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倨傲的姿态做到十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尤其是业务部的经理田军和总工程师陈裕泰。他们的好恶,对未来的产品选型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就是这两人,让谭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挫折,原来那套水磨功夫,几乎没有用武之地。
田军四十出头的年纪,说话不温不火相当客气。面对他,谭斌却觉得非常不踏实,接触几次,谈话依然停留在表面,无法深入下去。
而陈裕泰的态度就异常冷淡,谭斌电话约过几次,想和他见上一面,都被冷冰冰地拒绝。
王弈实在看不下去,偷偷劝谭斌:〃Cherie,你还是放弃他吧,纯粹是浪费时间。〃
第27节:格子间女人(27)
〃为什么?〃
〃我也只是听说,七八前他还是个普通工程师的时候,被咱们公司某个人得罪过,他一直记恨到现在,提起MPL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谭斌一筹莫展,多年的不败历史就此画上句号,她真不甘心。
谭斌咬牙,心中暗暗发誓,陈裕泰,不拿下你我谭字倒过来写。虽然这么发了狠,心里还是沮丧万分。她下了班往沈培处,拿他的颜料画笔泄愤,挤出大堆的颜料,胡乱涂抹在画布上。
沈培抱着膀子站她身后,一本正经地点评:〃这一笔还不错,相当的有灵气。那一处,显然是个败笔。〃
谭斌正没好气,扬笔在他额头上抹一下,〃这笔呢?〃
沈培躺倒在地做昏倒状,〃啊,天哪,绝世奇珍啊!〃
谭斌大笑,恶作剧之心骤起,索性整个人结结实实趴在他的身上,干脆涂黑他的鼻头,两颊再添几撇胡须,就是一只形神兼备的小猫。
沈培眯起眼睛,一声不响忍受着她的蹂躏,只为了她脸上近日难见的灿烂笑靥。
谭斌拼命忍着笑,拽起他拖到洗手间的镜子前。
沈培对着镜子观察一会儿,用力挤出一个忧郁的表情,转过身开口唱:〃Memory,all alone in the moonlight……〃倒是字正腔圆,声情并茂。
谭斌跑出洗手间,揉着肚子直跺脚:〃死人,成心害人,唉哟,肚子疼死了……〃
沈培从后面抱住她,嘴唇贴近她的耳朵,低声说:〃乖,这就对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又不会塌下来,做得不开心就辞职,我养你。〃
谭斌回头,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他。
沈培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我没告诉过你吧?老爷子给我留着几样好东西,咱俩就是天天胡吃闷睡,也能活几辈子。〃
谭斌心头温暖,在外面一直是她想方设法逗别人高兴,难得有人肯彩衣娱亲讨她的欢心。她捏捏沈培的脸,〃别胡扯了,你的行李准备得怎么样了?〃
沈培正忙着收拾东西,预备他的甘南之行。
入睡前他问谭斌:〃你真不能去?〃
〃集采马上开始了,正是吃紧的时候,哪儿能离开?〃
沈培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谭斌实在过意不去,亲亲他的嘴唇说:〃下回吧,我答应你,我发誓。〃
沈培也就没说什么,脑袋拱过来放在她的枕头上,扭来扭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很快就去见了周公。
他的睡相很安静,几绺额发散下来,和睫毛的阴影混在一起,嘴微微张开,有种天真无邪的神情,像小孩子一样。
谭斌凝视他的面孔,又心疼又好笑,感觉自己像个小妈。她伸手刮一下他的鼻子,按熄了台灯。
两天后她飞往上海,参加一个售前Brainstorming(作者注:头脑风暴,就是一堆闲人坐一块儿胡吹乱侃,期望能达到三个臭皮匠的境界)。
临行前的会议未能按时结束,谭斌从公司出发比计划晚了半个小时,她赶到机场的时候,航班更换登机牌的系统正好关闭。
谭斌差点哭出来,下趟航班要在晚上九点以后了。
