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培瑟缩一下,但没有说什么。
谭斌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小心解开全部纽扣。看得出来,沈培极力想放松,眼中的痛苦却越来越深,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沈培?〃
沈培发不出任何声音,拼命蜷缩起身体,脸色发白,浑身瑟瑟发抖。出乎意料的剧烈反应,吓坏了谭斌,她紧紧抱住他,〃没事了没事了,小培你睁眼看看,我是谭斌,咱这是在家里……〃
折腾了好一阵,沈培才渐渐安静,紧绷的身体开始松弛。冷汗已浸透全身。谭斌安顿他重新入睡,不敢再做任何尝试。想起方才的情景,内心难免有不好的联想,略微往深处想一想,自己先被自己吓住了。
电话中向那位心理教授咨询,又不好说得过于直白。
教授耐心听谭斌无比隐晦地表达完毕,却笑了:〃你不用太紧张,开始我也往这方面怀疑,但和他接触后又觉得不太像。哦,对了,那份验伤报告你也看过吧?〃
〃看过。〃
〃所以这种可能性暂时可以排除。〃
〃嗯,我相信您。不过教授凭您的经验判断,他的问题可能出在什么方面?〃
〃他目前显示出的,是两种症状。一种是面对死亡,尤其是非正常死亡后的郁闷消沉,这很常见,一般人或轻或重都会出现这种状况。至于脱衣服时他的反常表现,很可能是强烈的心理暗示,和某种不愉快的经验有关。〃
谭斌的心又揪了起来,对着窗外出了会儿神,然后问:〃我能帮他什么?〃
教授说:〃有两种方式,一是让他直接面对他最恐惧的东西,只有肯面对现实才能消除心理障碍。或者让他重新开始接触人群,用其他感兴趣的事转移注意力,慢慢淡忘这段经历。〃
谭斌这才放心,又给父母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国庆长假要出国玩一趟,不再回家。
父母没有任何疑心,父亲只交代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母亲却啰啰嗦嗦叮嘱了二十分钟,其实概括起来还是一句话:注意安全。
谭斌一边看着电脑,一边嗯嗯啊啊地耐心应付,直到她说得累了自己收声。
挂了电话,她心里那点欺骗父母的愧疚,很快被工作上的难题转移。
截至九月二十三日,北京天津各签下两单二十万的合同,谭斌的区域销售总额,还有将近七十万的缺口。
原来的希望都在北京,如今发现对形势的估计过于乐观。几个单子虽然希望很大,可还都是青苹果,树枝上挂着诱人,并不具备马上签合同的条件。
公事私事均令人煎熬,谭斌有点乱了方寸。虽然竭力控制着没有露出一点端倪。身体却不肯好好配合,眼看着嘴角冒出两个血泡,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周一的销售会议上,刘秉康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
几个大区的数字一出来,东方区和乔利维的北方七省,已经完成任务,南方区只差了三十万左右,总监曾志强表示,九月三十日之前,应该能再拿下一个订单。
所有的压力,都落在谭斌的区域里。在短暂的震惊过后,她被极度的懊悔和自责淹没了,后悔自己掉以轻心。
时间一天天逼近季度末,来自上边的压力,对自己能力的怀疑失望,在谭斌心中相互纠缠,再看到周杨进进出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忍不住肝火旺盛,即使拼命压制,脸上还是带了些形容出来。那几天她手下的销售经理,见了她几乎都是赶紧远远绕着走。
第94节:格子间女人(94)
七十万的任务被硬行分配下去,谭斌的指示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销售额。
临近国庆长假的前一天,河北地区意外收获一个合同,总价六十多万,代价是高于正常的折扣点数。客户对供应商的心理也摸得透熟,季度末往往是杀价的最好时机。
但此时已顾不得太多,接到消息,谭斌一口气松下来,立刻感觉双腿发软,几乎栽在地上。
距离目标仍差四万,总算说得过去,不至于太难看。
九月三十日下午,做完季度总结,中国区的销售总额,超出三季度销售目标的百分之十七,伴着这个数字,刘秉康的脸色终于多云转晴。
十六层整个销售区域,随之呈现出长假前应有的轻松气氛,没到下班时间就几乎走空。
谭斌放弃了同事〃钱柜〃K歌的邀请,一直呆到七点左右,避开交通高峰,才匆匆回家。
虽然三季度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但四季度涉及年度计划,压力会更大,长假只是一个缓冲,加班免不了的,但毕竟有整整七天的时间,可以在家陪着沈培。她也需要几天时间好好反省,整理一下近几个月的得失。有几件事一直让她感觉不安,但没有时间静下来琢磨那些细节。
