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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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隼-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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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我是幸存者……”他说。这时,同伴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惊惧而尖利。任飞扬甩了甩头,没有用,那些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一声比一声响。“天隼号上装了土卫六提坦的海洋样品:冰块和深层洋水,还有大气标本。我们用特制的合金陶瓷防护装置盛放着那些样品。” 
    那场景又出现了,恶心,头晕、呕吐,伴随着奇异的幻觉。 
    “谁出主意把样品器放在探测火箭里?” 
    “流云。” 
    “作为船长,你反对她的提议,坚持不经基地允许就不行,是这样吗?” 
    “是的。我从那时开始犯错误。我认为高林的过敏反应很正常,而且探测火箭只剩下一枚,用掉了会影响对小行星467号的考察。” 
    “飞船上的其他人怎么想?” 
    “我让他们相信我是正确的,我们的防护措施几乎完美无缺。可是……” 
    电话铃声响了,助手接话后脸上掠过一丝怜悯:“秦明又被送进了急救室,处长,医院说不敢保证能救活他。” 
    第三个人。他曾经的希望。在漫长的归途中他一直祈祷秦明活下来,活下来,因为秦明是优秀的机械师,因为他失去了飞船和太多同伴,因为秦明身体里有流云的血液。而现在,不,没有现在了…… 
    黑色,到处是空旷无限的黑色。任飞扬四下环顾,他回到太空中了。地球只是一颗晶亮的石头,在他目力所及的尽头孤独寂寞地飘浮着。他周围空无一物,只有步行缆绳在他腰间闪亮。他吊在虚空之中,什么也抓不到,生命就指望那绳子是否结实了。 
    闪光,沿着那绳子跳跃,绳索爆裂,松散开…… 
    任飞扬摔倒在地板上。 
    天隼号事故听证会上,调查者出示了一份证明:“这是基地的B—4371编号命令,同意天隼号使用探测火箭送走样品器的方案。此时天隼号上的船员已出现了程度不同的晕眩,头痛和思维游移,流云给众人进行了镇定治疗。以下是任飞扬接到命令后的行动和程序,他和秦明将样品器装入火箭,火箭按照基地要求向火卫二发射,留待进一步研究。流云和高林清洗飞船。流云为安全起见请求在进入火星基地前对飞船检疫,基地批准天隼号在费罗迪曼太空垃圾站停靠等待医疗救援飞船。任飞扬改变飞船航向,在调整船体姿态时外部传感器17号被卡死。秦明出舱修理,当他要修好传感器时腰上系的步行缆绳突然断裂,他掉在飞船左翼太阳能收集板下沟槽内并夹在了那里。任飞扬将飞船交给高林驾驶,自己和流动去抢救秦明。他们用了四小时才把秦明救回飞船。这是秦明的医疗记录,他受伤严重,并且大面积出血。流云为他输了血。” 
    
    “她是万能血型。她定会这么做!”联合委员会的一个委员感慨。调查者想解释一下:“随后发生的事情有些混乱,秦明、任飞扬和救生舱的电脑各有一套说词。而救生舱的电脑记录并不完全。秦明仍昏迷在医院里,任飞扬的精神又遭受了严重打击。” 
    “我们要你调查的结果。”委员会主席示意调查者说重点。 
    “高林这时候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中,他拒绝执行基地命令,并试图恢复原航线。遭到任飞扬反对后高林锁死了控制室的门,切断了与基地的通讯联络。任飞扬几次想打开控制室的门都没有成功。高林更改操指令,严重扰乱了主电脑工作。” 
    “高林这个胆小鬼!他还和流云一起参加过金星探险。” 一位女性委员愤然。 
    “你不能加入主观看法。”另一个提醒说。 