她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权且死马当作活马医,〃我就迟了两分钟,能不能通融一下?〃
柜台后的大男孩抬头看看她,居然网开一面,伸手接过机票,查询一番后颇为遗憾地说:〃对不起,经济舱已经满了。〃
谭斌的手臂软软垂下,准备老老实实去改签。
那男孩把机票还给她,却朝旁边努努嘴,〃G岛15号,给您免费升舱,赶紧过去!〃
谭斌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立刻心花怒放,连声道谢。五官长得端正与否,这种时候最见真功。一张美丽的面孔,往往是张畅行无阻的通行证。
谭斌还是第一次坐商务舱。
后面经济舱里人满为患,这里只有寥寥几个人。
商务舱的座椅宽度,大概是经济舱的一点五倍,与前方座椅的间隔,维持着一个人道的距离,至少能让人把双腿完全伸直。空姐的笑容,也明显比在经济舱的时候甜蜜。
谭斌暗自感叹:真是腐败,这还是商务舱,头等舱恐怕更为变本加厉,难怪人人拼了命要往上爬,爬到VP一级,别的福利暂且不提,起码出差不用再把身体折叠几个小时。
第28节:格子间女人(28)
等飞机爬到巡航高度,谭斌取出笔记本电脑。她还欠着刘秉康一份项目总结报告,今天必须完成。她很快投入进去,心无旁骛。
有人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谭斌皱皱眉,心里有点腻歪。前后左右都是空位,这人偏偏要挤在这里,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年月就算吊膀子,多少也该给点专业精神。
她没有抬头,从电脑包里取出防窥膜扣在显示屏上。
空姐推着车子来送饮料,谭斌要了一杯咖啡,正在四处寻找放杯子的地方,旁边座位上的人,已经放下自己面前的小桌板,从她手里接过纸杯。
那人手指纤长,指甲修得干净整齐。这画面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谭斌脑子里嗡一声响,蓦然抬头,正对着程睿敏微笑的面孔。
〃小谭,别来无恙?〃他不再叫她的英文名字。
谭斌惊讶之下,说话都有点结巴,〃你你……怎怎么是你?〃
方才她对着电脑还在想,这份由垃圾数据攒成的报告,如果落在程睿敏手里,肯定会被质疑得一无是处。下一秒他就在眼前现身,这份惊吓非同小可。
程睿敏忍不住笑,反问她:〃你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MPL有规定,VP以上的级别,才能乘坐商务舱,所以他疑惑。
谭斌发觉自己反应过度,努力定定神,开始比较正常的对话。
〃哦,我迟到了,所以免费升舱。〃
〃有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我坐了他们十几年飞机,从没有受过这种待遇?〃
〃您得会哭,还得会扮可怜啊!〃谭斌咧嘴笑,趁机上下打量他。
正装的白衬衣,深灰色的西裤,领带叠得整整齐齐塞在裤兜里,露出一点灰蓝色的边缘。旁边的行李架下挂着一个黑色的西服套。这种装束,要么是从商务场合中匆匆赶到机场,要么是下了飞机另有正式会议。
谭斌眼中有掩不住的好奇之色,〃您这是……〃话到舌尖打了个转,〃出差?〃
〃算是吧。〃程睿敏含糊回答,显然不愿多谈。
谭斌颇为识趣,即时噤声,大脑略转几转,已经恍然。看样子程睿敏已另有高就,而且级别不可能太低,否则他不会坐商务舱。
很奇怪,这一瞬谭斌忽然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走出低谷的是她自己。原来上下级的身份消失,她对他所有的敬畏也在这一刻消失。
谭斌合上电脑,轻轻吐口气,〃我该怎么称呼您?程总?程首代?〃
程睿敏侧过脸,为她的敏感略露惊异。
眼前的女孩穿一件贴身的白色麻纱衬衣,颈部松松绕着条领带一样的丝巾,美少年一般的干净清爽,不说话的时候,像永恒的大四女生。但偶尔的,她年轻的脸上会有一闪而过的寂寥,似历劫红尘。他在这一刻,又想起大洋彼岸已经分手的女友。
前两次见面后,程睿敏曾与余永麟有过如下的对话。
