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一位太太看了名单冷笑连连,嗤之以鼻,显然反对到极点。
她的同伴笑问:“你又有什么意见,本世纪哪套影片可得头奖?”
那位中年太太答:“我肯定是希治阁的《后窗》,毋需商榷。”
小山想,有那样的一出戏吗,她得找来看看。
她说下去:“性感是男女之间爱与欲一种似有似无的张力,同剥光衣裳满床打滚一点关系也无。”
“嘘。”
她俩笑了。
到处都是有学问的人呢。
飞机降落,小山接受警方问话后离去,站在马路中央,她有一刻犹疑,随即到长途公路车站去。
她坐到旅游车最后一排。
这时,离家已有十八小时。
小山不觉累,她取出摄影电话,举高替自己拍了几张照片,电传回家给父亲。
旅游车在宽阔公路上疾驰。
这个国家真奇怪,到处都是绿林流水,他们的路名也跟着环境走;每个城镇都有绿木路、野林巷、北林道、罗宾汉街、千道川路……
一位老太太见小山凝神看风景,轻轻说:“春天更美呢。”
旅游车半途歇息让乘客方便兼买杯咖啡。
小山见超级市场有极大极美白桃,买了几只剥来吃,汁水淋漓,十分痛快,既饱肚又解渴。
呵,变流浪儿了。
母亲此刻是否在伦敦某教堂行礼?
妈妈小山恭祝你白头偕老,生活美满。
车子继续向前驶。
到了总站,小山背上背囊下车。
站长问她:“认得路吗?”
“我去露意思溪。”
“找谁?”
“花玛家。”
“花玛酒庄?顶顶大名。”
小山又惊又喜,是一家酒庄,那是怎么一回事?
“记住今年的葡萄酒,天气酷热干爽,一连两个月没有下雨,破半世纪记录,葡萄却特别香甜丰收。”
“这里有葡萄园?”
“唷,小姐,你好不孤陋寡闻,什么,只有意大利塔斯肯尼与法国波涛才生产葡萄?”
啊。
小山雀跃。
这真是意外之喜,想都没想到农夫家是一座葡萄园及酿酒厂。
“老花玛每年都送酒给我们喝。花玛家葡萄酒全国享有盛誉,可是他独生女却没有兴趣承继事业……咦,你是谁?”
小山露出笑脸,“我是客人。”
“我知道了,你是花玛外孙的小女朋友,可是这样?那三个男孩有一半华裔血统呢。”
小山忽然问:“你们可有歧视华人?”
站长看着少女,很认真地说:“我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各人感受不同。”
“谢谢你。”
“那边有计程车,十多廿元车资,你可以到达花玛酒庄。”
小山抬头张望,希望有人来接,但是没有。
车子驶抵花玛家,她下车来。
转头一看,呆住。
原来花玛家平房的位置在一座小小山丘上,往低看,是一望无际一行一行翠绿色葡萄园,工人正在做收成工作。
蓝天白云,阳光普照,叫小山深深吸气。
呵,毕竟没来错。
这时,有两条金色寻回犬飞奔近,围着客人打转。
一个胖胖的管家出来问:“是沈小山吗?”
“是我。”
管家笑着抹去手上面粉,“他们都在园子里,让我介绍,”她指着寻回犬,“那是醇酒与美食,我叫金,我是厨子兼管家,负责七八人饮食,有什么事,你找我好了。”
“请带我到房间。”
“这边。”
平房角落有一阁楼,连着小小露台,推开窗房,只看到鲜粉红色流浪玫瑰攀满一墙,那香气被阳光蒸了出来,洋溢在空气中,叫人心花怒放。
“哗。”小山忍不住这样说。
“喜欢吗,”金笑着,“祝你有一个愉快的假期。”
她出去了,半晌取来一盘食物,是自家烤的面包以及乳酪水果牛奶,十分简单,却又丰盛。
小山先沐浴,接着大吃一顿,又到处拍照。
屋子布置基本朴素:原木长台长凳,可坐十余人,大安乐椅对牢壁炉,十一月就可生火。
大门敞开,不关上,也不锁。
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金在厨房做巧克力饼干。
她抬头对小山说:“三兄弟及外公外婆都在地里工作,今年大丰收,葡萄这件事很奇怪,天气越坏,土壤贫瘠,它越生长芬芳。”
有这样的事。
“雨水一多,土质肥沃,它长枝长叶,反而不长果实。”
“葡萄园有多大?”
