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许。也许你以前爱过我,但现在不爱了。你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可我帮不了你。〃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所以,我们还是分手吧。〃
〃沈培,〃谭斌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嗦,〃你有没有问过,从你失踪之后,我都想些什么?〃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没有任何意义了。谭斌,我明白你,你的世界完全容不下弱者,就这么简单。〃
他终于想明白了,跳出来了,才能把她看得如此清晰透彻。可是这些日子她经历过的恐惧、伤痛、忧虑、沮丧和煎熬,无数个难眠的长夜,他也永远不会知道。她要的并不多,不过是疲惫时可以靠一靠的肩膀。
谭斌别过头去,明明想笑,眼泪却流了满脸,顺着两颊落在衣襟上。
〃对不起。〃她说,〃沈培,是我辜负了你,对不起。〃
沈培微笑,〃说这种话有什么意思呢?你既然选择了就坚持下去,人自私一点儿不是错。〃还是有怨怼,他毕竟不是圣人。谭斌当然听得明白。
沈培说得对,眼下这点内疚,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会一直存在,令她惭愧,但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消失。
他是彻底想通了。
沈培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鬓角,〃给他打电话吧,以后别再犯傻了,遇到难处总一个人顶着,我告诉你,男人存在的价值,就是被需要。〃
谭斌看着他,知道已无法挽回,她真的要失去他了。她浑身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汩汩而下。
第112节:格子间女人(112)
沈培凝视她,眼中有不舍,但终于放开手,轻轻关门离去。他的背影在谭斌眼中模糊一片。
她没有意识到,沈培只留给她一个骄傲的背影,从这一刻起,决绝地从她的生命中淡出。
那天谭斌倚着床呆坐很久,眼看着天色渐晚,才想起给手机充电。一开机,她看到无数个未接电话,从昨晚一直到今天下午,都是沈培的号码。她一条条慢慢看着,一大滴温热的水珠,噼啪落在手机屏幕上。
之后她再也找不到他。
他的手机关机,市话变成了空号。试着打到他父母家,她一报上名字,电话就立刻被挂断。
程睿敏也没有再联系过她,只在当晚发条短信,提醒她去挂点滴。
谭斌感谢他的缄默。
那一周的时间,她的情绪异常消沉,不愿说任何多余的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些琐碎而磨人的细节,需要全神贯注地投入,一直是镇痛的良方。
方芳要离职了,秘书惴惴地征求谭斌的意思,是否私下给方芳办个告别派对。谭斌坚定地否决,让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当众强颜做笑,是件太残忍的事。
方芳最后一次来办公室,谭斌和她约在在楼下的星巴克,问她今后的打算。她没有把程睿敏公司的网址交给方芳。事关他身前身后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不得不小心,为他也为自己。只是不经意地向方芳提起,有一家这样的公司在招人。
方芳却低头笑笑:〃谢谢你,不用了。我不想呆在这个行业了,想去试试别的工作,或者再去考个学位,回学校做老师。〃
谭斌叹口气,〃有句最俗的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学校里环境就一定单纯吗?未必。有利益就有人事纠葛。〃
〃我明白,只是给自己留个做梦的地方罢了,Cherie,我打算去友邦了。〃
〃你去做保险?〃谭斌大吃一惊。
