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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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记录:母爱与死亡-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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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妮闭上眼睛,会意地微笑着,为克拉克在100 年前的超前思维所叹服。他
能从一件小事中展示出人类道德大厦上深刻的裂缝。的确,科技的进步在无声无
息地撼动着道德大厦的根基,这不奇怪。道德本身就是流动的,是建基于不同的
物质基础上的。史前的食人族社会中,“吃人肉”是道德的;其后的文明社会中,
“吃人肉”成了千夫所指的恶行。为什么是恶行?其实从没人去论述这个问题,
它只是文明社会中自然形成的一条公理而已。不过,在后文明时代,对“吃人肉”
的憎恶实际上慢慢软化了。完全人造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但如果人造的人肉能
吃,与之化学组成完全相同的真的人肉为什么不能吃?

    当然,没有人真的去这样做。但至少说,道德上的是非界限已被悄悄腐蚀了。

    婴儿室里传来小玛丽的哭声,珊妮没有动。玛丽是由机器人保姆进行全方位
的护理,在她啼哭5 分钟后——婴儿的哭也是必要的健身活动——奶嘴就会自动
送进嘴里。珊妮又点了一篇小说看下去,几分钟后,小玛丽的哭声果然停止了。

    凌晨两点,珊妮觉得困了,准备睡觉。睡前她到婴儿室看看小玛丽。婴儿床
旁,另一位珊妮正弯腰逗弄着孩子。当然这是假的,是一个激光全息的虚像。因
为每天珊妮和女儿相处的时间太少,为了建立起孩子对母亲的“印刻效应”,机
器人保姆会随时播放这些录像。珊妮进屋后,激光全息像自动消失了,小玛丽立
即把目光聚焦在真珊妮的面孔上,漾起甜甜的笑容,向她伸出双手。珊妮高兴地
想,莫非8 个月的女儿已经能辨认出真假人像的区别?

    她把女儿抱起来,玛丽咿唔着,伸出小手拨弄她的耳垂,她的小手柔滑而温
暖。珊妮亲亲她的小嘴,女儿格格地笑起来。女儿,这是一个借用的称谓。玛丽
是克隆人,使用珊妮的细胞核,劳拉的空卵泡和一具人造子宫。玛丽长得极像珊
妮,当然不可能不像,她俩实际上是一对同卵孪生姊妹。珊妮有时想,尽管玛丽
不是她生的,没有在她体内怀胎十月,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但毕竟是有
血缘关系的。由血缘关系所带来的亲情——这种天然联系几乎已被高科技破坏殆
尽——还是存在的。比较而言,仅贡献了一只空卵泡的劳拉,对小玛丽的感情就
远逊于珊妮。劳拉几乎不到婴儿室来,她的生活内容从不包括玛丽。珊妮能理解
这一点,没有为此责怪过劳拉。

    珊妮有50% 的中国血统,小玛丽自然也是如此。微黄的皮肤,黑发,黑眼珠。
她的两只眼睛特别漂亮,就像嵌在天幕上的黑钻石。珊妮抱着她悠了一会儿,女
儿还无睡意,两眼圆圆地盯着她,时时绽出微笑。珊妮不想再等了,便把女儿放
到育婴床上,交还给机器人保姆。她同女儿吻别时,女儿的小手无意中抓到了她
的头发,抓得紧紧地不松手。看着女儿娇憨的模样,珊妮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
又在婴儿床前多停了几分钟。

    正是这几分钟救了她的命。当她准备离去时,忽然天摇地动,房屋剧烈地翻
滚,到处是卡卡查查的巨响。珊妮立即想到了两个字:地震。她脑中闪过不久前
看过的一则报道,说旧金山地震带岩石应力有轻微的异常,专家估计可能有小震
发生。她想立即逃向室外,但在剧烈颠簸的地板上,两腿根本不听使唤。随后她
重重摔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她从昏迷中醒来,在半昏半醒的神思中,她一下子想起了1976年的中国唐山
地震。她的爷爷那时刚刚8 个月,是地震中的幸存者。谁能料到爷爷的噩运100
年后又在孙女身上重演?她睁开眼,发觉屋里断电了,电灯、电脑、空调和机器
人保姆都失去了活力,变成一堆死物。墙壁上的长效萤光涂料照出一个七歪八斜
的屋子的架构。窗外是一片黑暗,绝对的黑暗,那恐怕不是断电造成的,断电后
也有星光烁的夜空啊。她马上想到,自己是被埋到大楼坍塌所造成的废墟里了。
一个深埋在废墟里的单人牢笼,没有任何人声或其它声音。旧金山变成了一座死
城,从外面的死寂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小震,这次地震的破坏相当严重。