带着轻松的心情踏进家门,看到沈培母亲坐在客厅,王姨一脸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阿姨,您来了。〃谭斌上前招呼。
沈母抬起头看看她,声音出奇得软弱,〃你先去换了衣服吧。〃
天色已暗,客厅的光线不太好,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王姨伸手按下开关,顶灯大亮,照见沈母发根露出的丝丝白发,顷刻间她仿佛老了十年。
按捺住内心的不安,谭斌进卧室换下正装,扎起头发走出来,经过画室时探探头,见沈培好好地坐在画架前,这才拐回客厅。
〃沈培今天好吗?〃她问王姨。
王姨看看她又看看沈母,没有说话。
谭斌顿时起了疑心,〃怎么了?〃
沈母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来,坐下。〃
谭斌简直受宠若惊,蹭过去坐她身边,规规矩矩并起膝盖。
沈母解开一个纸袋,拿到谭斌的面前,〃你认得这个吗?〃
那是一小袋棕褐色的干植物叶子,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谭斌接过,狐疑地凑上去闻了闻,一股辛辣的异香,完全陌生的味道,她摇摇头。
沈母的声音充满苦涩,〃我忘了,你当然不会知道这东西。〃
〃是什么?〃谭斌有不祥的预感,顿时感觉喉间干涸,太阳穴发紧。
沈母叹口气,〃大麻。〃
谭斌张大嘴,惊惧地看着她,有片刻失去思考能力。
〃上午有朋友来看他,下午王姨就发现了这东西。〃沈母苦笑,〃行内有不少人靠它维持灵感,可培培一向干净,从来不沾这些东西。〃
谭斌用力捏紧纸袋,双手簌簌发抖,胸腔内竟似被掏空一般。〃为什么?〃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在她的世界里,遇到挫折只知道咬紧牙关往前走,只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一辈子不会有接触麻醉剂的机会。
沈母看着她亦相对无言,神色间一片惨淡。片刻之后谭斌跳起来,冲进画室。
〃沈培。〃她大声叫。
沈培没有回头也没有反应,手中的笔正用力抹下最后一笔颜色。这一次画布上不再是刺目的色块。青绿的底色上,影影绰绰地浮着两张人脸,五官模糊不清,在对角线的两端遥遥相望。黄昏暧昧不明的光线里,整个画面透出一种绝望的气氛,似从深处渗出一股寒气。
谭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后退一步。
沈培慢慢转身,眼神迷茫,反应有点迟钝,显然大麻的影响尚未消退。
〃沈培,〃谭斌蹲在他身边,低声说:〃别再碰那些东西了。它只会让你脱离现实,对你没有一点儿帮助。〃
沈培不敢与她目光接触,别转脸,过一会儿说:〃对不起。〃
〃我不想听对不起,你跟我说,再也不会碰它。〃谭斌满脸哀恳之色,仰头看着他。
沈培垂下眼睛,不出声。
谭斌又说:〃我有七天的假期,咱们明天找个地方,出去玩几天好不好?〃
第95节:格子间女人(95)
沈培好像没有听见,盯着眼前的画布,神思恍惚,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谭斌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声调不觉提高,〃到底为了什么?多大的事儿,闹这么久还不够吗?你这么作践自己,是在折磨谁你知道吗?你爸!你妈!我!谁心疼你你在伤害谁……〃
王姨慌慌张张跟进来,语气极其不满:〃培培是病人,你不要这么大声跟他嚷嚷啊,他会受不了的!那玩意儿没什么,培培好多朋友都在用……〃
〃行,您就这么宠着他吧,他永远也不会长全乎!〃谭斌气得站起来回卧室,晚饭没吃就赌气睡了。
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门进来,坐她身边,〃谭斌。〃
谭斌慌忙坐起来,揉着眼睛叫一声:〃阿姨。〃
沈母难得的和颜悦色,〃你有点太紧张了。不过也难怪,你生活的环境不一样。大麻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和毒品毕竟是两回事。我只担心培培的爸爸,他一辈子洁身自好,恐怕接受不了。〃
谭斌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我怕的不是这个,怕的是培培以后就这么下去了。他自小是个温顺的孩子,就是自尊心特强,受不得一点伤害。〃
谭斌微觉惊异,她最欣赏沈培的,就是他万事不萦心的性格,为什么他母亲描述的,像是一个陌生人?