〃奇怪,那样的美色,在身边多年,我竟没有注意到。〃
〃老程,只要你肯抬抬眼,就会发现,公司里的美女不止她一个。〃
〃是什么原因,让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心无旁骛,为工作如此卖命?〃
〃我记得,你用同样的问题问过徐悦然,她怎么回答你?〃
〃她说,当她发现男人不再值得信任,她只好自己爱护自己。〃
〃That is it,兄弟。万幸我老婆没受过那种教育,还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想到此处,程睿敏牵牵嘴角,脸上浮起一丝强烈的自嘲。他移开目光,欠欠身回答谭斌:〃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叫我Ray。〃
这表示他已经默认了她的猜测,果然是高升了。
谭斌很戏剧化地拱起手,〃恭喜恭喜!什么时候请客?〃
程睿敏答:〃只要你愿意,我的钱包我的人,随时随地恭候。〃
〃啧啧,听起来没有任何诚意。〃
程睿敏回过头,神色凝重:〃我是认真的。〃
谭斌禁不住笑,心里说,又来了。对这种暧昧的游戏,他似乎乐此不疲。这回她不再上当,干脆不接话。
程睿敏递过一张名片,〃我在上海要呆一个星期,上面有手机号,你哪天没有饭局,想找人吃饭,随时call我。这算不算诚意?〃
第29节:格子间女人(29)
谭斌接过,正面果然印着〃首席代表〃四个字。翻到背面,原来是一家荷兰的知名公司,所经营的业务类型与普达公司极其相似,一直是MPL在欧洲的重要客户。
〃哟,终于从乙方翻身做甲方了!〃谭斌惊讶。
〃是啊,不过这甲方做得灰溜溜的。〃程睿敏笑,笑里却有隐约的苦涩。
〃压力很大吧?〃
〃彼此彼此,都是为人打工,换汤不换药。〃
话是这么说,谭斌却明白,此汤非彼汤,此药也非彼药。她抬头看看程睿敏,有点明白他为什么不愿多谈,也明白他下眼睑处明显的黑眼圈从何而来。
论起行业排名,这家荷兰公司在世界级的同行中,绝对可以挤进前十名,但在中国,因为行业保护政策,它的发展非常艰难。目前的在华业务都是刚刚起步,还处在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创业阶段。
程睿敏这个首席代表,完全相当于拓荒者的角色,没有定规可依,也没有经验可循,一切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业务发展还要依附于普达等垄断企业,算是他们的合作商。
做得好,自然成为公司元老,但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长江前浪,为后继者做了嫁衣。唯一有利的,大概是他十年间在行业内建起的人脉,依然有效。
谭斌默默心算一下,发觉距离他离职,已经两个半月了。
回想这两个月,谭斌的感觉,竟像两年一样漫长。难得的是心情一直似坐过山车,上上下下,大喜大悲,冰火两重天。她把几句场面话在心里过了无数遍,好像哪句说出来都假惺惺的不着边际。
正踌躇着,程睿敏膝头的杂志滑落,他弯腰去拾。明亮的光线下,谭斌惊见,几根白发夹在乌黑的发丝间异常触目。她彻底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窗外。
飞机正在云上缓缓飞行,机身下云海翻涌,云海之上却是天宇澄净,阳光灿烂。
谭斌忽然想起当年转职时,余永麟说过的话,〃销售是最刺激的行当,也最摧残人的身心,我从不赞成女孩儿做销售,压力太大,代价太高……〃
她转头:〃Ray,我想问个非常唐突的问题,如果不方便,你可以不回答。〃
程睿敏笑了,把手里的杂志塞进座椅靠背。
过一会儿他说:〃问吧,好像我还没有被人问倒的记录。〃
〃您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吗?我是说,选择销售这个职业。〃
〃没有。〃程睿敏不假思索地回答。
〃真的?〃
