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助理电气工程师,援助哈瓦那,猪湾事件以后,到河内支援越南建设,我还去过巴格达,华沙,布加勒斯特和罗斯托克,我前30年都在为别人的国家忙碌,直到苏联解体,我才回到自己的国家服务。啊,世界飞速发展,我们却面临重重难关。巴巴耶夫感慨万千,但脸上不失微笑,仿佛是儿时不经意做了一些调皮的事,现在却无法修正。我可以想象在那个年代,你是充满光荣的使命感的。也不尽然,我灰溜溜地去过北京,红卫兵将我包围起来,我记得一个穿草绿色军装的女红卫兵打了我一记耳光,他们骂我'苏修',赫鲁晓夫分子。那真是有趣,你后来怎么办?我被支左解放军救走送到大使馆,解放军并不喜欢我,他们是执行任务,他们称我是霸权主义分子。遗憾,那时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当然,我估计你正是那时候出生的,一个人遇到一个时代很重要,错误的时代会给人送去错误的人生。伊尔飞机尖叫着爬上灰蒙蒙的天空。高空上气流不稳定,机翼不断抖动,飞机像一辆拖拉机开上乡村的石子路上,颠簸得十分厉害,雅典的神色有几分紧张,她伸出左手使劲抓住苏成的衣袖。这飞机就是这样,晴空万里也是这样,你们要不要吃些点心?巴巴耶夫与苏成短谈之后,仿佛成了老相识,然而他们的经历相差万里,但是却有一些道不明的东西在情感取向中相互交叉,这只能是社会主义,一种对社会主义理想追思的情感。巴巴耶夫先生,我们不用吃什么,你先头讲,错误的时代会给人送去错误的人生,可不可以说,现在是一个正确的时代?苏成打量了雅典一眼,将她的颤栗的手握住,对巴巴耶夫说。很难说。博士先生,看上去人类总是在犯错误,然后发现和改正错误,然后再犯错误……人类就在犯错误与发现错误和改正错误的过程中前进,这是人类的悲剧,人类永远短视,我们无法避免,正如你主持的工作,先留下千年虫,然后再去解决它,如果解决不好,就发生大灾祸,我们甚至不能排除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也将遇到千年虫发作。当然不能排除。我赞同你的观点,但是我认为,人类最好是少犯错误或者将犯错误的间断时间延长一些,否则我们太累。苏成说着,他感到雅典的手抖得厉害,他吃惊地扭过头看着雅典。我好像有些冷。雅典低下头说。是不是感冒了?苏成关切地问。没有。雅典抬起头,拂了下垂落的金发。我现在好一些了,你们聊得非常投机。雅典,我们有一些历史上的话题,也许你不爱听,我们聊点别的吧,关于阿尔卑斯山以及地中海什么的,好吗?噢!不,你们接着聊。雅典甩甩头。巴巴耶夫是个不错的人,他有一个诚实的心脏。巴巴耶夫听到雅典对他的称赞满脸漾动着第聂伯河的波纹,他的表情看上去如一个忠实的旅游向导,诚如他所说,30年一直在别人的国家忙碌,因此,他对乌克兰的情况也不甚了了,如果在别的国度,主人是会不胜其烦地介绍本国,或者从业务的角度作长篇累牍的宣扬。机舱内那四个俄罗斯人开始喝酒,他们打开鱼子酱罐头和纸盒包装的灌肠,拧开一瓶伏特加酒,酒香顿时在机舱里弥漫。恐怕是专机的原故,所以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坐在机舱内喝烈性酒。航行约有80分钟,伊尔飞机突然间剧烈地抖动,它把人抛向空中,离开座位50公分,然后重重地跌下,接着抛向更高,更重地跌下……从未经历过这种飞行的雅典发出惊呼!她几乎要把苏成的衣袖扯掉!她像在蛮荒的峡谷中遇见虎豹,声带震颤着恐惧与绝望。这里是文尼察西南400公里,东经28度,北纬50度,我们遇到了从喀尔巴阡山脉过来的环形强气流,飞机将加剧颠簸,请系好安全带,双手抓牢座椅扶手。