〃他四五岁的时候,在幼儿园全托,自己学着系鞋带,结果系成一团死疙瘩,被老师叫到前面示众,连讽刺带挖苦,话说得挺难听,他回家之后哭了好几天,从那之后,再不肯去幼儿园,也不肯自己系鞋带,一直到现在,他都讨厌有鞋带的鞋。〃
谭斌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这是她第一次听到沈培小时候的故事。原来不会系鞋带的典故,可以追溯到这么远。
〃阿姨,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那么说话。〃
沈母叹口气,〃我现在跟他说话,完全是耳旁风。你帮我看好他,那东西还是少碰为妙。〃
半夜谭斌听到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开了台灯,却发现沈培躺在身边,大睁着眼睛望向天花板。
〃你做什么,怎么不睡?〃谭斌气消了大半。
沈培翻身,紧紧搂住她的腰,贴着她的身体半天没有动,头发痒痒地刺到谭斌的面颊。
〃别闹了,睡觉,你看看表,都三点了。〃
沈培不说话,只是贴得更紧。
谭斌心软下来,把嘴唇贴在他的眼睛上,〃算了算了,你闭上眼,好好睡觉。明早我带你出去散步。〃
沈培点头,听话地闭起眼睛。
因为不用上班,早晨起来时间充裕,谭斌果然履行诺言,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出门。
太久没有在室外活动,走了半圈,沈培已经虚汗直冒,靠在谭斌身上直喘气。
〃我累。〃他低声说。
谭斌扶他在附近的长椅坐下,揉揉他的头发,〃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跑两圈。〃
等她绕着湖岸跑回来,发现沈培面前蹲着两只金毛犬。
沈培揉弄着其中一只的下巴,那小家伙享受地眯起眼睛,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另一只用舌头吧嗒吧嗒舔着他的手心,尾巴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
谭斌认得这两只狗,一只叫汤姆,一只叫杰瑞,永远的猫和老鼠,令人印象深刻。她想过去,走到一半却停下脚步,凝神看着这幅和谐的图画,眼角慢慢变得湿润。
沈培的脸上,竟有隐隐的笑意。这是从甘南回来后,第一次看到他笑。
谭斌抬头,发现狗主人就在不远处站着,并没有上前干预的意思。
谭斌对他感激地笑一笑,那人抬起手,贴着棒球帽的帽檐遥遥致意,还她以微笑。
吃过早饭文晓慧打电话来,谭斌趁机托她帮忙,〃亲爱的,帮我搞只小狗来。〃
文晓慧办事神速,第二天就送来一只两个月大的蝴蝶犬。
很活泼的一只小狗,贪吃,非常黏人。开始还有些怯怯的,二十分钟后就开始四处蹦高撒欢儿。
把三人挨个闻了一遍,最后认定了沈培,叼着他的裤脚不肯松口,像个特大号的毛栗子坠在他脚边,走哪儿跟哪儿。
第96节:格子间女人(96)
〃给它起个什么名呢?〃
谭斌揪着它硕大的耳朵,〃既是小姑娘,又长得这么漂亮,就叫小蝴蝶好了。〃
文晓慧大笑,〃我服了你,可真能省事儿!〃
沈培没说什么,可是看得出来很喜欢,他向文晓慧道声谢,便离开客厅进了画室。
小蝴蝶立刻扭着圆滚滚的屁股跟过去,四只短短的小胖爪,在地板上拼命划拉,活像只长了毛的乌龟。
谭斌看得好笑,跟文晓慧说:〃那些小家伙好像特别待见他,看见他就巴结得不得了。〃
〃狗和猫在这方面都挺灵的,好人恶人一眼就明白。〃文晓慧笑,〃碰上我,它们肯定躲得远远的。〃
