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啊,请您再次赐您的仁慈给信仰您的人们,愿他们的灵魂得到拯救。”将军低声说着,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彭,你的战士们绝大多数并不相信你的神。”年轻人说。
“知道神为什么存在么?”将军问。
年轻人摇头。
“因为人永远逃脱不了的牢笼是自我,不能向自己寻求救赎,只能期待别人的拯救。”将军说,“我相信神的存在,我为他们祈祷,是为了拯救我自己的灵魂。”
“我不明白。”年轻人摇头。
“你从小就不明白。”将军笑,“就在这里告别吧,今夜我离开姆茨赫塔,你的任务已经顺利完成。”
年轻人点点头,“要告别了,能用以前的称呼么?”
将军沉默了一下,“可以。”
年轻人低下头,“父亲。”
“西奥,我的孩子。”将军似是犹豫了一刻,终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和我从来不曾忘记你们,我爱你们,如同世人珍爱他们的手和脚。”
他把手伸出去,轻轻地按在年轻人的头顶。他的手心温暖,声音低沉:“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送给你。”他收回手,把风衣下夹在肘间的一件东西拿了出来。
“给我?”年轻人有些犹豫,那是一副国际象棋,是将军心爱的东西,那么多年都不曾离开身边。
“如果我平安回来,还可以一起下棋。”将军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如果我不能回来,就是一个纪念。”
将军登上吉普,再不回首,车门封闭了,一阵轰隆隆的马达声,车队从年轻人的身边奔驰而过,扬起漫漫的尘埃。国会大厦前诺大的广场上,焚烧后的灰烬在风中翩飞如同受惊的蝴蝶,只剩下年轻人独自站在那里。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冷风,从耳背后拉出黑色的麦克风。
“鲁纳斯,任务结束。汇报时间——”他看了一眼腕表,“2056年9月17日0点11分。”
“收到你的报告,返回你去时的机场,迎接你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持有一张许可证,可以带你飞越禁飞区的天空。”鲁纳斯的声音清晰快活。
“谢谢,对了,刚才我们那盘棋你看过了么?”
“看了,怎么了?”
“没有来得及下完就被你的预警打断了,你觉得我们谁赢了?”
鲁纳斯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彭·鲍尔吉将军。再过二十七步他就可以把车沉到底线,这时候你的王会被他的车将死。就算他错过了最好的一步,他还有在第三十三步将军的一手,你同样无法幸免。你所不知道的彭·鲍尔吉将军的履历中包括,他在英国读大学时是剑桥国际象棋协会的副理事长,曾经带领剑桥队以5:3战胜牛津,而牛津当时的队员中有三位后来都获得国际大师的称号。以他的棋力,你不要抱有任何侥幸的心理。”
“这样的啊?我是你的棋友,却下不过将军。”
“没有人能够战胜我,对于我而言,国际象棋是一个已经被完全解开的填字游戏,再没有悬念。即使世界上有超过我的AI,也不过和我下成平手。”
“你真是一台骄傲的电脑。”年轻人说。
“其实这并不算复杂的技术。上个世纪一台被叫做‘深蓝’的电脑就可以做到,国际象棋的变化是有限的,用穷举的方式就可以推算出结果,比如‘深蓝’每秒钟也不过可以计算两亿步,就可以战胜棋王。我完成这盘棋的计算只需要四点六秒钟,还不需要在计算中加载‘混沌’。”
“你还是一个让人沮丧的棋友。”年轻人说,“通讯结束,西伯利亚见。”
他掐断了连线,登上一辆打着了火的日产吉普,闪进了夜色中。
国会大厦后的一栋高楼上,全身笼罩在伪装布下的人用瞄准镜的圈子套着年轻人在夜色中远去的背影。
“嗨,西奥,又见面了。”他的手指扣紧了扳机。
“小狐狸终于长大了,居然没有给我一个开枪的机会。”他的嘴角带着自嘲的笑容。
“嘭!”他低低地说,而后一个人咯咯地笑出声来。他翻过身平躺在楼顶,从怀里摸出了一只扁平的铁皮罐子,把里面的烈酒缓缓地倒进嘴里。
2
姆茨赫塔,库拉滨河区。
雨夜。
破败的灰色楼群中有粉紫色的霓虹灯闪烁,画面是一只抱着酒瓶的猪蜷缩在墙角酩酊大醉,招牌上是英文的“摇乐猪”字样。客人顶着寒风和雨水走进酒吧,他笼罩在一件巨大的黑色风衣里,不合潮流地戴着黑色毡帽,大口抽着雪茄。
“先生,几个人,找吸烟的座位吧?”侍者上来接过他的风衣,眯着灵活的大眼睛,“要不要找个年轻活泼的姑娘聊聊?”
