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就有出自离异家庭的同事,坚韧而能干,但是比起双亲俱全的孩子,为人处事上多少还是有点区别。最明显的一点,是他们对外界伤害过分敏感的自我防卫意识,没想到程睿敏也是其中一员。
谭斌找到他的手,脸贴上去,颇有点不堪重负的忐忑。
清晨程睿敏先醒了,是被冻醒的。谭斌背对着他蜷在一侧,长发散落枕上,睡得好不香甜。也许是以前的习惯,她一个人斜着占据了半张床,大半条被子都被她卷在身下。
程睿敏试着拉一拉,被子纹丝不动。他笑笑,索性轻手轻脚地起身,心想以后这还真是个问题,幸亏他的床够大。
走出卧室下楼,程睿敏在客厅找到谭斌的手包,把两枚家门钥匙,挂在她的钥匙串上。又给钟点工留个字条,提醒她去储藏室找两床单人被出来。
望着那行字,他连连摇头,脸上的笑容却像涟漪一般,不自觉地渐渐扩散。
那晚之后,两人见面基本在程睿敏的家里。如果没有应酬,他习惯把工作带回家,边工作边等谭斌下班,晚饭也通常在家里解决。
他的钟点工手艺相当不错,做一手极好的家常菜。不过稍微留意,谭斌就发现他的口味偏向清淡的潮州风味,而她喜欢比较厚重的味道。幸好大部分时间工作结束,往往只有夜宵可吃,这才得了机会逐渐适应。
谭斌也取了几套衣服放在程睿敏的住处,避免次日上班,再挂着一夜未归的幌子。
在衣帽间里,谭斌注意到一件事。和她一样,衣架上罕见休闲服饰,基本上都是上班穿的衣服。那一列男式正装,几乎全是登喜路。比起流行的Boss和阿玛尼,他好像更加偏爱这个极具英伦风格的牌子。
程睿敏解释说,外公当年有套旧衣服,就是登喜路,幼时令他印象深刻,所以成年后一直情有独钟。
实际上登喜路是个很难讨好的品牌,对穿着者的形象和气质有着微妙和苛刻的要求。不过程睿敏穿起来确实好看,那种低调之中的奢华和优雅,被演绎得恰到好处。
拉开抽屉,里面一格一格存着领带和皮带。有些尚未拆封的,仅看包装,不像是购自国内。谭斌心一动,找个机会,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他:〃那些领带,都是国外出差时买的吗?〃
程睿敏从电脑屏幕前抬头,想了想说:〃有些是。〃
〃其他的呢?〃
〃不少是别人送的。〃
谭斌挤过去坐在他腿上:〃女朋友?〃
〃怎么这么大酸味?〃程睿敏捏捏她的脸蛋,眼睛却依然盯着屏幕,〃你也会吃醋?〃
第127节:格子间女人(127)
〃我还会吃人呢。〃谭斌没好气,说得言不由衷,〃就觉得你这家伙吧,清白得有点过分。老实说,世事反常即为妖。〃
〃妖?〃程睿敏只听到最后一个字,仰起头笑,〃妖精还是妖怪?〃
〃这俩有区别吗?〃
〃当然不一样。我比较喜欢妖精,呃,草木狐蛇都不错。〃
〃最好还是蜘蛛精对吧?〃
〃对呀,因为可以七个兼收并蓄。〃
谭斌〃呸〃一声,发觉又被他牵着鼻子转移了话题,于是正色道:〃严肃点儿,问你正事儿呢!〃
程睿敏微笑道:〃不是都交代过了吗?以前的女友,分手已经半年。〃
〃切,现在还带着人家送的领带,还R,酸死了知道不?〃
程睿敏转头望着她,几乎是笑不可抑。
〃笑什么笑什么?心虚了是不是?〃
程睿敏终于笑出声,〃原来你拐弯抹角惦记的是那条。那是我妈送的好不好?〃
〃呃……〃谭斌脸红一下,还是强词夺理,〃那你干吗误导我?〃
