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
然后在清明节那个长周末,我感冒躺床上,百般无聊的时候,老牛打电话来。
“喂!出来玩。”
“玩你个头。”我没好气,“我病了。”
“啊,太可惜。”他说。
我满以为他会挂电话。“那好吧,改天再出来。”我说。
“嗳嗳嗳,你忙什么?”他说:“我来看你。”
我有点意外,“蓬头垢面,有什么好看的?我是真病了。”
“吃了饭没有?”
“没有。”
“看了医生没有?”
“打了一针。”
“我半小时后到,你等着。”他挂上电话。
我有点感动,到底是老朋友了。
大太阳的好日子,任何女人健康活泼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总有约会,但生病就不一样,我宽慰的想:老牛这人果然有点优点,头痛好了三分。
他来的时候带着白粥与肉松,嚷着:“来,吃了再说,不然饿也就饿坏你。”
“老牛!”我拉着他的手臂,摇两下,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
他扶着我坐下,细心的服侍我吃粥。
他一边还逗我笑,“小咪,你平日也算是一朵花,怎么揽的,一点点伤风感冒,一度半度的烧,马上就变哼哼唧唧的黄脸婆,哈哈哈。”
我啼笑皆非的跟看他笑。
“唉,”我发牢骚,“老了,老了就这样。”
“廿六岁了没有?”他问。
“足足什六岁,”我说:“虚龄廿八岁,中国人对女人的年龄一向不留情,烂茶渣了。”我吐吐舌头,“可怕。”
“你觉得辛苦否?”他问:“烧快退了吧?”
“我觉得好得多了,”我伸伸腿,“谢谢你。”
“你一个人,打算捱到什么时候呢?”他问:“结婚吧。”
“为了生病而结婚?”我问:“我不认为我会天天生病,那么不生病的时候,我要这个丈夫做什么?把他收进衣柜?”
“别嘻皮笑脸的,你想做什么?”他问:“八十岁时仍孑然一人?”
“我还没有八十岁,我眼光浅窄,若干年后的事我不关心。”
“小咪,”他摇摇头,“你的寂寞,与人无尤。”
“我知道,”我笑说:“世人不原谅我,因为我真正做得到挑剔,而他们不能够,于是他们妒忌了。”
老中拍拍胸口,“小咪,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也是呢,”我挤挤眼睛说:“我是一个尴尬的普通人。”
“你理想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老牛问:“说来听听。”
“不外是结婚生子这类事,乏善足陈,你又不信,真正有野心的人多数很随和,他们知道没有群众便干不了大事,而我,我胸无大志,因此根本不怕得罪人!一个女人,只要丈夫爱她便行,旁人如何想是不打紧的”我说:“干事业又不同,你明白吗?”
“你的最终目的是家庭?”
“是。”
“难以入信。”他说:“来,回房休息一下,怕你累。”
我说:“你有事先走,不必陪我。”
“我没有事,或者是,其他的事,在比较之下,微不足道。”他不经意的说。
我有点飘飘然,他重视我,其他的男人也喜欢我,但是他们并不稀罕我的病痛,老牛是不同的,我们的交情毕竟有历史。
男女之间最讲究历史,有时候丈夫外头有了女人,那妻子并不声张,倒不一定是她的情操低级,而是双方有了解,那种关系也不是我们可以了解的。
我推他走,“我要午睡,吃了药,睁不开眼睛。”
他傍晚才走,第二天又来了,开看小小一辆日本车,探头探脑,老土万分的来接女孩子,我既好气又好笑,大喝一声,吓得他整个人跳起来。
“干什么?”我问:“学着来接女孩子?”
“我怕你病后,不够力走路。”
“啊,”我用手摸着腰,“我病入膏肓了?”
“小咪,你一张嘴巴,真的是……”
但不知如何,我登上了他的车子。
我们比以前接近很多。
中午与他一起吃饭,周末约了一齐看戏。他不再用梳子随时随地梳头,但我开始讥笑他办事过份卖力,公司生意不好,他竟因之失眠。
取笑他成了我的乐趣,因为我本人生活毫无目的。
我自知不公平,但是我总觉得他不是理想男朋友,他太俗气,太计较,太不漂亮。
直至我碰到了张国亮。
那日我与老牛约好了吃午饭,我自己先去看一个摄影展览,因老牛对摄影没兴趣,是以被我骂个具死。
我正站在那里看精彩之作,忽然有人叫我,“小咪。”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我转头。
我没有马上把张国亮认出来,我怔一征,然后记亿回来了,这是张国亮,我想,天,他怎么会这么憔悴?不应该这么老呀。
“你好,”我说:“你好吗?”有点手足无措。
他说:“你长大了。”话不对题。
“还是那个样子,”我有点惭愧,“混日子,我一向不是火眼金睛的那种人。”我问:“你呢?”