“呵,千多公顷地吧,山坡另一边是厂房,可要下去看看,醇酒美食会带你走。”
两只狗巴不得可以外出奔走。
他们气呼呼赶到地里,只见印籍工人背着箩子用剪刀逐束葡萄剪下,原来这个过程仍然全靠手工,人手万岁。
小山不到一回已经汉流浃背。
工人把葡萄集中在拖拉机车斗里,运往酒厂处理。
这时有人走进,“你是小小一座山。”
小山听见这样称呼,满心欢喜,觉得似印第安人的名字;坐着的牛,草药帽子……对,她正是小小一座山。
“我就是她。”
对方是一个穿工人裤的少年,同小山差不多年纪,他说英语:“这时候才到?我们一早等到傍晚。”
如此友善,叫小山放心。
少年浓眉大眼,十分漂亮,正好是一般人心目中混血儿模样,他改用普通话:“我叫余松培,三兄弟之中我最小,大哥与二哥正在厂房与经理说话,每个暑假,我们都来园子帮手。”
“你会中文。”小山意外。
“呵,小时候父亲严刑敲打着强逼学习,今日会讲会听,书写还是不行。”
小山笑了。
他上下打量小山,“因此,你将成为我们妹妹?”
他们也都知道了。
两人都露出黯然之色。
他对她,或者她对他,都毫无偏见,可是,余松培明显不希望父亲娶小山的母亲,沈小山也不高兴母亲嫁给余某人。
余少年抓抓头,“也许,我们可以做朋友。”
“朋友。”小山伸出手去。
两个人握手。
身后有人说:“沈小山来了?”
那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家,壮健如牛,可是阳光空气真正有益。
他戴着草帽,可是皮肤还是晒的黎黑。
小山连忙称呼:“花玛先生,你好。”
“小山,叫我外公好了。”
小山微笑。
外公也笑,“同你外婆一样,是个美人呢。”
嗳,这个家庭不错。
老人忽然凝视远处,伸手指着远处。
小山朝那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松培说:“那边,看着灰色浓烟没有?那是山火。”
小山看仔细了,是有一缕浓烟缓缓伸起,与云层连接。
老人说:“已经控制住,不碍事,源头在巴利埃区。”
“大哥二哥收工没有?”
“咦,他们来了。”
小山看见两个大汉走近,他俩与松培不同,比较严肃,朝小山点点头,随即与外公谈起公事。
松培说:“我陪你去看厂房。”
厂房全用巨型不锈钢蒸漏机器,工作人员穿白袍戴手套口罩来回巡视。
再也不会看得到用脚踏葡萄取汁的情况了,小山怅惘。
空气中全是水果香味,叫人垂涎欲滴。
回到平房,只见大哥二哥脱去汗衫,光着膀子在吃水果,一见小山,慌忙取衬衫披山。
金笑说:“今时不同往日,家里有客人呢。”
小山觉得不好意思。
那两个英俊高个子自我介绍:“我是老大松开”,“我是老二松远。”
“我是小山。”
他俩见小山打扮朴素,举止有礼,略为放心。
有其女必有其母。
这时外婆捧着一盘烧牛肉出来,三兄弟一见连忙扑上去抢吃。
什么肉这样香?伴蔬菜沙拉夹面包是最佳晚餐。
外婆过来拥抱沈小山一下,“当作自己家里一样。”
“小山这样瘦小,吃多一点。”
“去年两个日本美术系交换学生来住了一个多月,胖了十磅才走,哈哈哈。”
小山也是交换学生,不知怎地,藤牵瓜,瓜搭藤,竟交换到花玛酒庄来。
黄昏,天空满是红霞。
谈到丰收,人人脸上露出笑意。
太阳到九点才落山。
小山打电话留言给父亲。
“三个男孩很文明,老大老二超过廿一岁,有代沟,不大理我,老三则十分友善,老农夫妇大方可爱,我很满意。”
但,毕竟是陌生的国度陌生的床,深夜,耀眼的金星升到半空,小山欣赏了一会,才睡着了。
小山七时起床,但是农夫家更早,金说他们五时已经开始工作。
金捧出丰富早餐,取出一只铁圈,叮叮叮敲响,小山刚在奇怪,这是叫谁呢。
不到一刻,一人二犬应召扑下。
老三松培叫小山:“快,吃饱早餐一天都饱。”
小山对黄口无饱期,这句话有了新的认识。
只见一桌热辣辣克戟、煎蛋、烟肉、薯茸、面包,小山看了发呆。
金却说:“别担心,小山这是我请你的私房菜。”
一看,是一大碗白粥及各式韩国泡菜。
小山感动之至,“金,你是韩裔。”
她笑,“可不是,晚上做烧饼你吃。”
一看,老三已吃得碗脚朝天,正看着小山嘻嘻笑。
小山问:“你为什么不去工作?”