〃真的。〃程睿敏静静地看着她,〃你毕业得晚,没有赶上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那时公司面对新市场是一张白纸,客户对新技术有强烈的渴望,却一无所知。大家的要求都不高,彼此间从容探索磨合,我们在和客户一起成长,互相的信任和感情真正发自内心。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就算以后离开这一行,我也不会忘记这段经历。〃
也包括经历过的艰难、伤害和绝望?谭斌想问,张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没错,好的坏的都包含在内。〃程睿敏仿佛看透她的心事,〃我常对Tony他们说,不要怕艰苦和压力,每一段荆棘走过去,回过头看都是你人生的一笔财富。〃
〃可是脚踩过荆棘,真的会疼。〃
〃你避不过去,小姑娘,这就是真实的人生。你只能往前走,走过去,同样的东西再伤害不到你。〃
谭斌下意识地捏着手中的纸杯:〃也许后面等着你的,更坏。在你觉得不可能更坏的时候,更加坏无可坏。〃
程睿敏顿时莞尔:〃小谭,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不是坏事,凡事想到尽头,后来的每一分转机,都是意外之喜。〃
程睿敏侧头看她,这回是真的笑了:〃和你说话挺有意思,那你做了五年销售,后悔过吗?〃
〃Never。〃谭斌说,〃路是自己选的,后悔也找不到替罪黑羊。所以我从不回头看。〃
就像她大学时遇到瞿峰。他是什么样的人,在学校时她就清楚。那时他从不参加同乡会之类的活动,拼命交往的,是教授、系主任、学生会干部,出人头地的情结比谁都重。
第30节:格子间女人(30)
毕业时别人的纪念册上,都是同学之间的祝福,他的纪念册前十几页,是院长、党委书记、系主任……的签名。那时她迷恋的,可不就是他那份与众不同。那么最后的结果,也是她求仁得仁。
事后浪费时间后悔遇人不淑,还不如检讨自己没有带眼识人。
谭斌在回忆中下意识地咬着手中的纸杯。
程睿敏忽然握住她的手,皮肤相触之处似有电流通过,谭斌颤了一下。他却只是掰开她的手指,取出纸杯放在桌子上,温和地说:〃已经咬烂了。〃
纸杯上满是她的牙印,杯口边缘已被啃得惨不忍睹。
谭斌脸上立刻涌出两团红晕。她的皮肤很白净,而且是北方姑娘特有的凝脂一样不透明的白色,那点红晕便像水面上的涟漪,眼看着渐渐扩大,最后连耳廓都似染上了胭脂,变得通红。
程睿敏的心脏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没有任何前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一次不合时宜的心软,都会给他带来难以控制的后果。
他对前女友徐悦然心软过,结果她如黄鹤一去杳然不再复返。
他对前上司李海洋心软过,却把自己送进绝境,被人以最决绝的方式,毫不留情地清除出局。
刘秉康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依然言犹在耳,〃我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成见,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难过,但这就是Business,我不得不选择。〃
这就是Business。如果世上的事都依照这个原则,一切将会变得简单。只可惜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程睿敏确信,今后很长一段日子,他会一直记得这句话。
程睿敏抬手按下服务键。
空姐迅速走过来,俯下身子低声问:〃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
〃咖啡,请为这位小姐换杯咖啡。〃
空姐接过那个被咬得乱七八糟的杯子,职业化的微笑掩盖住了惊奇之色,她颔首,声音里似含着蜜糖:〃好的,很快就来,您需要再续点咖啡吗?机上还供应含酒精的饮料。〃
程睿敏摇头,亦笑得温柔至极,〃不用了,谢谢。〃
谭斌感觉自己在那位空姐眼里直如空气一般,被选择刻意忽略。她冷眼看着两人眉来眼去,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