    “当然,你们是公正的。”调查者希望会议能快些结束,天隼号的立体图像飘浮在他面前,让他总想到天隼号爆炸的悲惨情形。他咳嗽一声,继续叙述,“这种情况下任飞扬决定使用武器。发动机的冷却系统工作物质阻塞,引起连锁反应,流云安顿好秦明后便到动力室清理发动机。高林被任飞扬击伤后开启了飞船紧急自毁系统。任飞扬只顾追高林,没有及时关闭自毁系统。精神处于崩溃状态的高林趁机拆除了保险器,使主电脑完全瘫痪。流云在动力室遭高林袭击,高林把同事当成了异星怪兽,根本无法理喻。任飞扬赶到和流云一起制服了高林。他们想恢复主电脑工作但没有成功,飞船已处于毁灭边缘。流云及时打开了救生程序。流云认为应把关在控制室里的高林也带走,她让任飞扬把秦明和贵重资料先送上救生舱,自己不顾一切回去寻找高林。但流云再也没有回来,救生舱在飞船出事前两分钟自动弹射出飞船,天隼号随即就爆炸了。” 
    
    调查者停顿片刻。他环视四周闭路视屏中的每一张脸,慢慢说道:“你们手里资料包括任飞扬、秦明的证词,搜寻飞船证明材料和专家关于天隼号事故的技术分析报告。天隼号事故过程大致就是这样,它的发生与自然、机械、人为因素都有关系。”他陈述完后,关闭投影器,天隼号消失了,他的心里感觉稍好点。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委员们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资料,有几个甚至暂时离开了网络。 
    “我参加了流云从土星环返回的欢迎仪式,还给地发过奖,地是最接近土星的人。”有位委员终于开了口,“她很年轻。失去她是无法弥补的。我记得曾有人提议由她负责天隼号的这次任务,她坚决果断而又不失女性的细致温柔。 ” 
    “我们没有宇宙飞船的船长是女性。”另一位委员说道,“当然流云是最好的宇航员,我们定要给她最高的荣誉和最隆重的葬礼。” 
    “我以为让任飞扬接替舒鸿担任天隼号船长是个好主意呢,”那位女性委员说,“他一贯表现都很好。” 
    “任飞扬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我请求延期对他的起诉。他曾是优秀的宇航员,请委员会考虑这一点,我们培养一名宇航员不容易。”赵律师恳切地说。 
    “我们当然要考虑任飞扬以前的成绩。但我们必须依照《太空法》处理。”主席的声音坚定,不容反驳。 
    “对不起,”调查者插话,“依我看,就算再让任飞扬飞,他也飞不上天了。当我们告诉他秦明的事时,他就彻底垮了。” 
    2095年11月,任飞扬因失职罪被判以十年有期徒刑,他拒绝了赵律师上诉的提议。同年10月,宇航局为流云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和隆重的追悼仪式,刚刚从死神那里逃脱的秦明也参加了这一仪式。 
    D 
    2099年。 
    盛夏正午的山脊仿佛是块快被烤熟的土豆,零星的树荫遮盖了山坡裸露的黄祸土地。山谷间的河道被泥沙差不多填平了,河床上只有几股断续的混浊水流,在近40℃的阳光下蒸发着。 
    “您不应该到这儿来。”监管员抱怨身边的乘客,一边把车内的温度再调低一些。飞车在离地面平均2米的高度迅捷滑行,喷射出的气浪使他们来的路上尘土沙石四溅。“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 
    乘客已经上了年龄,花白鬈发和玳瑁眼镜使她平添了几分威仪。她没有理会监管员,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山谷突然开阔,出现一片小小的翠绿平原,平原两侧的山坡筑起一道道石坝,坝上的树木错落有致,几座简易房屋分布在平原上。 
    “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我们总算把沙漠挡在了山的那边。 ”监管员不无骄傲,“他在8号地,您坐稳。” 
    飞车一个急转弯,乘客被突来的离心力压迫紧贴在椅子上。她有点头晕,心脏急剧跳动着,一直马不停蹄地赶路,她累了,简直疲惫不堪,要是能歇一歇该多好。这可不行,她提醒自己,竭力睁大双眼,在见到任飞扬以前说什么也不能倒下。 
    任飞扬,念着这个名字,流云清澈的眸子便闪现眼前:“如果我回不来了,请您把这东西交给任飞扬吧,他会处理的。”乘客鼻腔一酸,她心爱学生心爱女儿的要求,怎么能拒绝呢?不管任飞扬在什么地方,找到他多么地不容易,她也要完成流云最后的心愿。 
    更何况她的人生之路快要走到尽头了。 
    车子突然停住,乘客向前倾倒,监管员一把扶住她。“这就是8号地,”监管员放低车身说,“您等着,我去把他找来。”乘客动了动身体,监管员立刻制止了她,“对不起,我不能让您下车,外头太热了。” 
    “不有人还在外面干活吗?”乘客推开监管员,“他们不怕热吗?” 
