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傲抬头:“嗯。”
常欢目露苦涩,对韩端道:“你瞧,无论你问他什么,他总是会答应你,却再也不能多说一个字,明日我见了萧倾城还得向他求药才是。”
韩端不语,实则不知还能如何安慰。常欢默一阵道:“走吧。”
“去云楼?”
“暂不去那处,领我哥随意出城走走。”
扶起谭傲,三人一道下楼,韩端驾车,带他兄妹二人直奔城外郊野。天气渐暖,多日未雨,野外片娇红掩映,嫩绿交加,一条小河流贯数丘,水波涣涣,澄清见底,路边柔枝竞展,茂冠繁叶中已堪藏鸟,暖风迟日,正是踏青好时节。
车行出城后便慢了速度,两马无鞭急催,乐得悠闲踏着小步。
韩端掀帘进车,见谭傲呆坐一旁,常欢趴在窗上怔望远处,道:“洗墨村就在前面不远,可去看看。”
常欢偏首:“何谓洗墨村?”
“传那村文人众多,常在一泉清洗砚笔,时久泉黑,新水仍如墨色,便叫了此名。”
常欢微笑,探到谭傲身前:“哥,我们去看看墨泉好不好?”
“嗯。”明知那是一句无意识的回应。常欢仍高兴道:“我哥同意了,我们就去那处。”
韩端望了她半晌,轻叹声,出得厢去,车架刚坐稳,身旁跟着落坐一人,屈膝托腮道:“让我哥出来透透气说不定会好些。多舒服的天气,既不热也不冷,若一年里日日春分就好了。”
韩端浅笑:“南方青州便是如此,你若喜欢便去那处住些日子。”
常欢歪脑袋看他:“你去过?”
韩端别开眼睛,看向路边绿树,轻道:“我是青州人。”
常欢仿似没注意到他情绪的细微改变,笑道:“好啊,若有机会,你就带路,我和我哥我师傅一起去!”
韩端微微一笑,没有接话。常欢将身子转向他又道:“韩端,我觉得你最近有些变化。”
韩端一愣:“什么变化?”
常欢倏尔将头仰起,对呵呵笑了几声:“不板着脸吓唬人了,变得很爱笑。”
韩端俊脸一红,扭头低道:“没有。”
常欢嗔他一眼:“有的,还不承认,心情好了是么?我都见你笑过好几回了,这样才对嘛,高兴就要笑出来,伤心就要哭出来!”着又哈哈笑了一通,“我想笑就笑,想哭…也不哭!”
韩端瞥她一眼:“想哭为什么不哭?”
常欢假模假样的左右看看,低道:“告诉个秘密,发誓不能告诉别人。”
“嗯。”
“嗯什么呀,发誓。”
“怎…怎么发誓?”
常欢皱眉:“发誓你都不会?你就说如果我把常欢的秘密说给别人听,我就是小狗!”
韩端眨眨眼,脸颊一片绯红,呃了半晌才道:“如果我把常欢的秘密说给别人听,我……就是小…”
“小狗!”常欢翻翻白眼,“真替你着急,这都说不出来!”
韩端舒了口气:“是什么秘密?”
常欢又左右看看,神秘道:“我的秘密就是…我不会哭!”
韩端愕然,好一阵没话,面上现了无奈之色,状似觉得这个秘密实在不能称之为“秘密”!
常欢不理他的反应,又托了腮道:“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难道我命中缺水?”瘪瘪嘴向韩端道:“你哭过没?”
韩端垂头顿了顿,诚实道:“幼时哭过。”
“眼泪到底是什么滋味?”
韩端一怔:“你说真的?你…没哭过?”
常欢扬眉:“真的没有。”
“没有掉过一滴泪?”
常欢嘟嘟嘴:“我想哭,我真的很想哭,”说着撇嘴作哭状,呜呜两声道:“不就是这样哭的么?为什么我没有眼泪?”
韩端不话了,常欢推他一把:“喂,你不会也觉得我是怪物吧。”
韩端摇头:“怎么会,只是我从没遇过你这样的人。”
常欢颓然垂下脑袋:“跟别人不样,还是怪物。”
韩端见沮丧,便道:“呃…或许是未到伤心时,我…我成人之后也没有哭过。这怎么能是怪物呢?”
