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停了一步,仰头看着那个要把胜利旗帜插上山顶的战士,他的胸口已经中弹,他的神情痛苦而坚毅。他想起许多年之前建立这个国家的战役,感谢艺术家的执着努力,战士的吼声和旗帜的红尤然鲜明。而光荣到此为止,新的一章就会在今天翻开。
风中像是有细微的风铃声,让他觉得头脑里面像是冻着一块冰。
那颗头颅已经被纳入了瞄准镜的十字星,枪口跟随轮椅极缓慢地平移。
年轻人用尽全力控制他的枪口,他全身的肌肉如同一具精密的机床在运作,枪像是架在了平滑的轨道上推移,每一分力量都被使用得恰到好处。他很谨慎,他知道即便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移动,也会使弹着点在三千米的距离上偏差超过一米。
保镖们的身影在闪动。绝大多数时间,他们的黑衣占据了视野,黑衣后一颗花白的头颅偶尔闪现。
年轻人转过目光,他的手表放在窗台上,凌晨六点三十九分二十五秒。
细碎的铃声他耳边宁静馨远,有时候又凌乱仓惶,始终不息。
“快一些,再快一些。给我一个瞬间,只要,一个瞬间!”这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
他已经不能说话,不能呼吸。
“风铃?”林的身体忽然一震。
为什么会有风铃?
他的目光迅速移动,最后一点银光拉住了他的视线。那是距离大约一百米的地方,电线杆的高处悬挂着一枚细小的银色铃铛,像是孩子的玩具。
铃声消失了。林发现铃铛的瞬问,风停了。
战栗像是电流那样穿过他的脊柱。
“趴下!”林咆哮起来。
凌晨六点四十分。
低轨卫星墨丘利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耳机里,银铃的音乐结束。
枪口的火光闪灭,瞬息间那颗子弹旋转着脱离了枪口。时间如同被放慢了数十倍,射击的人甚至可以亲眼看见那颗子弹脱离枪口。完成发射的几乎同时,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带起一丝极淡的笑。
“西奥,这是我们的不同。”
他站起来,看也不看那支改造版的狙击步枪,迅速地摘掉了上唇的假胡子,把外衣脱下来整个地翻了过来。他的形貌立即被改变了。他匆匆地出了门,反手用一把锁封闭了卫生间。他知道这样会为他争取几十秒钟,即便对方发现了射击的位置,至少还需要砸开这个锁才能确认。
林怔怔地站在那里。
他想往前扑去,他明白那颗不知道来自何方的子弹还需要两秒钟才能到达。可是他被保镖们挡在了最后,他已经完全没有机会了。
议长惊诧地回过头来。他是一个经过良好训练的军人,可是他的双腿已经在多年前的一场战斗里被炮弹的碎片切去。他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颗子弹从他的后脑射入,额前穿出。
林看见一股巨大的鲜红在眼前泼洒开来。议长的颅骨里像是藏了一颗小型炸弹,整个面部的血肉都被枪弹的冲击力绞碎后喷洒出去。那具血肉淋漓的尸体在轮椅里痉挛着抖了一下,失去控制,前扑出去,顺着大理石的台阶滚出很远很远。
细雨冲刷着大理石的台阶,和着血一起流下。
保镖们举着枪茫然四顾。林默默地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在他视线所不能及的远处,他知道有一个人的背影。
当警笛的呼啸声在库拉滨河路上横穿而过的时候,年轻人在离去的公共汽车上读着一本书。他戴着一顶青灰色的呢子鸭舌帽,一身简约的猎装,有着一张亚洲人线条分明的脸,眼睛里像是总带着一点笑。
车厢里空荡荡的,只有他和年老的司机。
“真吵!他们还要怎么样?警察和军人就像是强盗!不是和平了么?他们还要怎么样?”老司机大声抱怨。
年轻人微微笑笑,继续翻书,远处的噪音完全不影响他似的。