机载广播发出机长的警告。飞机持续5分钟剧烈颠簸之后,才略有平缓,但仍如冲进旷野的拖拉机,摇晃、颠簸、发动机急剧喘息。系好安全带,苏成与雅典都已面色苍白,而巴巴耶夫与那四位喝酒的俄罗斯人则像坐在一艘略被小浪推涌的游艇上,他们对这种颠簸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前面还会有一段颠簸。巴巴耶夫提示道,他熟悉这条空中走廊,喀尔巴阡山脉阻隔着黑海与地中海的对话,海与海的交错,构成强环形气流。我担心这不是环形气流引起的颠簸。苏成话音刚落,飞机再度剧烈地颠簸,苏成从成都双流机场搭乘波音737去拉萨也经常遇到高山气流,但现在苏成体验到的颠簸更像他在波音777宽体客机那次千年问题实验时体验到的那种颠簸,它是强烈的,歇斯底里的,毫无规律可言的,来自飞机内部的不平衡造成的。机长对这条空中走廊了如指掌。巴巴耶夫的心情仍然平静无波,他像生活在虎豹豺狼出没的高加索的老猎人,遇险不惊。然而就在此时,飞机像一只中弹的西伯利亚鹞鹰,双翼摇了摇便一头向下扎去!俄罗斯人的伏特加酒及鱼子酱瓶随之像出膛的炮弹般射向前舱挡板,砰然四裂!至此时,巴巴耶夫抽紧面部肌肉,他发现情况不妙,但是他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伸出一只手抓向空气。飞机超速的俯冲使耳压骤然增大,耳膜被挤胀得疼痛,仿佛要破裂……飞机下冲400米后昂起机头,斜向拉起一道U形的弧线向上爬升,但随即以W的曲线向前飞行,在喀尔巴阡山脉以东茫茫的天空上,可怜的体形单薄的伊尔飞机时而像腾跃的海豚,时而作鲸鲛垂直速潜式俯冲,舱顶的照明灯忽明忽暗,发动机大口大口地喘息……忽然,两翼发动机一齐熄灭,飞机在颠狂中骤然宁静,如巡游在海湾的抹须鲸。飞机操作系统紊乱,现在选择迫降,由于能见度低,我们可能要迫降到尼茨基南部的雪原上。机载广播再度传来机长的通报,他的声音沙哑,但还算镇静。迫降的通报的使机舱内死一般寂静,巴巴耶夫狠狠地拍了深刻愧疚的额头一把,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带来的,他不安地看着苏成和雅典,雅典此刻惊悸得昏过去,苏成侧身紧紧将她的身体抱住。苏成的额头凝着紧张的虚汗,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担心着雅典,而此刻不是飞行实验,在雪原上迫降更是前途未卜。博士先生。巴巴耶夫说。相信机长的经验。巴巴耶夫想劝慰他。哦,巴巴耶夫,我体验过。苏成小声道。机舱内酒气刺鼻,那四位俄罗斯人脸色涨红,他们用毛茸茸的大手死死抓住座椅背。博士先生。巴巴耶夫一把抓住苏成的左肩,他的眼睛喷出绝望的光。我不在意,但是你们……巴巴耶夫先生。苏成抬起左手会意地握住巴巴耶夫的手。也许危机很快会过去。我们在错误的时间选择了一次错误的飞行。巴巴耶夫道。我想知道这里离火豹还有多远?苏成说。也许飞机已经转了向,嗨,它像没头的苍蝇!巴巴耶夫振作起来,他受到了苏成的情绪感染,这个时刻最关键的是如何保护雅典,她已经陷入轻度昏厥。失去推力的飞机进入滑翔状态,它的危险是失速以后可能直接坠落。然而,机长再度启动了发动机,拔起机头,以使它有足够的高度寻找迫降地。发动机歇斯底里地喘息着,飞机随即颠簸起来。雅典渐渐苏醒。她睁开眼睛看着苏成,当她发现苏成仍在身边,并紧紧地抱住她的身体,她轻轻呻吟一声,然后将头无力地靠在苏成的肩上。但她立即僵直了身体,骤然弯腰下去,哇的一声,雅典翻江倒海地猛烈呕吐!她已经来不及取出卫生袋。