“我来找个人。”客人从帽檐下方看着侍者一眼,“给他这个。”
侍者怔怔地看着客人,对面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像是西伯利亚的皑皑雪原一样冷硬,也有动物似的野蛮。他没有来得及反应,客人取出一个精巧的钢制刀具,把燃烧的雪茄头切落在他的掌心里。随即客人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不容他松开。
剧烈的疼痛令侍者的面部痉挛:“放开!天呐,放开!”
“不要动,不要动。”客人微微地笑了起来,“疼痛只会因为你的轻举妄动而加剧。”
他放开了手,侍者使劲甩掉了手里的烟头,而它已经熄灭了。他舔着受伤的掌心,惊惧地看着客人。
“看,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它就熄灭了,你的痛苦也结束了。”客人轻描淡写地说,“去告诉他,我来了。”
越过几排酒柜,侍者比了一个手势,不再跟进。
客人推开了一个小间的门。这里隐蔽拥挤,堆着些杂物,光线不好,酒吧的喧嚣被隔在一层墙外了。简陋的桌子上放了一瓶烈性伏特加,已经见底了。饮酒的年轻人趴在桌子上,扣着一顶青灰色的鸭舌帽,摇晃着手中的伏特加杯子,并不起身打招呼。
“你没有开枪,为什么不杀死猎犬狐?”抽雪茄的客人从桌上抓了一只不算干净的杯子,把瓶底倒空,一口喝了下去。
“杀他是你的意思,或者直接来自于组织?”
“在这里我有决定的权力。”
“对于我,你没有。”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抽雪茄的人不说话,大口大口地吐着青色的烟雾。
年轻人换了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神朦胧:“他不同于朱斯特和海因斯。L。M。A。的特工里,猎犬狐是仅剩的几名精英之一,不过这只狐狸还太幼小,未必能成为他们的倚靠,而对我们而言,猎犬狐还有利用的价值。”
抽雪茄的人冷冷地笑了一声:“这就是你的理由?难道你不能够坦白地说,你不想杀他是因为你的血管里流着和他一样的血?”
“这不是原因。”年轻人还是摇了摇手指,“我看报纸上说,高加索的动物园曾经尝试着把动物园里的红豺放回草原上。而这些被牛羊肉养得膘肥体壮的家伙往往在一周之内,就被野生的豺当做食物吃掉。豺是骄傲的动物,一只真正的豺不会允许懦夫和它一同捕猎。猎犬狐是被圈养的,而我是野生的,我们之间不存在所谓的怜悯。”
“你也曾是被养在动物园里的狐狸吧?”