“至少你曾经流过眼泪,”常欢闷道,“我连眼泪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我有伤心过很多次,我爹死的时候,遇到哥哥的时候,还有师傅…唉,总之我常常伤心,常常想哭,就是哭不出来,不但哭不出来,还一伤心就笑,你说我不是怪物是什么?”
韩端望着她埋在手臂中的脑袋,颤着手轻拍了拍她的肩:“笑比哭好。”
常欢抬头:“你要帮保守秘密,我不想让人家喊我怪物。”
韩端微笑点头:“好。”
常欢高兴了些,往韩端身边挪挪道:“韩端啊,你人真好,和你在一块儿就觉得特别安心。”
韩端看了她一眼,道:“你觉得和我在一起很安心?”
“嗯。”
韩端用力甩马屁股一鞭,轻笑出声:“我也是这样想的。和你在一起…很安心。”
常欢斜他一眼:“是么?那你和季凌云在一块儿安心么?”
“这…好象…呃。”韩端答不出来。
常欢眼珠一转,又问:“我是你的朋友,季凌云也是你的朋友,若我与季凌云有分歧,你会帮谁呢?”
“我会劝你们。”
“若是我与他变做仇人,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又帮谁呢?”
韩端无奈摇头:“你总是些奇怪的话……”
话音未落,忽闻车厢中“嗷”地声大叫!紧着有重物落地声音。
两人诧然对视一眼,同时窜身急返厢内。
谭傲翻身倒地,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嘴中不住惨嚎,似正被极大痛楚煎熬。
常欢惊慌扑上:“哥!哥你怎么了?”
“啪”地一耳光正中常欢面门,将她打得个趔趄,韩端忙扶住她,却听她嘶叫:“按住我哥,按住他!”
谭傲翻滚幅度甚大,几乎让人不能近身,韩端想上前按住,几次都被他乱抓迫开,不会儿他的唇角就溢出白沫,四肢开始抽搐,眼白不住上翻。状极骇人。
常欢不顾他乱蹬,死死坐在了他的腿上,双手按住他的小腹,急得脑子都要炸了,发疯般地叫道:“快回城!快回城去找大夫!”
马车不复来时悠闲,掉头以疾速向城内驶去,韩端鞭子抽的密集如雨,两马吃痛放蹄狂奔,两柱香时间便赶回城内,停在一家医馆门口,韩端急忙掀帘,欲将谭傲抬出,一进厢,他便愣住。
常欢瘫坐厢地,环髻被扯得乱七八糟,左脸颊一道指甲血印,双手耷在身前,手背抓痕触目惊心。
躺在身边的谭傲,下唇咬得血肉模糊,眼鼻口耳七窍渗血,表情凝固着痛苦,人却没了动静。
韩端没话,立即蹲身抚上谭傲颈脉,半晌道:“息弱将断。”
常欢哆嗦着手拉拉哥哥抽上去的衣衫,对韩端道:“你帮我带他进医馆。”说着起身。
韩端疑惑:“你要去哪里?”
常欢目露狠色:“我去找萧倾城拿解药!”
“不可冲动!”韩端急道,“他会给么?他既有心下毒,便不可能给解药。们想想别的办法。”
常欢凄然一笑:“没有办法,昨夜我从师傅处回来后就连找两个大夫,没人知道他中什么毒,只能去找萧倾城!”
韩端顾不得其他,一把扯住常欢胳膊:“他有心害你,你去了岂不羊入虎口?”
常欢拨开他的手,冷道:“明日就是太后懿寿,他不会动我,我自有分寸,你快将我哥送进馆里医伤。”
常欢心意坚定,韩端心如火烧,又抓住常欢胳膊,却不知该如何劝她莫去,半晌咬牙道:“你等,我先将哥送进去便陪你一起!”
常欢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韩端背上谭傲下车,冲进医馆,将他托给一位老大夫,三两句交代清楚,忙又冲出馆门,前后不到半刻,门前已马车无踪,哪里还有常欢的影子?
梅园门前停车,常欢不理小厮呼喊阻拦,疯似的冲进园中,一口气跑到会宾阁前花园处,放声大叫:“萧倾城!萧倾城!你出来!”
身后冲上几位小厮,拖臂扯膀,个个口道:“楼主不在,你不能擅闯!”