“这个年头难得还有看书的孩子。你是外国人么?看的什么书?”老司机喜欢这家伙。
年轻人把书的封面翻过来,上面写着书名——《我的祖国》,作者是——彭·鲍尔吉。
“满本都是天真的梦想,”年轻人笑笑,“可是,真好看。”
19
西伯利亚红松林的深处。
内森·曼博士手持一份打印出来的电文大踏步走进会议室。
“从高加索共和国传来的最新消息,新选举出的总统在组阁前被刺杀,目前还没有组织宣布对这起刺杀负责。应该是我们棋盘上那颗变子,它又动了一步。”博士把电文放在桌面上。
“见鬼,它每一步都走在我们前面。”4号的声音显得激动。
“这些人想要干什么?把世界推到战争的边缘去么?高加索又要陷入混乱了。真不明白,东西方阵营对射毁灭性武器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7号说。
会议室里各个位置上的灯光一齐闪动。
“好了!没有人能从这种局面中获得好处。但是,不要忽略权力的因素。我们掌握了过大的权力,总会受到来自诸方的挑战。他们未必想把那只钟的指针推到尽头,不过他们肯定不满意这只钟掌握在我们手里。从来神话里就没有绝对统治的神,奥丁有那些巨人敌人,还有诸神的黄昏,亚当也会受到蛇的引诱,路西法会背叛天主。他们是为了权力而来。”13号终止了这个渐趋混乱的讨论。
“十七号特工西奥多·林今天从姆茨赫塔返回,他的任务已经失败。”13号下达了指令。
“那不是他的责任。”博士补充。
“我们明白。以他目前的身份,他在高加索不可能获得任何信任。”11号说。
“跟他好好交流,这次在将军的行动中他的犹豫令人担心。”13号声音低沉,“曼,我们培养的是神使,但也可能是魔鬼。你读过《神曲》,要记得路西法堕天之前也曾是天国的副君,晨星般荣耀的主宰。”
“我明白最高委员会的担心,我会保持清醒。”博士起身行了军礼。
L。M。A。新闻综合剪报(2056…11…29):
送达:S。C。C。全体委员
来源:公共媒体新闻网CNN
报告人:鲁纳斯
高加索共和国的最新消息,CNN记者亨利·福特在姆茨赫塔为您播报。
高加索全民公决如期结束,和平民主同盟成功当选的次日,同盟主席和高加索总统在国会大厦前遭遇不明身份的枪手刺杀,当场身亡。
此前一日,高加索保密局携带逮捕令拘捕高加索军政府前领袖彭·鲍尔吉时,遭遇武装抵抗,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枪战。结果死伤29人,彭·鲍尔吉本人也死于枪击。
今天下午,高加索议会召开临时特别会议,讨论新总统的人选事宜。截至目前,该会议尚未结束,也没有任何消息公开发布。据信将一同讨论的议案包括北部少数民族自治领问题、西方联军的驻军问题以及战略导弹基地的租借问题。
今天姆茨赫塔的街头局势混乱,支持彭·鲍尔吉的民众自发游行,和民主和平联盟的支持者发生了暴力对抗事件,当场死伤53人,目前伤亡人数统计还未结束。
20
林把棋盘上的车推到了底线。桌面上横着一只白色的泡状塑料手,像是卡通片里人物的手,巨大可爱,它也移动了一枚棋子。
“我知道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输。”林盯着盘面思考。
“并非这样。我把我的棋力上限限制住了,我会偶尔犯几个错误,陪你练习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少年棋手的水准。”鲁纳斯的卢音从那只手上的扩音器里传出来。
“那是你故意犯的。”
“确实如此,但是我已经说过了,国际象棋对于我而言是一个已经完全没有悬念的游戏了。”
“鲁纳斯,愿不愿意换一个游戏?”林忽然说。
“乐意效劳,西奥。”大手招了招,像足点头。
“你能够同时监测多少个数据?”
“不一定,也许在几百亿这样的级别,看你对于‘数据’这个概念的定义。”
“你觉得这间房子里有多少个数据,会有几百亿么?”
