,一次又一次。儿子在怀中抽动着,这是他
表示饥饿的动作,山妮再次把咬破的中指塞进去。
旧金山第六天
玛丽已经死了,但她的笑靥仍常常在珊妮面前晃动。从感性上说,她总觉得
自己愧对女儿,但珊妮顽强地用理智告诫自己:不要陷于无谓的自责和悲伤。说
到底,她对玛丽的死是无能为力的,用血液来喂养婴儿——这是一种过于残酷的
牺牲。她没有做到这一点,不会有人来责怪她。
饥饿在经过一天的休整后,更加凶猛地卷土重来。它象是一团黑色的火焰,
耐心地、阴险地啃着她的胃,啃着她的肝胆脾肾。饥火顺着神经蔓延到大脑,在
那里掀起一个又一个黑色的漩涡。她的眼前飘过一朵朵黑云。
饥火使她产生了一种顽固的幻觉。她觉得自己还保持着一块食物,不大洁净
的食物,但不知道放在哪里,反正它肯定就在眼前的小空间里,她要起身找到它。
在幻觉中,另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上当,食物只是你的幻觉,不要起身,不要
浪费你身上宝贵的能量,不要再想那点食物了,那是非常不洁净的,非常可怕的。
她叹口气,赶走了脑中的幻觉。为了抵御饥饿,她只好在大脑里进行精神会
餐。反正有的是时间,她非常耐心地历数一生来吃过的食品。热狗,比萨饼,蔬
菜沙拉,意大利通心粉,鲜嫩的小牛排,法国香菌,伏尔加鱼子酱,北京烤鸭…
…种种普通的或名贵的吃食,这时都以极端的美味引诱着她。她想起以昆虫食品
闻名的墨西哥菜肴:蝗虫、蚂蚁卵、龙舌兰幼虫;想起了日本的生鱼片,中国的
醉虾——醉虾入口时还是活蹦乱跳的呢。
这些想象中的美食压不住饥火,于是,另一些画面不请自来,跳入她的意识。
她记得,二战时期,一位著名的日本间谍,在穿越西伯利亚无人区时,不得不杀
死同伴,以同伴的身体作几日的干粮。她想起中国唐末大动乱时,一些流寇曾以
车载盐渍死尸为食。上述行为当然是千夫所指的恶行,为文明社会所不容,但原
始社会的态度与此不同。南太平洋库鲁岛上的土人有这样的风俗:亲人死后,要
举行葬礼,挖破死者的颅骨,吃去脑髓。据说这样可使祖先的灵魂依附于后代身
上。社会的发展走了个“否定之否定”,在高科技社会里,对食用人肉(人造人
肉)的痛恨已无形中减弱了。
当珊妮引经据典说服自己时,她头脑中那个幻觉越来越真实化。这个地下牢
狱里还有食物,肯定不会错——她忽然大悟,知道她念念在兹的食物是什么。她
想,自己在意识中一直逃避这一点,只是因为她不能摆脱旧道德律条的束缚啊。
她挣扎着坐起身,双目荧荧地注视着小玛丽所在的位置。那具小尸体完全隐
匿于黑暗中,但她分明看见了小手指、小胳臂和小脚。当然,食用自己女儿的身
体,这种想法太残忍了。但是——想想吧,这具身体仅是她的一个细胞变成的,
它成长于一个毫无神秘感的,可以多次重复的物理过程。在22世纪,超级市场中
绝大部分肉食品都是用“细胞分裂法”制造的,把猪、羊、鸡、牛、甚至人的一
个细胞放到营养液中,让其飞速繁殖,直到变成一团里脊肉或臀尖肉为止。眼前
这具身体与那种肉食品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没有。即使有,人死后的尸体与普
通物质也不再有区别了。对生命的敬畏是过时的东西。
珊妮用这些有力的思辩努力说服自己,同时她的目光一直盯着小玛丽,一瞬
也不能离开。她不想欺骗自己,说食用女儿的尸体是多么值得赞扬的事,但在目
前的绝望处境下,如果作了,社会是会原谅她的。
尽管饥火越来越炽,但珊妮仍然没有把想法付诸行动。毕竟,那条深深的道
德堑沟,尽管已经被珊妮用新观念填平,但要想一步跨越过去,终究是很难的。
最后珊妮对自己说,把决定推迟到明天吧。假如明天救援队伍还不来,那时再考
虑这件事吧。
唐山第七天
救援队伍一米一米艰难地向前推进,起重机吊开楼板,清除道路上的障碍,
解放军和老百姓用撬杠和双手搬着砖头瓦块,在废墟中寻找幸存者。
已是地震的第七天,在炎热的天气中,尸体大都已腐烂,现场弥漫着令人作
呕的臭味儿。但没人顾忌这些,他们向身上喷洒了酒精,红着眼睛,发疯地干着。
他们的手指磨破了,滴着血,但工作速度丝毫不减缓。
救援队伍中也有山妮的男人刘冲,他们在井下困了六天五夜,刚刚被救上来。
已经饿脱相的小伙子们狼吞虎咽地喝了两碗稀饭,不顾医护的劝阻,立即赶到抢