常欢左扭右撕,急声大吼:“萧倾城!你人面兽心!再不出来,我就将你的丑事抖落到天下皆知!”
会宾阁门口飘出一抹淡黄,急步走到常欢身前,惊疑道:“常欢?怎么了?你的脸…”又对小厮道:“快放开她!”
小厮松手,常欢恨恨唾一口,扭头不理她问话,嗓子还未痊愈又扯破一回:“萧倾城,我说到做到!你快给我出来!”
玄月无奈:“楼主不在处,你喊他也听不见啊。”
常欢冷道:“在紫楼是吧,我这就去!”
“哎!”玄月急叫,“你有何事可以先告诉我,楼主近日情绪不稳,你千万莫去寻他!”
常欢嗤鼻:“情绪不稳?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情绪不稳,你怕他我可不怕!”说着转身欲走,倏地眼前紫影一晃,人还未看清,胸襟已被人牢牢扯住。
紫锦面具几乎贴到常欢的鼻子,狰狞怪物恨声道:“吃了饭刚预备睡觉,你就跑来大吵大闹,当我倾城楼是菜摊儿吗?”
常欢看清来人,毫不畏惧,咬牙道:“给我解药!”
萧倾城唇边一抹了然微笑,口中却问:“什么解药?”
常欢抓住他的手往下掰,怒吼道:“你莫要装蒜,你喂我哥吃了什么心里有数,他已发病,快给我解药!”
萧倾城松开常欢前襟,嗤笑一声道:“哦,发病了?这么快?”
常欢听他如是说,愤怒直如巨雷轰上脑际,恨力扬手向他砸去:“畜生!你简直不是人!”
萧倾城身形灵闪,转瞬挪到她身侧,看她扑个空朝前踉跄,嘿嘿笑出声来:“蠢丫头!”探手抓住她的后领,用劲一兜兜入怀中,冷脸对玄月道:“没你的事!”
玄月不敢吱声,慌忙躬身后退进阁。四下小厮也纷纷退散,只余他二人站在园中。
常欢在他臂间不住撕打,厉声大叫:“放开我!不要脸面的畜生,放开我!”
萧倾城见人退光,手一松,将常欢推倒在地,一脚踹上她的后腰:“真是讨厌的丫头,若不是看蓝兮的面子,你早死了十次有余!”
常欢趴在地上,想着谭傲,心都快要急碎,口中呵呵笑道:“好,你杀了我,只要把解药给我,我救了我哥后送上门让你杀!”
萧倾城冷哼声:“莫跟我说没用的,你哥若今日死,那就全都怪你自己!”
常欢一呆,回头道:“你说什么?”
萧倾城啧啧出声,蹲身拎拎常欢乱发:“就你这副鬼样子,蓝兮会喜欢你谁也不信!”
常欢听他又扯到师傅身上,气道:“你也莫跟我说没用的,若想让我明日还能给倾城楼长脸,就快将解药给我!”
萧倾城弯唇一笑:“你哥是不是七窍流血,气息已断?”
常欢眼中喷火:“你下的毒你会不知症状?”
萧道:“我知,我当然知,只是你哥本不会死,不过一直痴傻而已,我想着等蓝兮与你分开后就把解药给你的,”他站起身,绕着常欢晃悠两圈,“哎呀,谁知道你给他吃了什么呢?是不是找庸医抓了些清智的药?哈哈哈!安神丸遇清脑之药便会立即发作,现时解药根本无用,神仙也救不他!我早说他没事,你不信我,这下他的命可是断在你手上了!”
“常欢!”园外传来高叫。风挟黑影落,长剑银光闪,剑尖直指萧倾城胸口,“起来!们走!”
萧倾城红唇一撇,两指轻弹剑尖,“这又来个英雄救美的!要走就快走罢,莫扰我清梦,记着明日来寻我啊,常欢!”说完转身晃悠出了花园。
常欢正面俯趴在地一动不动,脑袋顶着地面,双手死死揪住草根拧做团,指关节泛出惨白,牙咬下唇几要咬出血来。原来是样,哥哥的发病,原来是吃了师傅的药!