“我的血管里流着哥萨克草原上白狼的血。”年轻人笑。
两个人不再说话,年轻人摇着酒杯,低声哼着歌。抽雪茄的人把穿着皮靴的脚翘在桌面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壁上挂钟的嘀哒声在隔壁传来的隐隐喧嚣中异常清晰。
年轻人似乎疲倦了,趴在桌子上。
“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路过的人……哦,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我只是个回乡的人……”他的眼皮微微下垂,歌声也慢慢地低落下去,最后变成了模糊的梦呓。
抽雪茄的人把烟头在桌面上捻灭了,站了起来。他站在年轻人身后不到三米的地方,盯着那只握住杯子的手。
他的眼神平静,而后忽然有了一些变化——他的右手伸进衣缝里。
他握住了风衣里的枪柄,手上青筋暴跳起来像是一条一条的蛇。他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那柄绰号“巴尔干之鹰”的军用手枪在他巨大的手掌中并不难于控制。零点五英寸的口径,如果在近距离上发射,足以撕开最强有力的肌肉,中弹的人会大量失血,立刻失去反抗的能力;如果击中骨头,足以让着弹处的骨头碎裂成渣子。
他盘算着胜负的比例,他知道年轻人的猎装下也有一柄柯尔特手枪。“柯尔特”会在精度上有更高的优势,而“巴尔干之鹰”的巨大后坐力会让他在第一枪之后需要重新瞄准。不过那些都不是问题,只要一枪,一枪就足够了,杀死一头狡猾的狐狸,或者哥萨克草原上的白狼。
这些念头在他的大脑里疯狂地涌过像是海潮,他再次感觉到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紧张和快感。他的心跳加速,手心满是汗,跃跃欲试。
这个沉默持续了不过是几秒钟,抽雪茄的人最终从怀里抽出了手。他手中握着钱包。他把一张一百美圆的纸币压在伏特加酒瓶下。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好好睡一觉,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他拾起桌上的毡帽扣在头顶。
他倒退着走了出去,缓慢坚定。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衣缝里,以至于他没有关上右手边的门。
自始至终,年轻人趴在桌子上,纹丝不动。
“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
“九个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彭·鲍尔吉平安地逃离了。”
巨大的办公室,青灰色的羊皮沙发上,两个人并坐,茶几上放着一瓶打开的伏特加酒。雨夜,掩上的窗帘后传来沙沙的响。
“预料之中,我还不至于期待九个人就可以杀死草原上的野马。这次行动,只是为了促使鲍尔吉更快地往南部潜逃,把我们围捕的圈套做得更大一些。不过那九个人也是精锐,怎么失败的?”
“因为一个被称为‘猎犬狐’的年轻人,L。M。A。的特工。昨天是L。M。A。对鲍尔吉的最后一次保护。”
“有意思,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失败了。这个年轻人,有关于他的情报么?”
“根据情报看是一个冷血的特工,L。M。A。最精锐的特工之一,真名西奥多·林,亚洲血统,编号十七,‘猎犬狐’是他的绰号,传说他是一只可以反过来捕杀猎犬的狐狸。和他相关的有大量成功的战例,在北美,在非洲,在地中海,几乎每一次都是完美的,快速出击,全身而退。他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总是能够精确地执行L。M。A。的命令,何时进攻,何时撤退,何时静默,何时杀人。而L。M。A。的命令看似很少出错。”
“看来是内森·曼手中一柄漂亮的快刀。不过暂时不必担心L。M。A。或者猎犬狐了,猎物还在我们的控制之中,而L。M。A。这只秃鹰自己选择了出局。全民公决就要开始,我们的胜利没有悬念,很快你就可以宣布这个国家是你的了。”
“是我们的,父亲。为了新高加索,干杯。”
“干杯,我的儿子。”
瓢泼大雨中,紫色的闪电横过,照亮了夜色中的姆茨赫塔。巨大的建筑上,英雄的雕塑肩荷沉重的突击步枪,手指天空。