救现场来。他们的亲人还在地下等着哩。
他们的宿舍楼已经彻底倒塌,起重机吊走楼板,从楼板下拖出一具又一具死
尸。刘冲越来越心凉,他对妻儿的获救不敢抱什么希望。忽然有人喊:听,下面
有敲击声!人们都停止动作,趴在地上努力倾听着。废墟里果真有轻轻的敲击声,
声音很微弱,节奏凌乱,但它透过水泥砖块的空隙,顽强地传上来。
两个小时后,山妮母子终于获救。当把山妮头顶的楼板吊走后,人们看到了
震撼的一幕。山妮的下身已被压扁,颜色已经变黑,上半身的面孔、胳臂和胸脯
却是惨白如纸,没有一丝儿血色。她的怀中抱着小狗剩,一只手指塞在儿子嘴里,
另一只手握着一块水泥碎块。刘冲喊着山妮山妮!扑过去抱住她和孩子。山妮的
思维显然已经很迟滞,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缓缓转动着目光,找到了男人的面
孔,她的嘴唇轻轻嚅动着,努力嚅动着,却发不出声音。刘冲哭着喊:山妮山妮,
我听见了你的话,狗剩儿活着,我活着,咱们都活着!也许是强光和喧闹声刺激
了狗剩,他突然大声啼哭起来。有一波微笑在山妮脸上漾起,她从儿子嘴里抽出
手指,含意不明地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便闭上眼睛,永远闭上了眼睛。儿子
一定感受到了母亲的死亡,更加凶猛地啼哭起来。
刘冲泪流满面,从妻子冰凉的臂弯中接过儿子,儿子哭得呛咳着,一口鲜血
被呛出来。血液已变得粘稠,但还没有凝结,仍保持着鲜红的颜色。这时候人们
才明白山妮的身体为什么如此苍白,明白山妮是用鲜血维持了狗剩的生命。人们
小心地抬着这位伟大母亲的遗体,气氛肃穆壮重。一位母亲从刘冲手里接过孩子,
默默地掀开衣襟,把奶头塞到他嘴里。狗剩停止哭闹,安静地吮吸和吞咽着。他
眨巴着眼睛,看着四周人们和着泪水的面孔,看着爹爹红肿的眼睛,也看着晶莹
澄彻的蓝天。
旧金山第七天
外面仍然没有动静。而小玛丽的尸体已经整整放了一天。生命的确是奇妙的
东西,当生命充盈在肉体中时,它代表着强劲、可爱和活力,代表着呢喃和笑靥。
现在,生命力已经撤离了,它再不会呼吸,不会复苏了。也许明天它就会腐烂,
会慢慢分解,回归泥土。既是这样,为什么不在回归泥土之前加以利用呢。
珊妮终于挣脱了陈腐的道德桎梏。她坐起来,在黑暗中摸到了那具小小的尸
体,首先摸到五根细细的手指和细细的手臂,它们已经僵硬了。珊妮心中哆嗦着,
狠下心伏下身去,极度的饥饿使她忽略了尸体上的污秽,她的两眼在黑暗中荧荧
发亮。
……
观察者后语我们忠实记录了地球上两对母子(母女)在地震中的遭遇,并有
意选择了有血缘关系的两个母亲。我们想,这点巧合会使地球人性和道德变化之
脉络更有说服力。
珊妮在地下8 天后被救出,那时她刚把尸体吃掉半只手臂。珊妮曾叹息道:
如果知道第二天就能获救,她就不会去干这件事了。不过,总的说来,21世纪的
人类社会平静地接纳了她,没有舆论的指责。
我们谨保证,观察是单盲式的,被观察者绝不可能注意到观察者在近距离内
的存在。我们使用的脑波探测仪远远低于安全值,不会影响被观察者的意识活动。
我们严格遵循了“高等级文明不得干涉低等级文明自然进程”的宇宙公约,
没有对濒于死亡的山妮和小玛丽施予援手。
从上述观察中可以得出几点简单的结论:1 地球的科技发展已经在很大程度
上割断了人类血亲之间的血脉联系,减弱了社会内部的粘合力。
这与本星球上盖蒂人类灭亡的第一阶段完全类似。
2 盖蒂人灭亡的第二阶段是:因科技的发展摧毁了人类对生命的敬畏,从而
使人类丧失了生存欲望。地球人类显然还未走到这一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已不
再敬畏生命(例如食用同类身体),但仍保持着强烈的求生欲望(食用尸体以求
生)。大致说来,地球人类正处于第二阶段的中间阶段。
3 按盖蒂人类灭亡的速度和曾有过的征兆分析,地球人类的灭亡估计在100~150
太阳年中实现。这种结局是不幸的,也是无法逃避的,我们只能表示遗憾。同时,
盖蒂机器人类应开始着手接管地球的准备工作。
观察者签名(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