〃对啊。我一毕业就来了公司,除了MPL,都不知道外面的天空是什么样。这几天面试了几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任何生存能力。所以我才想试试,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看看能不能扛过去,扛过去了,也许将来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谭斌拍拍她年轻饱满的脸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张爱玲说过,出名要趁早。现在看来栽跟头一样要趁早,至少摔倒了爬起来,还有从头开始的勇气和资本。
〃我走了。〃方芳起身,〃有什么临别赠言吗?〃
〃有。〃谭斌看着她,〃方芳,记着一句话,无论职场还是感情,要替别人着想,但为自己活着。还有,一时失败,只代表暂时不成功,不要轻易丧失信心。〃
大公司里一个人的离去,就像投进水面的石头,溅起几点水花,很快归于平静。
方芳空出的位置,马上被新晋的员工填补。王奕也从楼上搬下来,就坐在谭斌的正前方。有时候谭斌会失口把她叫做方芳。
普达集团的集采,还在按计划进行。
MPL各省的销售经理,把从普达省公司挖来的情报,陆陆续续报了上来。经过汇总,整个集采的框架规模及合同总额已初现雏形。
但是传说中这一周就要下来的普达标书,却不见踪影,严阵以待的各家公司,士气几乎被拖至最低点。
午休时分谭斌没有随同事出去午餐,趁着办公室无人,她搁起双腿靠在椅子上假寐。
身侧是空闲了将近五个月的总监办公室。门关着,里面黑漆漆的,透过玻璃幕墙外的光线,映出家具的模糊轮廓。没有窗户,一张大班台,四把椅子,两列书柜,就是十五平方房间内的全部。
谭斌怔怔看着,在心里计算着,那个位置的价值,是否值得所付出的代价。
因为忙,所有的痛觉神经都似完全麻木,就这样浑浑噩噩混到周末,她忽然接到黄槿的电话,请她到沈培的住处去一趟。这个电话非常不合常理,不过谭斌没有多问,放下电话就过去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有沈母和黄槿在等她。大部分软装饰都已经撤掉,只剩下孤零零几件家具。
〃谭小姐,〃沈培母亲说话时嘴里像含着一块冰,〃沈培搬回家了,这房子马上要借给别人,请你查收一下自己的东西。〃
第113节:格子间女人(113)
谭斌〃哦〃一声,并没有说什么,心口却有一小片地方变得冰凉。
近房门处放着两只纸箱子。
〃你的东西,都是沈培自己亲手收拾的,没有任何人动过。你最好仔细点点,别落下什么,以后就不好说了。〃
一股辛辣之气直涌上来,谭斌转身,借着低头开箱的机会,死死咬住嘴唇。
箱子里的东西归置得很整齐。所有的衣物都用软纸包着,化妆品收集在一只藤篮中。井井有条一向是沈培的习惯。
倒是黄槿看不过去,走过来说:〃谭斌,我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帮你搬下去。〃
沈母冷笑一声,〃黄槿你算了吧,愿意讨谭小姐欢心的人多的是,哪儿轮得到你献殷勤?〃
黄槿只好站住,看着她抱歉地笑一笑。
谭斌要深呼吸几次,才能勉强按捺住胸口的起伏。她并不怪沈母,这是她应该得到的,一脚踏两船的报应。
临出门时,她依然恭敬地向她告别,〃阿姨,我走了,您多保重。〃
沈母微微一笑,〃谭小姐,不敢当,走好。〃
把纸箱在后备箱安置好,谭斌已完全脱力,心神恍惚之中,手指不小心被车门挤住。她怔怔握着受伤的中指,眼看着指甲慢慢变成紫黑色,钻心的疼痛终于传递到大脑。
空荡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她像受到冤屈有口难辩的孩子一样,伏在方向盘上嚎啕痛哭,哭得声嘶力竭,却不知道为谁而哭。
有人敲玻璃,急急叫着她的名字,〃谭斌,谭斌……〃
哭声戛然而止,谭斌匆匆抹掉眼泪抬头,是黄槿站在外面。推开车门,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黄姐。〃