雅典吐尽最后一点食物,她的碧眸红得像菲律宾群岛的火珊瑚,她的脸上苍白无色,但已不再有惊悸,她用冰冷的手抓住苏成的手,这时候再担惊受怕都已经失去意义,如能与爱人共迎死神,那是另一种幸福!但她却一直没有向苏成表白她的爱意,她更多的是像普通的朋友向他表达女人天然生成的醋意,她需要他对自己的专注,但并没有达到情人的境界,苏成于她,就像她在超市挑选了一支口红,她已经将这支口红握在手里,却没有去收银台付账,因此,她虽然已经作出了选择,或者她随时可以拥有,但所有权还没有真正属于她,这是遗憾的……飞机在作蛇形飞行。在这一段时间里,伊尔飞机已经大幅降低高度。从弦窗望去,远端喀尔巴阡山脉积雪的山峰忽隐忽现,强气流裹挟着云朵翻转,机翼上的夜航灯此刻也已经闪亮,这是机长向可能的营救者发出信号。雅典,后悔这次旅行吗?没有。但我有些难受。雅典偏过头轻轻厮磨着苏成的鬓角。我爱你,雅典。苏成贴着雅典的耳际柔声道。已经……有点晚了,苏。雅典的声音里漾着一丝遗憾。不!雅典,我们能够活着回去。但愿。雅典的声音小得像蚊子。能!一定能活着回去!苏成大声嚷嚷起来,连巴巴耶夫都受到他的感染,巴巴耶夫说了一句什么,忽然解开安全带,他似乎想站起来,他像要帮他们做点什么,然而,伊尔飞机的双发动机突然再次熄灭,刹那间机头呈45度倾角向下扎去,巴巴耶夫大鸟一般腾空而起,他划动着双手向前舱飞去,穿过舱门一头扎进驾驶舱……伊尔飞机沿着喀尔巴阡山脉南北走向冲向一片针叶松林,它的倾斜角度是15°,飞机贴着针叶松以巨大的惯性向前滑行。喀尔巴阡山脉巨大的针叶松树冠上积满白雪,飞机像一张巨犁,翻耕起白的雪花,掀起雪花下面的层层绿浪,而机翼则齐崭崭地将树冠切断。雪,像激起的无数泡沫,像白雾美丽地腾起并且弥漫,而松果上的冰凌,晶莹地碎裂,缤纷地击打着玻璃弦窗,夜航灯瑰丽地闪烁着……一切都显得五彩斑斓。这是借助树的阻力为飞机减速,但是苏成和雅典都在巴巴耶夫飞出去的刹那,眼前一道红光闪过之后陷入无底的黑夜,那是万丈深渊,骤然的沉落与飘飞,灵魂已然失重,思想的水银柱定格,生命以及生命的感知悬空,仿佛两只彩翼鸟,被风暴眼吸附旋转,情丝砰然而断,利锐的呼啸、擦刮、碰撞与切割、沉重的喘息、机翼的呻吟和内部设施的断裂、结构力学意义上的分崩离析……他们在历史的片段中被送进一台金属的搅肉机,机器怒吼着试图将他们搅碎,而宽阔无垠的喀尔巴阡山脉脚下雪原的风,吹起悲凉的号角,一只喀尔巴阡山鹰腾空盘旋,它衔起一只水晶般的噩梦,在冰雪之上孤独徘徊。一声山崩地裂的震响……伊尔飞机坠落在针叶松林边缘的一个积雪的山坡上。大约一分钟后,或者更长一些的时间,苏成睁开了眼睛,他急忙察看雅典,雅典已经昏迷在座椅上,她的金发蓬乱,鼻孔出血,双眼紧紧闭着,嘴角有一处擦伤。苏成急速解开安全带,起身将雅典的身体扶正,为她解开安全带,他捧起她的美丽的脸,伸出一只手探向她的鼻孔,手能感觉到雅典呼吸的气息,而这小小的鼻息鼓起希望的飓风猛烈掀动苏成的心扉,雅典还活着!苏成迅速调整姿势,用两只姆指狠狠掐向雅典的仁中穴,雅典呻吟了一声,她被掐醒过来,她先抬动手,但是她的手极度无力。然后,雅典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面前的苏成时,她仿佛从万里孤旅归来,哇地失声大哭。雅典,坚强点,快起来,飞机可能会发生爆炸!苏成急促地说。雅典立即孩子般地止住哭,她玉齿紧咬,奋力地撑着座椅扶手挣扎起来,苏成移步掀开头顶上的行李箱盖,取下背包背上,一把拉着雅典往紧急出口扑去。飞机呈30度角向右倾趴在山坡上,机身从机翼处发生断裂,向上看去足有一公尺宽的裂口,倒楣的俄罗斯人正在那裂口上,断落的行李箱碎片、包裹、救生衣、氧气罩等等物体堆积在上,除了一只流着血的毛茸茸的大手外,其余什么也看不见。