萧倾城是故意的,他知因不说,故意让自己带走哥哥,正因为他知道自己绝不会放任哥哥痴傻,定会寻药解毒,绝妙的借刀杀人之计……他尚不知哥哥身份,仅因是她常欢之兄,就下此毒手,萧倾城!你很好!
韩端用力拉起常欢,忧心道:“早说他不会给的,你哥还有一息,我现在就去将京城名医全数请来,且看有无别的办法。”
常欢闭上眼睛,咽下一口咸腥血沫,眼底刺痛不止,思维却异常清晰,过往片段如云缓飘脑际。
“你不叫常欢,你的本名叫谭笑,我是的亲哥哥,谭傲!”
“杏糕,你小时候曾问过它的名字,我告诉,它叫‘高兴’”
“笑笑,今是二月初六,你的十八岁生辰啊。”
“不要再与蓝公子争执,他…是对你最好的人,你跟着他,哥哥就放心。”
“笑笑,我们是莲州人,我们姓谭,我们身负血海深仇!”
常欢从没有感受过样彻头彻尾的孤独,在不知自己有亲生哥哥之前,没有因为自己是孤而伤心过半分,因为还有爹,有师傅。可是哥哥来了,身上流动着一样的血脉,油然而出的亲近感觉|4020电子书|,多么希望能有足够的时间了解他,了解自己的姓,了解自己的家,多么希望能跟着他回到老家,一起跪拜爹娘之灵,堂堂正正找回自己的姓名。
可如今,莲州在哪儿?祖宅在哪儿?亲生爹娘的坟墓在哪儿?未来及多唤几声“哥哥”,未来及并肩踏上回乡寻根的路,未来及多享受半刻亲情的滋味,世上唯一的血亲,就要…去了。
灭门之仇!时隔十五年,谭家最后一个男子仍是送命!
常欢的心狠狠一窒,喉间腥味再次翻出,拼命咽咽,她睁开眼睛,向脸焦心的韩端道:“有日要萧倾城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韩端怔怔望着她,未语。
常欢唇边泛出丝怪笑,又道:“要季凌云也与之一道!”
韩端大震,抚上常欢双臂:“你在说气话?”
鼻腔火烧般疼痛,颊侧犹如被噬骨啃肉,既而股奇异热流涌动,麻麻酥酥的感觉难以言喻,常欢强忍住不适,眼皮一耷,漠然道:“是气话。”
韩端紧紧皱着眉头,一瞬不瞬地盯住她瞧,倏地抬手触上常欢眼角,轻轻一抹,低道:“常欢…你的眼泪。
煎心笑情
常欢眨了眨眼,只觉眼眶焦干,并无一丝湿润感觉,探手摸上下睑,低道:“你眼花了。”
韩端看看干燥的指腹,先前那抹晶莹湿意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半晌道:“是…是的。我们回去吧。”
两人回到四海医馆,内室烟雾缭绕,药味四溢,无铺无盖的单床板架上躺着只着中衣的谭傲,面上血迹已除,下唇敷了药巾,前襟大敞,由头至胸插满银针
边上一位白须老大夫正在净手,见他二人进来,叹口气道:“想是服了冲性的药,致使脉向逆施,血溃盈脑,才有癫疯之症,此症发作急迅凶猛,极短时辰便可致人于死,亏得他本身有内力护体,比常人强健些,才余下一口薄气,现下老夫只得替他封穴吊息,保住这口气,若想治愈…”他摇了摇头,“我想几无可能了。”
常欢木然立在床边,望着哥哥灰白面容一言不发,韩端朝大夫施了一礼道:“劳您费心,这样续息可续多久?”
老大夫收起针包:“先在馆内治着吧,能吊一日是一日,但针镇穴位不是长久之计,气血仍在逆袭,一旦冲破…必死无疑。”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老夫行医四十载,药性相冲造成的病症也并非头次见到,但如他这般立时发作的倒真是第一次,无奈老夫医术浅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韩端道:“在下绝无此意,只想知道是否还有他法救治。”
老大夫摇头:“天下能人异士甚多,谁敢断言有或没有,若你们能寻到可医他之人,老夫自然替你们高兴。”
话已说的明白,他是无能为力了,天大地大,那所谓的能人异士,又能到哪里寻迹?常欢抚了抚哥哥冰凉的手,心也随之冰凉透顶。
待老大夫走后,常欢道:“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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