    衣服被汗水粘在身上,乘客呼吸不畅,她小心地挪动脚步,极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砂土堆砌的田垄松散硌脚,她的鞋子几次陷进沙石中去。田垄两边被一畦畦白色的塑膜覆盖,很多地方嫩绿的小苗冲破护膜,俏生生挺立在热辣辣的阳光下。十几个正在塑膜间忙碌,他们都低弯着身子,蓝色工作服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乘客想走近些看清他们在做什么,但是她迈不动腿,她只觉得关节仿佛都锈死了,僵痛得无法动弹。 
    “5731!——5731——”监管员喊了好几遍,才有一个人直起了腰,从地里走过来,戴了胶皮套的手上还拿着万用剪刀。 
    “有人来看你了,”监管员指指乘客,“特意从北京来的。” 
    “任飞扬!你还好吗?我是袁征呀!”乘客一下子认出了他。尽管他的面容已经苍老,黝黑的皮肤上布满细密的皱纹,下垂的嘴角使他整个脸有一种哀愁的表情,但乘客还是认出了他。 
    袁征?任飞扬站在田垄的下边,局促而不知所措。这是个遥远的名字,似乎和许多他宁愿遗忘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我是流云的中学老师袁征,记得吗?流云带你到我家来玩过。我的家就在国子监旁边,是个四合院。记得吗?” 
    流云,流云已经死去四年了。那年在北京集训地碰见她,她说要去看老师,她没有别的亲人。他陪她去,一路小心不敢提起舒鸿的名字。袁老师站在四合院的影壁旁笑,院子的葡萄架下摆了几口布满绿锈的金鱼缸。隔壁是红墙绿树包围的国子监,四百年前那里的朗朗读书声仿佛还在空中回荡。 
    那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的事,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件都变得格外清晰,只要那事件中有流云的存在,而流云是和天隼号、舒鸿连在一起的。刹那之间,心海荡起几丝涟漪,任飞扬清晰地感到思念的灼痛,感到那曾烧炙过他生命的懊丧和愧疚。 
    “我记不太清楚了。”他回答,面部表情毫无变化。 
    “袁老师特意来找你的。”监管员在一旁说,“袁老师的身体可不大好噢。” 
    “上年纪了,”袁征的白发在阳光下闪亮,她微微一笑说道,“总算见到你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是流云的嘱托,我还担心完成不了呢。”说着,她从背囊中取出一个小包,递给任飞扬。 
    任飞扬迟疑地接过来,望望监管员,监管员点点头。 
    包不大,淡绿色防护袋下装着一个规则的长方体。袁征示意任飞扬打开袋子看看。他拆开防护袋,里面是航天部门专用的小号邮递盒,盒上工工整整写着:烦交舒鸿亲收。 
    是他熟悉的流云的笔迹。任飞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握着盒子的手不住发抖。 
    “这是……”他没注意到说话声也在发抖。这意外犹如一颗陨石,以无比迅猛的速度敲击着他的神经结,令他不能思考,不能反应。 
    “流云想找到舒鸿,但她的工作太忙。你是他的好朋友,你一定能找到他。”袁征神色黯然,“这是流云最后的心愿了。” 
    任飞扬盯着盒子上的名字,那不是字,那分明是流云的脸,舒鸿站在她身后,他们的脸慢慢重合在一起。见到他又能怎么样呢?流云不是和他吵了一架又一架,不是流着眼泪说在事业和舒鸿间别无选择吗?他挫伤的岂止是你的自信,还有你的尊严,难道你还不肯放弃吗? 