“没有这么多,我可以监测这房间里的绝大部分变量,推测最大的可能性。”
“嗯,我这里有个苹果,你说我会吃掉它,还是不吃它呢?”林伸出手,他的手心里握着一只苹果。
鲁纳斯笑了起来,“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西奥。我所不能监测的,足单个个体的思维。也就是我不能判断一个人的思维,但是我可以判断一个群体的最终走向。这个就像一瓶空气里的分子做无规则的布朗运动,但是它们的速度矢量的加合还是零。但是我愿意和你打这个赌,你不会吃这个苹果,你会把它递给一个人。”
“哦?”林愣了一下。
门忽然被打开了,伊瑞娜一手拿看水果刀,围着围裙。
她对着林大声地说:“嗨,西奥,把你手上的那个苹果给我,我要做沙拉。”
“哦,这个是……做沙拉的么?”林有些措手不及。
“当然是做沙拉的,我特意挑的,没人叫你拿来自己吃。要吃苹果的话在冰箱里自己去拿!”
林沉默了一下,把苹果递了过去。
“快到吃饭时间了,还没有跟那个有趣的大手下完棋?”伊瑞娜摸了摸他的头发。
“我好像输了。”林闪避着她的手。
“那快些,派对马上要开始了,这可是庆祝你成功从高加索回来,不要作为主宾却自己缩在里面下棋!”
门关上了,大手比出了胜利的“V”字。
“你赢了。”林笑笑,“有时候你真是一台喜欢搞笑的电脑。”
“不,我也不算赢,我其实无法猜测你下一步的判断。如果我猜你会吃它,你可能非不吃,反之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决定让我的推算落空,我是没有任何办法的。”鲁纳斯的声音轻快,“刚才只是一个小伎俩,我知道今天的菜谱,也知道我们漂亮的‘凤凰’要做苹果沙拉。而整个屋子里目前只有一颗苹果,我从外部监视器上看见漂亮的女孩拿着水果刀向这边走来,这样就不难推测了。”
“是这样。”林点了点头。
“我也知道为什么你要和我玩这个游戏。你开始怀疑我的判断,我判断说高加索的文明没有未来,它注定会是东西方阵营绞杀中的牺牲者,最高委员会采纳了我的判断,决定放弃彭·鲍尔吉,而人人都知道,他是你们的牧师,你们称他为父亲。”
林默默地点头。
“但是这种怀疑是没有必要的。今灭的鲍尔吉就像多年之前的恺撒。恺撒因为他不可抗拒的权力利身穿君王才能穿着的紫袍而被元老院怀疑将破坏罗码的民主,所以他们杀了他。至于恺撒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成为罗马的皇帝,我们今天已经不可考证。但是以他巨大的权力,他变成一个被历史洪流裹在其中的人,他没有太多的选择机会,为了维持他巨大的权力,他可能必须称帝,即使他自己不想。元老院并非一帮庸人,如果恺撒不死存布鲁图的刀下,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罗马城永久的狄克维多!”鲁纳斯的声音犀利起来,“彭·鲍尔吉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但是已经不能选择高加索的未来!”