黄槿坐她旁边,言语间充满了歉意,〃谭斌,师母的脾气一向这样,说话做事不大考虑别人的感受,你甭往心里去。〃
〃我没有介意。〃谭斌扯过纸巾擦净脸上的狼藉,〃只是想不通,我自问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她为什么从开始就讨厌我?〃
黄槿有些奇怪,〃沈培以前没跟你说过?因为你们的事,他和师母吵了好几回了,其实……其实……你知道沈培是独子,师母一直想让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圈内人。〃
谭斌脸上的表情定住,好久点点头,居然露出一丝微笑,虽然笑得很艰涩。她一直自视甚高,更是父母心中的骄傲,原来在别人父母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觊觎高门槛的蓬门贫女。
她下意识地把纸巾在手里团成一个球,又用力捏扁,然后问:〃沈培现在好吗?〃
〃还好。他肯按时去见心理医生了,前几天刚录完口供结了案。〃
谭斌一愣,〃结案了?〃
〃对。〃
〃他都说了?〃
〃基本上都说了。〃
〃他……他有没有提起,在甘南到底怎么回事?〃
黄槿转过头,〃谭斌,你真想知道?〃
谭斌只觉心口砰砰乱跳,〃是。〃
黄槿叹口气,〃其实经过很简单,出人意料的简单。〃
每个人的刻骨铭心,在其他人的眼里,不过是茶余饭后的一段寻常八卦,三言两语即可道尽人的一生。
沈培的遭遇确实很简单。
铺天盖地的暴雨中他和同伴迷失了方向,离开国道误入草原深处的无人区,车轮不小心陷入塌方之处,不幸翻车。
沈培只受了点轻伤,同伴李罡却在翻车时被甩出来,压在车身下动弹不得。
因为车体严重变形,随车携带的工具箱被死死卡住,千斤顶和其他工具都取不出来。沈培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从李罡的眼睛里一点点消逝。
他从未见识过生离死别,深受刺激,迷乱中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的无恙。带着无法承受的自责,他没有在原地等待救援,而是选择逃离了车祸现场。
向南只走了几公里,便迎头遭遇到两个逃狱的毒贩。
对方的衣物虽然破烂,但上面模糊不清的某某看守所的字样,让沈培意识到危险的信号。他主动把食物和随身的现金相机都取出来。对方索要腕表时,他犹豫了片刻。这只表的表盘上带有指南针,靠着它才有可能走出这片无人区。不过挨了两拳之后,他还是乖乖解下腕表递过去。
第114节:格子间女人(114)
当对方开始觊觎他的皮夹克和冲锋裤时,沈培反抗了。
八月底的草原,夜晚的温度已经相当地低,没有水没有食物,再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在草原上只有死路一条。但一个人终难对付两个亡命之徒,他被按在地上,强行脱去外衣,挣扎中他清秀的五官完全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下。
这一刻的羞辱,成为他后来睡梦中不间断的噩梦,难以摆脱。他的嘴被强行捏开,呼吸随即被一股腥臭的味道所包围。
他不断地干呕,挣扎中摸到扔在一边的三脚架。那是他用来探路和自卫的工具。他用尽力气抬起手,对方惨叫一声跳开,他的头顶因此遭到沉重的一击。
沈培倒在地上,眼前的视线渐渐被浓稠的血浆遮盖。决意灭口的毒贩下了重手,钝器击打在肉体上,鲜血飞溅,所有的知觉都消失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淹没了一切,
沈培的记忆就从那时开始混乱,以后的日子,一旦重复脱衣服的动作,就如一柄利刃,刹那划开黑色的记忆,令他清晰记起每一寸肌肤上灼热剧烈的痛苦。
他蜷起身体,意识渐渐模糊,一片混沌中只剩下唯一的一点清明,他想起昨天他才向谭斌求过婚,他不能做食言的人。
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让他举起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他要好好地回去见她,不能伤了脸让她担心。他就这样失去了一切知觉。