    她突然想起女儿,便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借着绿色的萤光在屋内寻找。也
许是听见了她的动静,她的女儿开始哭起来。女儿没死!从她沙哑的声音看,在
珊妮昏迷时,她已经哭了很久。珊妮循声过去,见女儿安然无恙地躺在婴儿床内。
她抱起女儿想离开这里,但门已严重变形,根本打不开。她把女儿放回床上,用
力踹破门扇,但她失望了。门外被塞得严严实实,全部是折裂的楼板和扭曲的金
属构件,向外的通路被完全堵塞了。

    珊妮回到婴儿床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无疑,她们已经被深埋在废
墟里,无法自救,只能等待外部的救援人员了。而且,从破坏的程度看,救援不
大可能在短时间内到达,救援队伍必须先恢复起码的交通和水电供应,然后才能
组织起对幸存者的抢救。她估计,自己和女儿很可能在地下被困7…10天。

    她们怎么熬过这地狱般的7…10天啊。

    她看过一些统计资料,说完全绝食时人活不过7 天,完全断绝饮水活不过5
天,断绝氧气则活不过5 分钟。最后一个问题不要紧,虽然被深埋在地下,但废
墟空隙里的空气足够她们呼吸了。现在关键的是水和食物。

    她努力扩大了门扇上的破洞,想到厨房里找点吃的,但她的希望很快破灭了。
外面的堵塞非常严重,连厨房也没法进入,那些巨大的水泥楼板即使是参孙也无
能为力。她想,多亏刚才女儿留她多停了一会儿,否则此刻她已变成一个肉团了。
想到这儿,她不由对女儿产生了巨大的感激之情。

    女儿感受到妈妈的存在,放心地等待着。珊妮打量着女儿的面容,焦灼地想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毫无办法可想。她能活动的只是10平方米的小空间,没有水,没有食物,她
必须正视这一点。珊妮叹口气,在婴儿床旁的地下为自己收拾了一块地方,和衣
躺下去。从现在起,她只能尽量减少活动,减少体内能量消耗,等待外部救援的
到来。

    她很想静下来进入睡眠,却无法办到。死亡的威胁明明白白摆在面前,可能
很快来一次余震,把她和女儿彻底埋葬。即使没有余震,她们能否重见天日也是
未知之数。她在地上辗转反侧,头顶上的女儿哭起来,她看看表,是凌晨4 点。
女儿的哭声很舒缓,不急不燥。她不了解环境的凶险,她只是以哭声通知机器人
保姆把奶嘴递过来。

    但这次她的哭声没唤来奶嘴,失去电力的机器人保姆已经成了一堆塑料和金
属。小玛丽发怒了,哭声提高了分贝值。珊妮只好起身,把玛丽抱在怀里。玛丽
立即停止哭泣,等待着奶嘴或乳房。但是没有。没有经历过怀孕的珊妮有一双坚
挺的处女的乳房,但其中并没有充盈的奶水。她甚至没有撩开衣服,让女儿吮吮
空奶头。她知道吮也无用,再说……她也不习惯让孩子吮吸奶头。

    小玛丽真正发怒了,哭得像头小豹子,小手小脚使劲踢蹬,声音嘶哑。珊妮
无奈地耸耸肩,把玛丽放回婴儿床上,自己又躺到地下。8 个月的婴儿在完全绝
食的情况下能坚持多久?她应该像自己一样不语不动,尽量节约能量。可是,你
怎么能让8 个月的婴儿懂得这一点?她真是爱莫能助啊。