“我?”他苦笑,“我离婚了。”
“啊!”我歉意的说:“我竟不知道这消息。”
“你或许更不知道,我离了两次婚。”他说。
我一震,随即平和的说:“也不稀奇了,这年头,感情生活不如意,不代表其他生活的不如意。”
“是吗?你很懂得安慰人。”他苦涩的说。
我很诧异,我与他多年没见面,他一开口却像来不及的吐苦水,这不像他,换句话说,他整个人变了,我呆呆的着着他,不知为什么,我不想接近他,只想避开他。
我说:“对不起,我约了人吃午饭。”
“能不能推掉?”他忽然说:“我想跟你说话。”
我更觉不合常倩,于是很客气的说:“早约好的,无法通知他,这样吧,你把电话号码给我,我与你联络。”
“也好。”他交给我一张卡片。
我说:“再见,”我急急离开那里,松一口气。
在阳光下我觉得很感慨,这个我曾经爱过的人,现在简直寻不出一点点可爱的踪迹。
我问我自己:但我是否真的认识他?我们并没有正式来往过。
抑或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一场长达数年的误会。
我想是。
我走到约好老牛的地方,叫了一杯矿泉水,慢慢地喝,想了很多。
老牛来了。他一见我便笑说:“转性了,居然不用我等你,你倒比我先到,坐在这里。”
我婉和的看着他,这块牛皮糖,他足足等了我这些年,迁就我,爱护我。
“嗨,”我从新认识他,“你好。”
“神经病,”他骂我,“喂,好消息!我又升职了。”
我问:“老牛,你一直在香港,你可知道张国亮的消息?”
他马上紧张一下,然后说:“小咪,为你的缘故,我特别注意他的消息。”
“原来如此。”我说:“他离了两次婚。”
“是,那个小明星后来走红,便与他离婚,他很快找到写字楼中一个女孩子,就结婚了。”
“那个女孩子怎么与他离的婚?”
“听说他打她。”
“我不明白,张国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对他有良好的偏见,”老牛说:“张本来就是个非常冷血、自私的人。”
“我不觉得,今天我见到他,只觉完全不认识他。”我说。
老牛更紧张,“那么你打算重头开始?”
我摇摇头,“不,我发觉我完全没有兴趣。”
“十分好的‘完全’。”他放下心来,笑。
“老牛,”我说:“你一直在我身边,我竟疏忽了你。”
他忽然面红,“小咪,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得到报酬。”
“嗯是。”我说:“说得漂亮,这些日子里,你也很吃了一点苦吧?”
他说:“小咪,我这个人很现实,我还不是照样的上下班,吃喝玩乐,我只不过在一旁窥视机会吧了。”
他就是这么老实,一点情趣也没有。
我与老牛之间,肯定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兰思,智慧的兰思。
老牛问:“想什么?我们不如订婚吧。”
我笑,“我在想,我曾经说过:我最讨厌这家伙,怎么现在会演进到谈论婚嫁的地步呢?”
他取出一把小梳子,梳两下头。
我笑得伏倒在桌子上。
女人三十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璧人》
认识思安的时候,我还跟林医生在一起。
那天下午,我预备与林医生去一个宴会,穿上丝袜,发觉袜子上一个大洞,笑着拉起裙子,出去给他看。
林医生在书房里,但是我没想到他有客。
思安坐在那里,我看见陌生人,马上放下裙子,涨红了脸。
林医生说:“这是思安,我的远房侄子。”
他是一个非常清秀的男孩子,脸上有一种温柔的神色,当时他抿着嘴淡淡的一笑。
林说:“我们今天不出去了,留思安吃饭,一会儿思安的女朋友也来。”
“好呀。”我说。
我们留在家吃饭,菜式照例很好,思安的女友是一个胖胖的小女孩,还没定型,但非常可爱,我们享受了一个热闹的晚上。
当夜我想:我小时候,从来没遇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然而也没有感慨很久,他们就告辞了。
思安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少见那么有气质的男孩子。
我再见他的时候,已经与林医生分开了。
在渡海轮中见到他,我迟疑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与他打招呼,他却温柔地走过来,与我问好。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一想,掠掠头发,忽然说:“我与林医生已经分开了。”
“我知道,”他很平静。
由于他的态度这样和善,我马上放下了心。
我坐在他旁边,笑笑说:“我现在十分潦倒。”
“是吗?”他看我一眼。
“我现在上班,”我看着自己的手,“赚五六千块一个月,非常的受气。”
“可是每个人都得受点气,”他笑,“林医生的脾气并不见得好。”
我看着海,不出声。
我又说:“我现在很寂寞。”
“因为你生活习惯忽然之间起了变化,自然不惯。”
我笑了,他很懂得安慰人。
我问:“你那胖胖的女朋友蚜?”