两个逃犯以为他死了,随即卷起所有的东西继续向西逃亡。
半夜的时候再次下起大雨,昏迷的沈培被雨水浇醒,雨停后他看到满天的星光,也看到了北斗七星。他想起了北京,北京有他的父母,还有他的谭斌。他终于辨清方向,朝着南方爬过去。南边就是拉朴愣寺,车队约定的集合地。他要去那里,他要回北京……
沈培的故事到此结束,车厢里是无声的寂静。
过了很久,谭斌摸出烟盒询问,〃可以吗?〃
黄槿点点头。
谭斌低头点烟,嘴唇却哆嗦得凑不到打火机上。
〃你也别想太多,沈培只是运气不好。〃黄槿接过火机替她点着,〃那位心理教授说,只要有一点希望,人就会本能选择逃避,只有拿走他的一切,他才会有勇气面对现实。你们分手,对沈培,也算是休克疗法吧。〃
谭斌用力吸口烟,〃黄姐,在你们眼里,我是不是那种特没品的女人?为更好的选择不惜伤害别人?〃
黄槿许久没有开口,像在考虑如何措辞,最后她说:〃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沈培就是运气不太好。〃她看着谭斌,有些疑惑,〃不过你真的在乎别人的想法吗?你们白领不是特自我的一个人群吗?〃
谭斌脸上浮起一个笑容,比哭更难看。
〃谭斌,〃黄槿望着窗外,轻声说,〃其实你并不了解沈培。他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特别脆弱。十九岁刚出道的时候,有个画评家把他的技巧批评得一钱不值,他赌气之下,一把火把所有的作品烧了个干净,发誓再不做画。直到先生送他去法国呆了半年,他才肯重拾画笔。〃
谭斌闷头一口一口地抽烟,并不出声。
黄槿看着她泛青的脸色,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没事。〃谭斌用力把烟掐灭,〃黄姐,谢谢你,我走了。〃
黄槿把一件东西放在她的膝盖上,〃沈培的车和东西,公安局都发还了。这是他让交给你的,说如果你愿意看就看一眼,不想看就扔了算了。〃
那是一张刻录的光盘。
黄槿推开车门准备离开,又回头笑一笑,〃对了,他还说,谢谢你把小蝴蝶带给他。〃
光盘里的内容,完全出乎谭斌的意料。
一段数字摄像,开始是一望无际的桑科草原,起伏叠宕的黛色远山,红墙白顶的藏式建筑零星散落在碧草之上。
沈培的画外音:〃你这小妞儿总是忽悠我,自己说说放我多少回鸽子了?你不肯来是吧?我拍给你,回家我馋死你……〃
镜头前突然出现一只大手。
接着有人阴阳怪气地笑:〃沈培,你丫真肉麻,把女朋友宠成这样。将来娶了媳妇儿,也是一结结实实的'气管炎'。〃
第115节:格子间女人(115)
沈培:〃滚一边去,甭挡着我!〃
〃来来来,你们看看沈公子生气的样子……〃那人大笑,画面外随即传来嘻嘻、哈哈、呵呵各种笑声。
沈培:〃李罡你让开,不然我踹你了啊!〃
镜头被切断了,屏幕黑了一下又重新亮起,草原的美景再次呈现眼前。
他什么都拍给她看,包括草丛里滚羊粪球的屎壳郎,镜头特有耐心地追着那行动笨拙的昆虫。
〃斌斌你见过这玩意儿吗?多好玩啊!〃沈培的声音明显带着笑。
谭斌也忍不住笑,可是眼泪却不知不觉流下来。
镜头拉远再拉近,日出日落,阴晴雨雾,不停在眼前变幻,画面最终出现了一片雪花。
结束了。
如影院中的终场,几十分钟浓缩的笑泪悲欢之后,屏幕上终于映出雪白硕大的一个〃完〃字。
开始时李罡的声音,也许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记录。几天后,他的魂魄永远留在桑科草原上,再也不能回来。
沈培在同样的地方,丢失了他的天真,还有他的爱情。他用这样一段录像,最后一次和她说再见。
谭斌一个人上街去逛,人来人往,暮色渐渐苍茫。夕阳的余晖透过薄云,街道两侧金黄的银杏树,被抹上一层绚丽的红色。
她从旧式小区中穿过,四周充斥的是热闹的市井风情,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街边摆满了小摊,空气中溢满油炸臭豆腐的特殊味道。那是她小时候经常吃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