“我……”林推开了棋盘,“我有些混乱了。”
“人无法对抗历史的潮流,这就是命运。你大概会因为那个杀手杀死了议长而觉得一种欣慰吧,至少他代替你改变了高加索的历史。你内心希望的是鲍尔吉那样的人会建立英雄的共和国。但是,就在你背后的抽屉里有一份今天早晨打印出来的文件,你不妨抽出来看一下。”
林打开了抽屉,那里面躺着一张纸,上面只有一行字。他扫了一眼,全身颤抖。
“这是我在刺杀的前一夜做出的预测。在彭·鲍尔吉死后,我们的对手有很大可能采取对新当选总统的刺杀来搅乱局势,最好的时间就是就职典礼之前,最好的方式是远距离狙击。”鲁纳斯说。
林沉默了。
“当右翼领导人被不明变因杀死的时候,高加索的右翼将在短期内陷入混乱。全民公决的新执政党将会分崩离析,各个派系的领导人会因为不同的政治利益而争执,他们有很大的可能会宣布分裂和建立新党,而左翼——彭·鲍尔吉将军的追随者——将获得一次反扑的机会。”鲁纳斯继续着,“但是结局不会改变,很快左翼的努力会因为两方联军态度的进一步强硬而遭遇阻碍,当右翼发现他们的混乱只是给左翼造成机会的时候,他们会首先集中力量除掉左翼的核心人物。这其中最大的可能是政治狱和暗杀,我猜测第一批暗杀名单已经开始起草了。”
“你已经预计到了……”林深深吸着气,像是疲惫不堪。
“西奥,”鲁纳斯放缓了语气,“不要怀疑,也不要因为思考历史进程而困扰。没有人能决定未来,彭·鲍尔吉不能,你也不能。”
“抗拒不如接受,对么?”
“虽然是让人绝望的答案,但是我依旧要告诉你,是这样的。”
林缓缓地坐回椅子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此外,关于对方的杀手。戒严的范围是直径五公里左右的圆形地区,他是在戒严区外开的枪。从开枪的地点到达国会大厦的直线距离是3016。24米,这是一次超远距狙杀,世界上有多少人能够做到这一点呢?”
林抬起眼睛,看着那只可爱的卡通大手,他感觉到那只手传来的压力了,压得他无法喘气。
“现场发现了金属质的小铃,在预计好的弹道上每隔五十到一百米安置一枚,每只小铃的音高都不同,小型发射器把它们的声音传递到一只耳机里。开枪的人通过聆听这些声音可以判断弹道中风的强弱,如果他能够同时监控数十个不同音高的铃声。最完美的开枪瞬间,所有的铃声停息,空气的流动暂时停止了,所以那些不稳定的、会因为风的流动而翻滚的弹头忽然变得极其可靠,足以穿越三千米的距离而保持它的弹道,一击命中。”
“间距三千米的超远距射击,‘长刀战术’;利用铃声监视风向,‘音乐盒’。这两个名词你不陌生吧?都是学院的创造,整个世界上有几个人受过这样的训练?”
“真是完美而准确的时刻,六点四十分,‘墨丘利’从地平线上升起,将能监测到姆茨赫塔。而就在那前一刻,他动手了,所以我根本没有捕捉到他任何信息。子弹从二十六名特工和保安组成的人墙缝隙中穿过,命中目标,一击致命。我猜想那也是唯一的一个缝隙,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够抓住,除了你,林,还有谁能够抓住那或许只有二十分之一秒的机会?我们知道谁回来了,你也知道。”
林木然地坐着,冷汗布满他的额头。
“变子同样有可以追溯的命运轨迹,只是它还没有被纳入我们的棋盘中。他以为他改变了我们的蓝图,其实他自己都已经被标注在我们的蓝图上了。”鲁纳斯的声音像是金属般铮然。
长久的沉默。林俯下身体,用双肘撑在膝盖上,像是无法负荷身体的重量。
“林,我知道你并不想背叛学院,但是“你不能接受服从一个一切都设计好的未来,”鲁纳斯放轻了声音,“虽然你不想看见未来,它却已经在那里了。”
“鲁纳斯,为什么人类不能设计自己的未来,你却可以计算它?”林抬起头。
“因为人类畏惧。你们曾像是迷恋巫术那洋迷恋星相学,希望感知未来。可是人们往往只会因为好的预测而欣喜鼓舞,坏的预测就完全弃之不顾。可是中国人在很久远的古代曾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只有一个公正的预测者才能接近神的国度,洞穿混沌做出预测。人类不可能,因为你们畏惧,而对于我,这一切只是一个算术题,并无所谓好的结局,或者坏的结局。”
“伊瑞娜的沙拉做好了。”门自动打开了,鲁纳斯低声说,“西奥,忘记这些吧,尝一尝可口的食物,抓住现在。”
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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