    珊妮调匀气息,无可奈何地听着女儿的哭声。小玛丽哭累了,哭乏了,声音
渐渐减弱,变成啜泣,进入了梦乡。珊妮也沉沉睡去。

    唐山第二天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了,一缕强光从三角形的小洞里射进来,但
山妮不知道这是上午还是下午的阳光。醒来后她心中立即袭来一阵巨大的恐惧,
忙伸手摸摸怀中的孩子。孩子没事儿,孩子的身体仍是热呼呼的,柔软温润,像
丝绸一样光滑。不知道她晕厥中孩子哭了多久,反正他已经哭乏了,这会儿像蚊
子一样轻声哼着,嘴唇无望地寻找着奶头。山妮忙摸摸奶子——实际不摸她也知
道,奶子仍是空的。她曾引以自豪的、永不枯竭的奶水彻底断流了。她对不起小
狗剩呀,泪水扑塔扑塔落在小狗剩身上。

    儿子感受到了妈妈的活动,仰着小脸,企盼地看着妈,他的目光失去了神采,
哭声衰弱无力。山妮仰起头,发狂地打量着四周,努力寻找着办法。能有什么办
法?山妮愿把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变成奶水,送到儿子嘴里,让他活到
政府派来的救援队伍到来之后。可惜,她做不到这一点。奶水的产生是一个精细
的过程,母亲吃下的食物溶进血液,通过种种管道,伴着母亲的愿望送进乳房,
变成甘甜的乳汁。这个本领是大自然造就的,是老天爷送给母亲的本领。如今,
却因为未知的原因,因为震惊和恐惧,突然截断了奶水的通路。

    其实山妮知道,即使没有回奶,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她的奶水也维持不了
几天。但她仍一昧地自责,恨自己无用,在生死关头断了奶水,而昨天,不,前
天晚上,她还挤了满满一碗奶呢——她忽然一阵颤栗,忙抬头寻找那天盛奶的大
碗。她找到了,奶碗仍在窗台上,倾斜着,但分明还有半碗奶水没有倾完。巨大
的喜悦铺天盖地地落下来:儿子有吃的了!半碗奶虽然少,至少可以把死神抵挡
半天。山妮急切地伸手端碗——她够不着,她尽可能伸长胳臂,但奶碗始终在指
尖之外。她再度用力,一阵剧疼几乎使她晕厥。

    在此后的几个时辰中,奶碗成了她唯一的注目。她在剧疼许可的范围内,一
次一次变换姿势,一次一次伸长胳臂。也许她的努力真的拉长了她的身体,终于,
她的指尖碰到了碗沿。这次轻微的碰撞在她心中漾起无比的喜悦。随之,她以极
大的耐心,用指甲一点点地拨动着碗边,让奶碗沿着窗台向这边滑过来。终于,
她可以用两只指尖夹着碗边了,她小心翼翼地把碗拉过来,拉过来。

    极度的努力使她头晕目眩,她缓口气,镇静一下自己,努力扣住了碗底,她
成功了。就在这时,狗剩又哭起来,积攒了最后一丝气力尖利地哭起来。哭声扎
疼了山妮原本已非常虚弱的神经,手指一抖,奶碗从指边滑脱,在地上摔碎。

    有足足10分种时间,山妮一直张口结舌地盯着地上的碎碗片。她祈盼着这只
是一场梦,碎碗会变回那个盛着奶水的大碗。她怎么能把奶碗摔碎呢,这是狗剩
唯一的希望呀。山妮失声痛哭,用力撕扯着头发。母子两人的哭声在狭小的空间
里混响,直到两人都筋疲力尽。

    旧金山第二天珊妮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醒来,或者说,她其实一直处在
半睡半醒之中,刻意维持着这种耗能最少的状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饮食,她感
到饥渴难当。她生活在物资丰富的国度,这是有生第一次感到饥饿。饥饿,这只
看不见的魔手原来这么凶恶。她觉得胃部在痉孪,额头上冒着虚汗,嗓子中冒火。
人生有太多的变数,昨天她还在悠闲自得地生活在高科技的环境中,一切由电脑
安排得井井有条;今天她却一下子跌回到蛮荒时代,连一把麦粒、一捧凉水都求
之不得。造化弄人啊。

    小玛丽早已哭得筋疲力尽,没有力量再哭了。她只是在床上烦燥地扭来扭去,
偶尔像小猫那样微弱地哼几声。珊妮为她焦急,但实在无法可想。屋里不会有任
何饮食,她的乳房里也没有一点儿奶水,只有眼瞅着女儿挨饿。