他掐着她的腰,身下椅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来,说说,你和老余又是怎么回事儿?〃
〃Tony?那是他单恋,关我什么事?〃
〃单恋?哎哟,瞧瞧你俩的名字,一个Tony,一个Cherie,英国第一夫妇,多般配啊!〃
谭斌恼羞成怒,用力掐他一把,〃早跟你说了,是巧合!〃
程睿敏目的达到,忍着疼轻笑,〃那就别老大说老二了,去,帮我做杯咖啡。〃
谭斌悻悻地起身,〃想得美,十六点以后不许再喝咖啡。〃
程睿敏的注意力,已经迅速转回自己的工作中去,没再顾上和她斗嘴。
谭斌靠在房门上,望着他的背影静静站一会儿,忽然发觉这个场景极其熟悉。当初沈培作画的时候,也是这样旁若无人的状态。她嘴角微沉,神色不觉变得黯然,低头离开书房,下楼泡了一杯普洱茶放他手边,自己怏怏地上床睡觉。
不同的只是她。
在沈培面前,她总想尽力做得完美,最终却发现彻底高估了自己。而在程睿敏面前,她并没有想过刻意掩饰。
半梦半醒的光景,听到耳边窸窣作响,床垫微微颤动,知道是程睿敏结束工作回了卧室。
他的作息,通常要比她晚两个小时,真正上床的时间,往往已过凌晨两点。她翻过身,双臂绕过腰部抱住他,脸紧紧贴在他的背上。他不说话,只是握紧她的手,静静享受这片刻温存。
〃什么时候你能有几天空闲?〃 谭斌问。
〃做什么?〃
〃咱们去澳洲过个圣诞吧。〃
〃宝贝儿,你说梦话呢吧?合同不签完,新年前你走得开吗?〃
谭斌想想果然是,懊恼地抵着他的背,不停地咕哝:〃我讨厌这个集采!〃
程睿敏拍着她的手安抚,〃快截标了吧?〃
〃嗯,还有几天。〃
〃那不是就快熬出头了吗?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
谭斌把手心贴在他的胸口,心脏的跳动一下接一下,仿佛她的心跳也变做同一个频率。她眼皮慢慢落下来,抱着他睡熟。
截标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进度照例滞后,谭斌的耐心,亦在压力之下一天天告罄。同事笑言,她又恢复了拿着小皮鞭的拿摩温形象,不过是改良版的拿摩温二代。
只有王奕给了她一个惊喜,真把普达的总工陈裕泰约了出来。
谭斌不禁惊讶:〃我请多少回他都不肯甩我,你怎么做到的?〃
〃就俩字,死磕。〃王奕得意洋洋地传授经验,〃我在普达门口堵了他三天,最后一天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半。他说他加班,好哇,我就替他订了晚餐和夜宵,让人一趟趟送进去。他终于不好意思,总算出来了,我开车送他回家,路上跟他装可怜,说是老板给的死任务,他再不肯赏脸我只好丢饭碗了,然后掉几滴鳄鱼泪,他就答应了。〃
谭斌听得直笑,这样死乞白赖的,也只有王奕使得出来,换了她,碍着身份还真拉不下这张脸。
在地坛公园的北门,有一处著名的商务会所,名字很怪,叫做〃乙十六。〃从地坛里单独隔出的院落,花木扶疏,古色生香,即使冬季,环境也十分幽静漂亮。
第128节:格子间女人(128)
唯一的缺点是出奇的贵,但是陈裕泰点名选了这里,谭斌只能让秘书先订了位置。接近下班她提前出发,先去包间巡视一遍。见一切无恙,她松口气,坐下来给程睿敏短信:晚上和客户吃饭,你别等我,早点儿休息。
程睿敏问:和谁?
谭斌回:告诉你是刺激你,不说。
他就不再理她,倒弄得谭斌心痒难煞,又发条短信过去:为什么不问了?