苏成寻找紧急出口的手闸,那个平时很容易看到的红色手柄此刻却非常隐蔽,借着弦窗外透进的光,苏成终于找到了紧急出口的手闸,他猛力一拉,紧急出口舱门立即弹开,随即弹出了气垫滑道,苏成将背包丢下去,然后把雅典推下滑道,他再转身去取出雅典的背包,从气垫滑道滑下。苏成滑下去时把刚在雪地上站起来的雅典撞倒。苏成爬起来扶起雅典,拎起地上的背包,一手拉着雅典飞跑。这种飞跑只能说是移动,积雪没膝,使足了力气才能迈出一步,而此刻的腿却酸软无力,轻如灯草,喀尔巴阡山脉的风携着粗颗粒的雪沫从正面强力狙击他们,但逃离坠机现场却不能选择顺风,爆炸以及蔓延的火势会借风威……那只孤独的喀尔巴阡山鹰在他们头顶滑翔,它间或哀号一声。他们走出大约100公尺,身后突然腾起火光,在逆风方向虽然感觉不到热力,但是把雪映染成橙色的火光足以让他们清楚飞机起大火了。苏成拉着雅典转过身来,他们看到裂开的机头与机翼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大火的烈焰腾起有9公尺高,大火源于油箱和输油管的破裂,飞机很快就会爆炸,从安全事故角度讲,飞机就是一个长翅膀的炸弹,一旦它发生故障坠落,起火爆炸是它的常规项目。
苏成紧紧地捏住雅典的手,他们并列站着,望着熊熊大火默哀。巴巴耶夫先生,我们怀念你。苏成为这位乌克兰的千年问题同事的遇难感到心情沉痛,他向大火三鞠躬,雅典也随之三鞠躬。这一切让人感到可怕,苏,巴巴耶夫是一个诚实的人。雅典想起他们的对话,他是一个忠于职守但知识结构却不怎么赶得上趟的公务员。轰!一团巨大的烈焰冲天而起,飞机爆炸了,机壳四分五裂,纷飞的碎片在空气中发出吱吱的尖叫,燃烧的易燃物也被抛向四方,雪原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火苗,一簇簇的像雪地上开的红花…机身烈焰上的浓烟旋成一支黑柱,被风撕散,在茫茫的雪原上沿着林带飘去。面对如此惨烈的场景,两名劫后余生的联合国千年问题规划署官员目瞪口呆,在一刻钟之前,他们还乘坐在这架飞机上,他们在颠簸之中祈愿这架单薄的伊尔飞机能顺利地抵达目的地,但是此刻它已经成为一堆碎片,烈火熊熊,火光给雪原抹上一层悲壮的玫瑰色。走吧,我们得找一个落脚的地方,我们并不知道营救人员何时可以到达。苏成望了望天空。天快晚了,我们恐怕要在此度过一个雪原之夜。他们应该来得及发出求救信号。但是你看这天,这不是一条航空热线,气候可能还会恶化。我们往哪走?雅典挽紧了苏成。往哪走?啊,我们只能往森林去,森林可以挡风。乌克兰政府会很快来营救我们吗?当然,这是空难,也许他们已经出发,但是这边的地形和气候情况复杂,救援行动也许会比美国慢。我不希望留在这里。是的,我也不喜欢雪葬。森林中有野兽吗?噢,森林就是它们的家呀。我们会被它们吃掉的。它们可能这么想,这是上天意外送来的美味。我怕……有我!他们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向森林的方向走去,风不住地抽打着他们的脸,冰寒从四面八方漫溢而来,雪在鞋子底下吱吱地呻吟,前面的森林是一望无际的针叶松,在火光的映照下,针叶松树干雄伟挺拔,斑驳的树皮上虬劲有力地刻着经久的时光,巨大的树冠上堆积着层层白雪,蓦然看去它们是守望雪原的岁月老人,这苍莽森林是白的森林。……森林之上,风呜呜地嚎叫。苏,这森林好恐怖……不要乱想。我们没有防卫武器。雅典,在困难的时候,我们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