“我这一更自十时至傍晚八时。”
那也很辛苦。
小山问:“你在学校读什么?”
他答:“同你一样,今年九月升大学,已获北卑诗录取,选机械工程科,对,你呢?”
“我将在温埠读文科。”
“住你母亲家?”他怪羡慕。
小山摇摇头,“人挤,我会住宿舍。”
“那处宿舍出名拥挤,你不怕没有空位?”
“那么住民居,租间房间。”
“你要立刻着手处理。”
没想到老三这样关心她。
“他们呢?”
“大哥已经毕业,他读酿酒学,又游遍欧美葡萄园,学以致用,葡萄改良后根部不再轻易腐烂,我们去年尝试的冰酒销量第一,他的功劳最大。”
“看情形他打算承继花玛酒庄。”
余松培嗯了一声,不接口。
小山即时觉得有点蹊跷。
“二哥读会计,也帮酒庄很多,你看我们三人无一读建筑。”
“行行出状元。”
“你说什么?”他觉得动听。
“这是一句华人老话,指每个行业都有最佳人才。”
“来,我带你到外边走走。”
松培给她一部脚踏车,两人骑着车往山坡另一面走,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哗。”小山不禁大声赞叹。
只见山谷里有一个像蓝宝石那般明艳的湖泊,将山与树倒影到水里去。
“像仙境。”
有人扬帆,有人嬉水,那么远都似听到欢笑声。
小山兴奋地说:“我们也去。”
可是老三的眼睛看着远方。
小山也看过去,昨日那堆灰色的烟霞,散布得更广阔了一些。
忽然之间他们看见有直升机轧轧飞过来,到了湖边无人之处,忽然垂下吸管吸水。
“呵,是救火飞机。”
老三说:“正是。”
湖面被直升机桨翼打起巨大涟漪,蔚为奇观。
不久,直升机飞走,引擎声在山谷中激荡。
半晌,小山问:“这个湖,叫什么名字?”
“浣熊湖,那边还有一个鹿湖。”
“你们都担心山火吧。”
“每年都有雷击引起火头焚烧森林事故,今年特别干旱,五月已达红色四级警告。”
花玛家两只寻回犬忽然奔向他们。
“外公叫我们。”
“那回去吧,改天再来野餐。”
他们骑着车子回去,松培挑小路走,忽然看到一片德格拉斯杉林,这种杉树有浅灰绿色针叶,非常美观。
他们两人看到树林下有一对拥抱的情侣。
小山好奇张望。
松培却立刻说:“别看。”他也看到了。
他拉着小山的自行车调头。
小山眼尖,已经发觉那高大的年轻男子正是花玛家的老大松开。
“那是你大哥。”
“嘘。”
他们另绕路回酒庄。
那明明是他大哥,女方肯定是他女友。
为什么这样神秘?
有这个必要吗。
只听得松培说:“收成后最好下几场滂沱大雨。”
外公在等他们。
“小培,我们去远处看看山火。”
他开出一辆吉普车。
小山鼓起勇气问:“我可以一起去吗?”
老花玛答:“你是客人,不可历险。”
又问松培:“见过大哥吗?”
小山没想到松培会这样回答:“没见过,他大抵在写字楼吧。”
随即跳上吉普车走了。
小山好不诧异,老三为何推搪?