    半睡半醒中,珊妮不由回想起爷爷讲过的唐山地震。那时,爷爷也是个刚刚
8 个月的婴儿,与他母亲一起被埋到废墟中。那时,爷爷当然还不记事,但他曾
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当时的绝望。他说,他的母亲奶水本来很足的,但那时因灾难
的刺激回奶了,眼瞅着挨饿的儿子,她心如刀绞,她曾为寻找头晌挤出的半碗奶
水而苦苦奋斗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奶碗摔碎了,那时她是怎样绝望和痛苦啊——
珊妮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似乎看到一线生机,是什么?她紧皱眉头苦苦思
索,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但她相信,自己的心动不是毫无来由的。

    女儿又哭起来,哭声微弱而凄惨,她还在等待那个5 分钟后就会送来的奶嘴,
可惜机器人保姆已经死了——珊妮忽然大悟,她怀着感激和盼望爬起身来。

    希望就在于自动喂奶系统中。喂奶的管道是从墙壁上伸出来的,管道末稍是
奶嘴。如今因为缺电,这个程序失灵了,但也许管道里还残存着奶水或清水。她
凑近送奶器,心中忐忑不安。虽然与这套系统朝夕相处,但实在说她对其内部结
构一无所知。墙壁之后,输送的奶水从何而来?近处有没有一个存放奶水的小容
器?留给她的是希望还是失望?

    珊妮含着奶嘴用力吮吸,第一嘴没有吸到东西,她心中一沉,更加用力地吮
吸。这次可能是打开了内部一个单向阀,她吸到满满一嘴清凉甘甜的乳汁。她贪
婪地咽下去,细细品味着乳汁经过食道到达胃肠的快感,那就象是一汪清水浇在
龟裂的土地上。

    珊妮喝了几大口后,把奶嘴塞到女儿嘴里,女儿立即停止哭泣,急不可耐地
吸起来。但不久她就吐出奶嘴,凶猛地哭起来。珊妮想,一定是停电后管道内的
阻力比平常大,孩子气力小,吸不出来。她忙吸了一口,口对口地度给女儿。女
儿贪馋地咽下去,呛得直劲地咳。但尽管咳嗽,她的嘴巴仍在急迫地寻找着。

    珊妮喂了她十几大口,才算压住了她的饥火。女儿的眼睛睁开了,脸上浮现
出久违的笑容。她不转眼地盯着妈妈,轻轻咿唔着,这使珊妮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珊妮为自己吸了几口,心境略微平静了。有这么一口奶泉,至少能坚持三四天吧。
墙壁上的萤光还没有变弱的迹象,珊妮立在窗前,平静地欣赏着女儿的面容。小
玛丽,讨人喜爱的小玛丽。18个月前,她还是珊妮口腔粘膜上一个细胞。细胞被
取下来,经过了一系列冷静的、丝毫不带诗意不带神秘感的操作:细胞核被吸出,
注射到空卵泡内,卵泡内的化学物质激活了细胞核,它开始分裂,然后植于一个
人造子宫……

    然后就变成了小玛丽。没有处女破瓜的疼痛,没有怀孕时的呕吐嗜酸,没有
胎动,没有产前的阵痛,也没有乳房的饱胀和乳汁被吸出的快感(这些感受是听
那些旧式母亲们说的),想想这些,珊妮能理解旧式的母亲们为什么会发疯地爱
儿女,那是经过多少磨难才得来的至宝呀。珊妮当然也爱自己的小玛丽,但这种
爱多了几份冷静,少了几分狂热。

    她躺到婴儿床下,在翩翩思绪中入睡。

    唐山第三天

    盛夏的酷热透过空隙慢慢渗进来,狭小的空间内,空气已变得污浊不堪,汗
味、尿骚味、屎臭味混杂在一起。这几天,山妮坚持着为儿子换尿布,擦身子,
但她无法洗尿布,也无法把屎布扔到空间之外,所以,浊味一直在这里弥漫着。

    在酷热中,两人已经很虚弱了。儿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手足的舞动也越来
越无力。有时他突然烦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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