她是第一次来沈培的住处,对客厅四壁的装饰发生兴趣,四处溜达,最后在几个竖在地板上的画框前站住。
〃这是沈培的新作?〃文晓慧凑近了细看。
〃啊,你觉得怪不怪?〃
文晓慧离远几步,再仔细看一会儿,然后说:〃我说实话,你不会生气吧?〃
〃您就别矫情了,有话请说吧。〃
〃我倒感觉,沈培像是开窍了。他以前的作品,软绵绵的没什么意思。这几幅,反而像任督二脉开始打通的标志。〃
谭斌用力撇嘴,〃切,说得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你不觉得,这些画面都有一种非常的张力,像在表达什么?可惜,我理解不了。〃
〃去你的吧,越忽悠越离谱,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
〃这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是我说你谭斌,你这人快废了,脑子里除了你办公室那点破事儿,什么都装不进去。〃
〃那是,如今能给我安慰的,只有工作上那点破事儿了。〃
文晓慧朝天翻个白眼,〃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因为要买狗粮和项圈,两人开车到附近的大型超市。在进口食品的货架处,谭斌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他微微俯身,正全神贯注地挑选咖啡粉。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
谭斌莫名其妙地僵在那里,甚至无法挪动一根手指。
〃喂,看什么呢?丢了魂儿一样。〃文晓慧拉着她走开。
谭斌再回头,货架前已空无一人,仿佛刚才只是她的幻觉。
排队等着结账,文晓慧不停地抱怨飞涨的物价,她依然有点恍惚,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胸口似填着一块木塞难以呼吸。
有那只缠人的小东西要应付,七天假期过得飞快。
长假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谭斌第一次感受到蓝色星期一的症状,几乎不想去上班。办公室的气氛也很懒散,尚未从长假中恢复元气。
谭斌约了产品经理谈事,两人一商量,索性溜到建国饭店,边喝下午茶边聊工作。
这位产品经理是谭斌做项目经理时的旧识,两人为工作并肩对外过,也关起门拍着桌子互相指责过,关系却一直很铁。
话说到一半,他压低声音,〃Cherie,小心你下面那个周杨,这小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
谭斌愣一愣,然后笑着问:〃这话从哪儿说起?〃
〃那天K歌,你不是没去嘛,他喝高了,跟旁边人说,你的Sales Target 上升百分之三十,是他故意放的水。〃
谭斌放下咖啡杯,放假前的镜头一一回放,她的指尖开始慢慢变冷。
〃平时看他挺豪爽的,谁想得到还有这一出?〃
谭斌扭过脸,讥诮地冷笑,〃我完成不了任务,他也没什么好处。他不会蠢到以为踩掉我,他就可以上位吧?〃
同事微笑,〃Cherie你的思维太直线了,一心都在你那些合同上。周杨很早就说过,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摊上一个女老板。你再想想,踩低你,谁可以从中得利?〃
乔利维。
谭斌咬住嘴唇不说话,胸口起伏得厉害。
〃Tony