她回到屋里去,同金说:“分派些工作给我做可好。”
金说:“你是客人。”
“客人也怕无聊。”
“看书读报好了。”
“看得眼困。”
“那么,随我出去晾衣服。”
她们自洗衣机取出大堆湿衣物,到后院去晾在绳索上晒干。
金说:“这样明丽太阳,一小时就可收回衣物。”
晾衣也讲技巧,四个男人的工作服工人裤又大又重,加上被单台布,晾满了后院。
金说:“劳驾你了小客人。”
她给小山一大杯冰冻柠檬茶作慰劳。
小山坐在阳光下,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
在都市里,唯一可走的路便是出人头地,咬紧牙关往上爬,并无选择。
可是在这里,与大地打成一片,即可其乐融融,清风明月镜湖阳光,均免费享用,何用太过辛苦。
小山到了才三天,价值观已经转变。
金说:“我初到此地,年纪也与你差不多,一直帮人做管家保母,主人家善待我,跟着花玛,已有三十年。”
“你看着他们三兄弟出世?”
“老大除外。”
“老大也不过廿岁出头呀。”
金笑,“当时我不在场。”
“老大的女友是谁,长发披肩,身段苗条,一定是个美人,也是酿酒师吗?”
金诧异,“你见过她了。”
“是呀。”小山还想说下去,忽然想起,闲谈莫说是非,立刻禁声。
“屋里还有事要做,我们自己做冰淇淋吃,来。”
金带着小山进厨房,取出奶油细沙糖及一大包粗盐,抬出古老的搅拌机器,先把冰与盐座好,再把材料容器放在冰上,关好盖,开始摇机器的把手。
小山说:“嗯,十分科学化,盐可降温,把冰的温度降到零下,这是低温物理呢,据说冰淇淋由蒙古人发明:他们有的是冰,又有许多乳酪,后来,由东游记作者马可波罗带回意大利,所以意大利的奇拉多也十分美味。“
金微笑,“你不说,我还以为冰淇淋是日本人发明的呢。”
金是韩裔,自然也吃过日人苦头。
小山答:“他们只想霸占丝绸及造纸发明权,倒是没想到冰淇淋。”
正在笑,后门一开,花玛祖孙回来了。
小山吓一跳,只见老三一脸煤灰,老人也好不了多少,混身汗湿,颓然坐下。
金急问:“怎么了,你们去过什么地方?”
老人洗一把脸。
“我们到山那边巴利埃区观察。”
“火烧成怎样?”
老三答:“比想象中坏十倍。”
“啊,控制住几成?”
“控制?火势一日以数平方公里那样蔓延,这几日吹东风,已逼近巴里埃百年老木厂。”
“什么?”金吸进一口气。
“小培略走近一点,即被消防人员赶走,你看他头发眉毛都险些被热气烤焦,灾场中心温度高达摄氏千余度。”
小山张大了嘴。
“我在甘禄住了五十年,从未见过这种场面。”
金说:“天气真的反常。”
“老大同老二回来,说我想见他们。”
“什么事,外公,记得我也有份。”
老农答:“他俩是受过训练后备消防员,此刻是出一分力气的机会了。”
沈小山肃然起敬。
这才叫是一个社区。
松培说:“柏树与杉树等闲三十尺高,可是火头鼠到树梢,喷上半空争取氧气燃烧,像通红一座山似压向消防员,几百人看去像蚂蚁,一般彷徨无助。”
金不出声,跌坐在椅子上。
“西边是一列百来户高级住宅区,居民大感惶恐,已利用泳池水淋湿屋顶以防万一。”
“不至于吧。”
老花玛叹口气,“只得走着瞧。”
金吁出一口气。
小山想问:那么,葡萄园呢?
她硬生生把问题吞回肚中,兆头欠佳,不问也罢。
金说:“冰淇淋做好了。”
另外有两把声音说:“我要一大碗。”
原来是松开及松远回来了。
自制冰淇淋甜滑轻软,与街上现卖的不大相同。
松开忽然轻轻说:“小山,央你做一件事。”
“没问题。”小山觉得荣幸。
“尚有半桶冰淇淋,请你帮我送到路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