    “你能做到吧?”袁征问,她想听见任飞扬坚定的回答。但是所有的声音突然从她耳边消失,接着,炙热的阳光在她视网膜上一闪,她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E 
    2101年春天。西北劳动教育监管中心。 
    “5731号,让我看看你的出狱证明。哟,十年的刑期你用五年就服完了,你挺不简单的嘛。都做了些什么?”监管中心这个戴眼镜的工作人员打量着面前还穿着囚服的任飞扬,一副不信任的表情。 
    “我参加了绿化营。” 
    “是吗?那可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嘿!你改良的柳杉树种在莫乌格沙漠成活率达87%。莫乌格沙漠!那块最顽固的沙漠!”眼镜不由自主站起身,刚才的懈怠样子一扫而光。“以前你是宇航员?”电脑继续显示任飞扬的档案,眼镜惊叹,“噢!想不到您在地面上也这么出色!” 
    任飞扬摇摇头,再也不想提从前的事了,他不过是普通的囚犯。“手续什么时候可以办完?”他有些不耐烦,他已等不及了,一年多来他总想着流云的心愿。尽管他害怕再次见到舒鸿,但也许这是他唯一还能为流云做的事了。 
    “马上。”眼镜急忙回答,第一次这么迫近地和宇航员接触,真是意想不到。怎么没有人告诉他5731号就是曾经考察过木星所有卫星的任飞扬呢,他要能早点知道该多好。 
    眼镜把各种证件装进一个纸袋递到任飞扬手上。“给我签个名吧。”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支笔来,“就写到这儿好了。”他指指身上雪白的衬衫。 
    任飞扬慢吞吞看了他一眼,没有接笔。前宇航员把纸袋夹在腋下,提起自己的旅行包,径直向外走。“等等!”眼镜喊,但只见到任飞扬瘦削的抖动的驼背。 
    监管中心主任和一个人站在中心大门口,这个人任飞扬依稀面熟,但是叫不出名字。任飞扬理理刚换上的崭新衣服,他还不大适应这种时装款式,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太舒服。 
    “任飞扬!任头儿!”那人主动招呼,“宁航局派我来接你回去。 
    这是天隼号的另一个幸存者秦明!这个人是秦明! 
    未来在任飞扬眼前一闪,他看见了深邃幽暗的太空,看见了深蓝的地球和金黄的木星。可他也看见了在空旷星际间散落的无数天隼号的金属碎片。 
    “不!”任飞扬脱口喊道,“不!我决不会回去!” 
    “任头儿,这回可不是舒鸿扔给你的那种破烂货,基地要建造一种新的天隼Ⅱ型飞船。局里希望你能驾驶。” 
    “我比较喜欢种树。”任飞扬与秦明擦肩而过,声音冷淡,“我的确也有此专长。” 
    “任头儿!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还愿意当你的助手!我认为你是个好船长!”秦明大声喊。 
    但是任飞扬头也不回,只顾往前走。 
    F 
    这张脸好似夏夜晴朗天空的月亮般恬静优雅。多年来我又一次看见,清晰如故在我的身边。我有点不明白,我记得流云已经死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可是她飘动的长发拂扫我的面颊,我闻到七里香馥郁的气味。 
    不,她不会是那个流云,不会是的。流云在天隼号上梳的是短发,齐耳的贴着头皮的短发。我惊惧地转过头,她突然就消失了,周围只有布满信号板和各种管线的走廊,长长的走廊。脚步声,我走向那声音,嘿,熟悉的面孔纷至沓来,交叠着映入我的视野。我应该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我发不出声音,我的嗓子被一团咸腥的什么东西堵住了,我想拥抱他们。当我走近他们的时候,短发的流云回眸一笑,我也笑了,可我只是在抽动嘴角,我忘了该怎么笑。他们突然消失了,舒鸿从我背后冲出来,满脸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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