“她在美国,谢谢你的问候。”
渡轮到岸,我们道别,我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给他,萍水之交,要适可而止。
我那天晚上又想: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遇见过思安那么好的男孩子。
我从没获得跟任何人白头偕老的机会,这真是非常凄凉的一件事。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有点感情,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我半辈子都觉得彷徨,并不是生活出了毛病,而是感情这方面不愉快。
林之后,我并没有急急找男朋友,在这种时候,因寂寞的缘故,很容易搭上不理想的男人,比寂寞更顺,有些男人不但乏味,而且危险,于是心不安理不得地的坐在家看电视。
我也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对象,这次我决定要结婚,好歹养个可爱的孩子,那男人要摔掉我,也不舍得孩子。
自古以来,孩子便是巩固女人地位的工具,是世人所认可的,我为什么要那么清高?只要他能够供养我,能够照顾孩子就可以。
可是什么样的男人呢?
年纪大一点的,成熟的,有经济基础的,我叹口气,可是他们都结了婚或者是结过婚,他们未必想娶我这样的女人。
我有点自卑,在同事面前却依然是活泼泼的,心中很沉重,我相当喜欢上班,大家闹哄哄,一天很快过去,做看简单的工作、根本不必动脑筋,大把功夫看报纸、聊天、讲电话,收入又勉强够生活费用,除了担心脑筋生锈之外,没有其他的烦恼。
闲时我也去看看“一九八○机场”、“月宫宝盒”这种影片,同事们对我极好,又迁就我,日子过得很舒服。
但是我又遇见了思安。
过年在一间日本小馆子里,我遇见他与那个胖胖的女孩子,我替他们付了账,思安老给我一种小孩子的感觉,替他付账也是很应该的。
他们过来谢我,我问:“你从美国回来了吗?”
那女孩说:“是,回来了。”
我点点头。
思安仍然只是斯文的笑笑,不出声。
然后我觉得他很冷淡,也许觉得我是一个麻烦的女人,应该敬鬼神而远之。
于是我也容客气气的向他说再见。
他年纪还轻,有很多事是不会明白的,我也不想得到他的谅解。
于是他们走了。
我淡而无味的吃完我的炸虾饭,叫了米酒喝,也并没有喝醉。
我的车子早已还给林医生,自己扬手叫街车。
回到家并没有感慨,生命像流水,这些不快的事总要过去,如果注定一辈子要这么过,再不开心也没有用。
我睡了。
半夜电话响起来,惊醒的时候一身汗,迷蒙间也不知身在何处,我起身听电话。
那边叫我的名字,“我是思安,你睡了吗?”
“什么时候了?现在几点钟?”我糊涂地问。
“现在才十点钟,这么早就睡?”他问:“对不起,把你吵醒了。”
“没关系。”我整个人像做梦似的。
“我想明天来看你。”他说。
“好,什么时候?”
“你肯定明天没约会?”
“下了班就回家。”
“好,那么明天来找你。”
“再见。”我说。
我只觉得人像虚脱般的吃力,回房倒在床上,马上又睡着了,做了许多恶梦。
第二天上班,跟同事说:“身体很虚,梦很多,要买点妇女强身补药回来补一补。”
他们笑,“一上班,忙个半死,就啥子梦也没有了。”
我也说:“幸亏有这份工作。”不由得叹一口气。
那天下了班,我到超级市场去买罐头食品,回家刚在掏锁匙,有人在我背后“喂”的一声,吓得我跳起来,罐头摔了一地。
“天啊,”我叫,“谁?”
我转身,看见思安对牢我喜孜孜的笑。
“你!”我诧异,“你是怎么来的?”
“你约我呀──,‘下了班就回家’,我可在你门外等了半小时了。”他说。
“你几时约我的?你怎么晓得我的地址?”
他一边帮我捡罐头,一边说:“你,糊涂了,昨夜你睡到一半,我把你叫醒的,怎么?忘了?”
“哦,那真是你。”我怔怔的说。
“开门让我进去坐吧。”他催我。
这么一揽,我与他之间的身份已经消除了,我一边开门一边说:“你这个孩子……”
他笑一笑。
“喝什么?”我取出啤酒,“啤酒好吗?”
我尽量把自己的声调装得轻松愉快,他是林的亲戚,我总要点面子,不想他那面的人以为我离开了他马上变得很落魄。
但是思安很镇静的春着我,像是知道我的思想。
我问他:“你那个胖胖的女朋友好吗?”
“你为什么老问我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