程睿敏回短信:爱谁谁。
怄得谭斌跺脚,又不能拿手机撒气,只好回两个字:去死。
就在谭斌望眼欲穿之际,陈裕泰终于到了。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严格说起来比田军还小一岁,都是八零年以前刚恢复高考时,最早的一批应届毕业生。可是因为陈裕泰肤色较深的缘故,人又瘦小,所以比较老相,冷眼瞧上去,两人至少相差七八岁。
谭斌听到门响便站起来迎接:〃陈总,真不容易,总算在办公室外见到您了!〃
陈裕泰未有任何客套,大大咧咧地就坐在主位,问她:〃就你一个人?〃
谭斌微微一笑:〃是,我全心全意等着陈总光临,不知道陈总心里还惦记着谁?〃
陈裕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谭斌也就噤声,不敢太过放肆。
服务生进来递上檀木奏折式的菜单,谭斌把菜单倒转,双手转呈给他,陈裕泰却一挥手,〃你来吧,简单点儿,早吃完早回家。〃
谭斌闻言心凉了半截。他这个架势显然在应付。不过也难怪,这年月请人吃饭,已是一件最没有吸引力的事情。她只好给自己打气:反正今天的重点也不是吃饭,重点是想办法哄得他高兴。
因为不了解他的口味喜好,谭斌瞄着菜单,不动声色地点了两个昂贵的招牌热菜。但他对杯中物的喜好是有名的,尤其喜欢五粮液。谭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直接上了十五年的五粮液。55度,她这回打算舍命陪君子。深交不敢奢望,只希望今天能打开僵局,以后见面不再尴尬。
凉菜先上来,为了活跃气氛,谭斌搜肠刮肚,拼命回忆喝酒的段子凑趣。有美女在侧,酒过三巡,陈裕泰明显松弛下来。
他问谭斌:〃今天这饭局,是不是鸿门宴?我跟你说,甭提集采的事,咱们还能坐一会儿,提一个字,我立刻就走。〃
谭斌立刻赔笑:〃陈总,您太让我伤心了,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能有个机会跟您叙叙,可请了多少回,您一直拒绝,拒得我简直没了一点儿人生意义。今儿又这么说,您这不成心打我脸吗?〃
陈裕泰看看她粉白精致的一张脸,总算笑了,〃没人舍得下手吧?〃
〃这话说得就该罚酒。〃谭斌似笑非笑睨着他,〃您要真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怎么会一直推脱我?〃
陈裕泰见惯谭斌平日端庄的样子,没想到她离开办公室尚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一件薄薄的黑色鸡心领羊绒衫,把她的身形衬得凹凸有致,颈部一条细细的白金链搭在锁骨上,日光灯下放射着冷冷的微光,眼风如酒,却比杯中的酒液更加醉人。
他在惊诧之下,难免七情上面。
谭斌略低下头,眼角余光将他的表情扫尽,暗暗松口气。毕竟做技术的人,掩饰功夫还是欠缺点火候,初见时他脸上的排斥之色已渐渐隐退。这就是做女Sales的好处了,对方腹诽再多,当面总不至过于难堪。
谭斌拿起酒瓶,先为他斟满杯子,又端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地问:〃陈总您说,这杯酒,是该罚您呢还是罚我?〃
〃还用问吗?既然请我,总要有点儿诚意吧?〃
〃原来您要的只是诚意。〃谭斌笑,〃诚意我有,多的是,只要您肯收。〃
〃是吗?那让我看点实际的。〃陈裕泰抱起手臂。
谭斌拿起酒杯,在他的杯沿轻轻一碰,〃第一杯,老北京的讲究,这叫酒满心实,我干杯,您随意。〃非常豪爽地仰头干了,反手亮出杯底。
酒桌上的洒脱干脆,曾替谭斌赢过不少印象分。
〃好!〃陈裕泰亦不例外,亲自操起酒瓶,斟满了等着她:〃我就喜欢痛快的人。〃
第129节:格子间女人(129)
谭斌却不干了,伸手按住杯口,〃第二杯有个说法,叫杯对杯,一起饮,您也得净陪一杯,漏一滴呢……〃她竖起三根白皙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滴酒罚三杯,您自己掂量。〃
〃这就是交杯酒了。〃陈裕泰笑得可恶。