L。M。A。新闻综合剪报(2056年9月17日):
送达:S。C。C。全体委员。
来源:公共媒体新闻网CNN
报告人:鲁纳斯
高加索共和国的最新消息,CNN记者亨利·福特在姆茨赫塔为您播报。
昨夜,高加索军政府领袖彭·鲍尔吉将军迫于西方联军的攻势,撤离姆茨赫塔。今天早晨,反对党和平民主联盟正式入驻国会大厦。
西方联军最高司令长官冯·马略特上将于今天下午四时和第四集团军一起进入姆茨赫塔,并发表了致辞。他表示将立刻开始全面的食品和燃油援助计划,敦促武装民众尽快交出武器和其他危险品。宪兵队已经接管了当地的治安,今天去接待站上缴武器的人数达到289人,治安情况正在缓慢恢复。
另据高加索议会发言人今天的发言,彭·鲍尔吉军政府的统治已被宣布为非法,议会将进行全民公决,选举出的新政党负责组阁建立全新的政府。这一决议在议会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鉴于反对党彭·鲍尔吉为主席的高加索自由独立联盟依旧占据议会近半数席位,自由独立联盟依然被作为候选政党之一。
如果自由独立联盟获得此次全民公决的胜利,彭·鲍尔吉军政府根据宪法将依旧掌握权力。反对党民主和平联盟已经于今天发表了竞选动员令。
据信,彭·鲍尔吉和他直属的游击队武装正在缓慢向南部转移,以求避开西方联军的搜捕。冯·马略特将军在致辞中敦促彭·鲍尔吉将军放弃武力回到姆茨赫塔受审,并许诺在审判结束前保证他的个人安全。而高加索问题专家们表示,彭·鲍尔吉是否有罪,并非取决于西方联军的意见或者高加索最高法院的审判,而是整个国际社会的政治军事平衡。
当日下午,支持彭·鲍尔吉的民众自发在国会大厦前游行,和民主自由联盟的支持者发生了暴力对抗事件,被宪兵驱散,当场逮捕27人。
3
东西伯利亚,秋天。
远处,郁郁葱葱的西伯利亚红松和白桦树在落日下显得黝黑。鸟鸣声在原始森林的深处回响,严酷的冬天即将到来,成群的太平鸟又开始准备往中国北部迁移了。老人靠在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他的顶楼办公室离地将近一百五十英尺,正好凌驾在西伯利亚松群的顶端。
内森·曼习惯在傍晚的时候看林海,这从他搬进这间办公室之后已经持续了多年。
轻微的门响。进来的女秘书修长纤丽,淡金色的长发贴着头皮梳理得整整齐齐,在头顶束成髻。她举止很轻,雍容得像是罗曼诺夫王朝的公主。这是个地道的俄罗斯姑娘。她把托盘放在了老人身后的办公桌上:“博士,你要的红酒已经准备好了。”
“很好。谢谢你,卡特琳娜,”老人没有回头,“请我们的小伙子进来吧。”
“是。”卡特琳娜退了出去。
又是一声轻微的门响,老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眺望着林海,脸上却已经有了笑容。
“来,尝尝这红酒!”老人回身,捞起墨绿色的酒瓶,在两只水晶玻璃的郁金香杯中斟上了玫瑰红色的酒液。
年轻人接下了酒杯,坐在老人对面的椅子里。他身高六英尺,一身简练的黑色制服和黑色军帽,有一张线条清晰的亚洲人的脸,像是用硬质铅笔快速勾勒出来的人物头像。
“波尔多的红酒,始终是葡萄酒的王后。”老人笑笑,“喝这种酒,令人想起保罗·萨特来。”
“听说今天春天有霜冻,波尔多的葡萄减产,上市的葡萄酒数量锐减。很贵吧?”
“是啊,市面上卖得很贵。不过这是我藏在柜子里的老酒了,2043年份。一个朋友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开。用来庆祝我的学生顺利回家,”老人举杯,“很高兴看见你回来,西奥,我的孩子。”
林也举杯,“谢谢,博士。”
“想起我年轻的时候,”博士转着酒杯,凝视着杯中旋转的酒液,“是三十年前了,我乘长滩号代表美国海军访问波尔多。那时候一瓶诺威特克的上等红葡萄酒只要三百法郎,还有很多漂亮的法国姑娘、西班牙斗牛舞。我隔着水眺望圣米歇尔教堂,有个美术学院的姑娘就在那里写生,她悄悄画了一幅我的肖像,卖给我只要一个法郎的画布钱。”
“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林抿着酒液,葡萄的香味带着丹宁酸的涩感在他的舌尖上打滚。
博士点头,“战争真是人类历史里最糟糕的群体活动。十年前我乘坦克从里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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