类似的调戏,谭斌经历无数,早已麻木,若无其事顺着他的话说:〃对啊,在韩国,交杯酒表示友情和友谊,我觉得更合古时交杯酒的本义。〃
就这么在风言风语中打着擦边球,热菜没怎么动,一瓶酒倒下了大半。陈裕泰已面红耳赤,但言辞依然清晰,神智尤其清醒。谭斌的体质,是那种越喝脸越白的人,内里翻江倒海,头晕目眩,外表却看不出一点端倪。
陈裕泰吃惊于她的酒量,〃早就听说你能喝,想不到是真的。〃
谭斌觉得到了可以借酒蒙脸的地步,她垂下头,配合出哀怨的表情,〃我今天就是超常发挥,酒逢知己千杯少您相信吗?〃
陈裕泰哈哈笑,一点儿都不肯领情:〃你甭顺杆爬了,说吧,今天到底有什么事?〃
谭斌看着他,神情极其纯洁无辜,〃我都说了,就是想和您聊聊天,您怎么不信呢?其实我第一次见您就觉得特别亲切。〃
陈裕泰脸上略微露出点嘲讽的神色。
〃真的,您长得像我大学时的一位师兄,特别像。〃谭斌讲得动情,因为杜撰的蓝本根本就是当年她和瞿峰,〃他很照应我,自大一开始,从功课到做人,教会我很多,后来……后来他出国了,把我一个人留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父母也不在身边,我一直想,如果有个兄长也不至于多走许多弯路……〃说到这里她停下,垂下睫毛,似为掩饰什么。
在陈裕泰看来,这就是一个强忍眼泪的唏嘘,他咳嗽一声开口:〃小谭,这个……〃
〃对不起。〃谭斌适时地抬头,露出勉强的笑意,〃我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认罚一杯。〃她自斟一杯,果然一饮而尽,怎么看怎么带着些借酒浇愁的味道。
陈裕泰再看她时,眼神终于开始软化。谭斌由此得出一个结论,人与人的相处,很多时候突破口还是存在于最基本最原始的需求上。
那晚酒干菜尽,结账时扎眼的四位数字让她小小心疼了一下,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钱花得总算薄有收获,至少陈某说话客气了许多。
送陈裕泰到家门口,挥手道别,谭斌吩咐出租车司机调头,直接回了自己家。她不想让程睿敏看到自己醉醺醺的样子。
忍着胃里的难受洗完澡,她扶着墙摸回卧室,脑袋晕得一塌糊涂,整夜睡不安稳。
次日清晨果然脸色青白,眼睑浮肿,化妆品都遮不住。
王奕看到她,先是吓了一跳,了解头尾后则做出结论,〃下回奥斯卡该颁您一个最佳表演奖。〃
谭斌苦笑,〃I think so。〃
下班回到程睿敏的住处,她整个人都是蔫的,一个呵欠连一个呵欠,眼泪汪汪像瘾君子发作。
程睿敏难得有片刻清闲,正在二楼书房清理书架。谭斌托着下巴坐一边,看他坐在梯子上,小心地取出几本,抹净灰尘翻几页,然后放回去或者摞在身侧。这半架历史方面的书籍,都是他外公留下的遗物。
〃读史是让人成长最快的方式。〃他对谭斌说,〃我先帮你挑几本启蒙版的,有时间你看看。看多了你会发现,办公室里那点儿事,全是最低级的段数。〃
谭斌点头,有气无力地说声谢谢。
程睿敏听着语气不对,抬头见她脸色灰扑扑的,像霜打的茄子,不禁诧异:〃昨晚到底和谁吃饭?怎么一夜功夫,青枝绿叶就变成了咸菜叶子?〃
谭斌懒懒地趴到沙发上,〃这人你认识。〃
程睿敏跳下梯子,走过去坐她身边,〃谁呀?〃
谭斌挪近了,头枕在他的腿上,犹豫一下才回答:〃普达的总工。〃为免刺激,她没有提陈裕泰的名字。
程睿敏〃哦〃一声,便没了下文。他一直这样。其他方面往往不吝赐教,唯独对集采有关的事讳莫如深,只是说:〃相信你自己的直觉。我和MPL的旧日恩怨,说得太多会影响你的判断。〃
第130节:格子间女人(130)
谭斌也就明白他的意思,以后很少再提这个话题。
许久听不到她的声音,程睿敏低头,见她双手软绵绵地放在胸前,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谭斌,睡着了?〃
谭斌含含糊糊应一声。
程睿敏无奈,拍拍她的头:〃去洗个澡,上床好好睡。〃
谭斌有点儿不耐烦,翻个身,脸藏在他双腿间,〃别管我,睡一觉起来再说。〃
结果等她真正睡醒已是第二天清晨,人在床上,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